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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岫松,你看!”
闹市中,鸣珂拉着岫松的袖子,声音压低,却很是激动。
这种语调岫松很熟悉了,他熟练地转过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色广袖的男子,肤色雪白,貌若好女,偏偏眉目生得如松雪,凛然不可欺,压住了柔光,不可多见的好面貌。
她这是又看上了一张面皮。
他稍显无奈地笑笑,在她期待中点点头,说:“确实好看。”
她的目光便更亮了,藏着跃跃欲试。
回了客栈,她的精神头也没歇下,拉了椅子来,坐在他面前,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容。
岫松这张脸已然是少见的好面貌了,剑眉星目,明明是英气的面貌眼尾却多情地拉长,衬得多几分风流韵气,抬眼间惑人心神。
可她摇了摇头,目露失望。
岫松好笑,“这脸你才画了十天,这么快就厌烦了?”
她仰起头,眉眼俱是认真,一副无辜却很有道理的样子,“从前倒也罢了,我也确实喜欢,可今日看到那卫公子的脸,这张难免喜欢不下去了。”
“你都知道他是卫公子了?”
她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得意的嘴角,“我找店小二给我打听的,卫府二公子,卫衡,今年的探花郎,当世数一数二的才俊……”
岫松在她说话前倒了一杯茶水,等她说完那卫二公子的事,茶水正好凉到温热,他递给她,她顺势接过去,也没试温度,直接喝了一大口,岫松做事总是体贴的,她完全不用担心。她喝完了仍旧神采飞扬地说:“我今日还没怎么瞧清,明天再去会会他。”
他说:“好,那我明日……”
她打断他,“明日你不必跟我去。”
他顿住了,这还是头一次她不让他同行,但他也没有阻止她,他只是神态自若地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地说好,要注意安全。
二
她走了一天,晚上兴高采烈地回来,第二天又是开开心心地走了,有一日甚至抱着一卷书画回来,他怀着疑惑的眼神看她,她却不敢直视他,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她只是想再好好瞧清那张脸,她还没瞧清,要再好好看看。
她怕是忘了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
他也没戳穿她的心思,只是微笑着,看着她的背影一晃一晃地远去。
店小二是个爱说话的人,刚和旁桌的人唠完前两天道听途说的妖精吸人魂魄事件,回头见了岫松,又凑近来提醒他,她这几天都去找那卫二公子,卫二公子才貌双全,这京城的姑娘见了卫二公子就没有不喜欢的,要他好好看住她,别让她被卫二公子拐了去。
“她不是我的妻子,我只是她的仆人。”
店小二看着他俊美的脸和华美的服饰,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长长的眼睫低垂着,似乎阳光也不在上面停留了,有丝凉薄,可说这话的时候他仍是礼貌地笑着,像块无瑕的暖玉,无棱无角,永远温热。
岫松在想,鸣珂之于他,该怎么形容呢,她从来不当自己是她的仆人,可他除了仆人也找不到个合适的位置来安放自己。
岫松的记忆是从遇见鸣珂的那一刻开始的。
他没有面目,只是一个被弃置一旁的木偶,在角落里落灰。那一日,她来做客,偶然瞧见了,向主家索要了他。
她拂去他的灰尘,一笔一划描画出他的面貌,补了他的残缺,给了他名字,也给了他阳光下焕活的生命。
鸣珂是一个有名的画皮人,经她手的易容无人能辨真假。她最大的爱好便是看不同的好皮囊。他恰好是个无皮人,她爱上哪张皮就画在他身上。这张皮她若是满意,就会对他好些,若是不喜欢,就会不想见他。
他没自己的模样,她喜欢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他如今这张脸就是来京城的路上,偶然看见的一个富家公子,鸣珂很是喜欢,当天便给他换了这张脸,可惜没到十天,她就又喜欢了另一张脸。
那卫衡这张脸她又会喜欢多久呢?岫松不知道,不过迟早这张脸也会到他身上,那时候,她就会喜欢自己了。
三
鸣珂黄昏时回了客栈,没了从前的笑模样,讷讷地抱着早上的那卷书画,他温声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摇头,一言不发,垂着脑袋回到了房间。
他只好静静地陪着她坐着,照顾着茶水的温凉。
许久,阳光都已收起余温,他起身点亮了灯,她终于动了,却是去拿了她易容的工具。
她将岫松脸上的假皮一点点温柔的卸下,清理干净,他就还是当年那个一无所知的木偶,没有面貌,也就没有任何岁月痕迹留下,不知喜乐。
她将软脂在手心里捂热,再一点点涂到他脸上,目光认真而温柔,就着昏黄残灯一点,细细地勾勒,过程犹外的漫长。
这个时候的鸣珂与平时是不一样的,她像是对待自己最真诚的爱人,一笔一划都是深情与克制。
他总是轻易在这个过程中沉溺。
然而这一次,她画完后眼神里却并没有欣喜。
他心一沉,但还是打趣地说道:“是画砸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高兴?”
她张了张嘴,却突然哑了声。在她看向他的目光里,避无可避的,失望裹着一层厚厚的哀伤。
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卫衡这张脸,可她看着这张脸却只是失望。
事已至此,她拿什么骗自己,她只喜欢那张脸……
只是岫松还无所察觉,他牵起嘴角,柔声问:“是因为那幅画?他不喜欢那幅画吗?”
她想起了今天下午的事, “他说,画是假的。”没有半点迂回婉转,残忍直白地拒绝了她的心意。
“那明日我陪你再去挑一幅好的,好不好?”
她没答,而是弯了腰,伏在岫松的膝上。她静静感受着心里那缱绻动人的爱意,汹涌得让她绝望。
“他不喜欢我……”
她哭了,如瀑的墨发在他的腿上散开,岫松想碰碰,举起的手却又放下,灯火昏惑,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明明是亲密信任的姿势,可他却不敢妄自触碰她一下。
他只是她的一个木偶。
他想,他如今这张脸她怕是不会喜欢了。
以后也不会了。
心竟猛地一痛。
那夜,她哭了好久他都不曾哄好。
第二日,岫松独自去见了卫衡,回来的心情大好,还买了鸣珂最喜欢吃的梅子糖。
进了客栈,鸣珂见了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卫公子?”
他笑了,把梅子糖在他面前一晃,“吃糖吗?”
她眼里满是惊喜,“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梅子糖?”
他但笑不语,只看着她吃,看着她眼角眉梢的笑意,这都是他从未看见过的,美得不可思议。
原来贪念是这样的。
四
可她只对他笑了一天,第二天她就拿了剑指着他的脖子质问他:“岫松,卫衡公子是不是你杀的?”
他皱眉,连皱眉的样子都和卫衡公子一模一样。
但他一五一十地都对她坦白了:“我索要了他的魂魄。在他活着的时候生剥灵魂,这样的灵魂存活的能力才是最强最好的,你看我,是不是与他一般无二?”
鸣珂不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岫松向她伸手,接着说:“我如今和卫衡没什么区别了,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他活不活着,又有什么区别?”
鸣珂猛地退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畜生……”
畜生。
从前也有人这样骂过他。
那时候他坐在一堆木偶里,可他知道他和那些不能动,没思想的木偶是不一样的。
雕刻出他的主家阿留对他说,他是个妖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畜生。
阿留在他面前发疯,质问他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一屋子的木偶都正常,独独你生了灵智,成了妖?
可阿留也有冷静下来的时候,她会坐在门槛上,长久地看着外面的月,然后回头看角落里的他,笑,“我也一样。”
阿留也是一个成了妖的木偶,她厌恶极了他,却从不肯把他扔掉,杀掉。
直到鸣珂来了,带他远离了那个狭窄的角落。、
她给他起名字,很好听的名字——岫松,她会叫他岫松,她让他当了个人。
他只想让她永远开心。
可她还是叫了他畜生。
他虽然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还是做出了求饶的姿势,哀哀地叫她:“鸣珂,我是岫松……”
鸣珂坚定摇头,毫不犹豫地用剑抵穿了他靠近的身体。
他呆立在那里,只知道一瞬不移地看向她眼睛,妄图窥见一丝生机。
她哭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却不管不顾地成串掉落。
她哑着声,还是一字一句地说:“我带你去卫家,你杀了人,就要偿还。”
“偿还了还能回到你身边吗?”
“不能。”
刽子手落下了斧头,他也等到了审判。她真的不会再喜欢他了。
他一脸哀伤,却轻飘飘地吐出四个字:“那我不要。”
五
鸣珂这几天在客栈总是爱在大厅里,点一壶酒慢慢喝,喝到人稀日昏,再一个人走回楼上。
店小二过来送她一碗花生米,叹口气,“卫公子……咳,确实是可惜,姑娘也莫太伤神了。”
她点点头,也不爱说话了,经常长久地呆在房间里。
有人找到了这家客栈,请教她的画皮手艺,她便躲到了街上,路过梅子糖的商铺,老板喊住了她:“鸣珂姑娘,不来点梅子糖?”
她提溜着一包梅子糖恍恍惚惚地回了客栈,上了楼。
梅子糖刚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就一下子炸开,鲜活地唤醒所有知觉。
她突然发现,已经很久没人提到“岫松”这两个字了。
这世上除了她没人知道岫松,也自然没人会唤岫松的名字。
她是他唯一的牵连。
她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开口:“岫松……”
她尝试压实了声音继续唤,“岫松。”
“岫松,岫松?”
……
无人应答,她面对空荡荡的房间笑了,声音也变得更温柔。
“岫松,我喜欢你。”
“我最爱你了。”
“我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
门开了。
她回头,进来的不是岫松,而是一个好久不见的故人。
故人见了她,没有表情,只伸出一只手,“把鸣珂的魂魄给我。”
“她”舒展开眉眼,笑了,“好久不见,我的……主人。”
阿留眼睛里毫不客气地浮上厌恶,“畜生,连鸣珂你都下得去手。”
“主人,我有名字了我不是畜生,我叫岫松。”
“少废话,快把鸣珂的魂魄交给我,让我带她去轮回。”
“不要轮回,不要轮回。”他起身远离她,“让我永远陪着她不好吗?我最爱她了。”
“可她不爱你。”
他像是被惊到一样疯狂摇头,可说出的话却依然温柔。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世上只有她认识我,我只有她了。我扮成她的模样,我成为她,这样,我就永远有人爱我了……”
“畜生!快把她的魂魄交出来,晚了她就不能去轮回了!”
岫松摇头,“主人,我不要,你我是一样的,为何不能将心比心?”
据他所知,主家她爱上了一个人间的普通男子,他们有过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可是最后,那个男子发现了她是妖,她错手杀了他,自那以后,她雕了无数个他。
她抽出刀,刀尖对准他,“真是可笑,畜生懂什么是爱?你若是不交,我便亲自剖开你的心脏取。”
他们这样的妖,吞吃了魂魄都会留在心脏里,同样,心脏也是他们的命门。
岫松却露出个放松的笑,张开双臂,“那来吧。”
六
阿留刻木偶的第五十年,刻出了个有灵识的木偶,她满心欢喜,以为是那个人终于原谅了她,回来了。
可后来她发现,他不是他,他跟她一样,是妖。
他睁着懵懂而清亮的眼睛看着她,跟她从前一模一样,或许,也会步她的后尘。
她厌恶曾经的自己,也厌恶他,她想杀了他,可是她一直下不了手,或许内心深处,她也有过一丝贪念,她想要再看看,再试试。
直到鸣珂来了。
鸣珂看上了这个木偶,要带他走。
她对鸣珂反反复复叮嘱:“他不是普通的木偶,他有灵识,他是妖,他会害人。”
鸣珂问:“他杀过人吗?”
“没有。”
鸣珂笑了,“那你有什么理由关着他?我会亲自教导他,他若杀了人,我便亲手杀了他。”
“你为什么就非得带他走?”
鸣珂想了想,说:“因为……不忍心吧,不舍得他一个有感情有意识的生灵,待在那么孤寂潦草的环境里,他没犯过错,应该有权利去看看别处的。”
可是畜生就是畜生,懂什么是爱呢,鸣珂的一念不忍,最终竟得此结局。
她把剑刺进岫松胸口的时候,所有的恶意都爆发而出。
她,岫松,他们这样的人就不该存在,存在了也不该混在这红尘中!
鸣珂会说,她心有不忍,可他们从来不会。
他们只会索取,索取不到便去强求,求不来也要绑到身边,畜生一样,只剩下丑陋的欲望。
所以,为什么要存活于世呢,为什么要得人爱意呢,不如呆在那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腐烂至死。
她毫不犹豫地用剑横劈开他的心脏。
可是里面并没有鸣珂的魂魄。
七
岫松从前的生活像是一张白纸,他如今所有感知都来自于鸣珂。
鸣珂教他如何做一个人,如何与他人相处,如何善待他人。
可他一直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他起初以为是俊美的脸,可后来出现了卫衡,他又迷茫了。
他没办法,只好变成了卫衡,本以为这样就够了,可他好像做错了。
她不会喜欢他了,她还要杀了他。
他不甘心。
他动用妖力使她昏睡过去,抱她去床上,自己坐在了桌子前。
一点点撕去假面,清洗脸,在掌心捂热软脂,他学着她的步骤,抬起手腕,一点一点勾勒他的脸,直到变成她的模样。
对镜揽照,有点不像,他又耗尽全身为数不多的妖力,这下终于一模一样了。
他虚弱地喘息着,走到床前跪下,凑近看她的脸。
现在,如果他把鸣珂的魂魄吞了,他就彻底变成鸣珂了,这样,他就可以永远让鸣珂爱自己了。
永远,永不分离,永不抛弃,永远喜欢。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她的额头,嘴唇颤抖。
可他……不舍得。
就像是鸣珂明明喜欢卫衡,却只会趴在他膝上绝望地哭泣一样,她舍不得逼迫心上人,他也对她生了不忍之心。
鸣珂的生命是鲜活的,闪耀的,他想她活着,他想她开心地笑,再回头轻快地唤他一声岫松。
他不舍得她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醒来。
他彻底没办法了,他拿她没办法了。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伏在她床边绝望地哭泣。
八
他永远也得不到爱了,恰是在他初初明白爱是什么的时候,错得无法挽回。
九
鸣珂醒来的时候,阿留告诉她,岫松已经死去了。
心脏被她整个劈开,掏空,也没有看到鸣珂的灵魂,她才惊觉,他根本就没有吞噬鸣珂的魂魄。
她急忙在客栈的其他房间里寻找,在旁边第二间,她找到了在床上昏睡的鸣珂。
魂魄俱在,只是昏睡。
她怀疑,岫松方才是特意向她寻死。可她没有这样对鸣珂说。
鸣珂问:“他有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他被剖心的时候只是睁着眼睛,表情温柔。
阿留不知道是因为同情还是私心作祟,她盯着鸣珂的表情,试探着对鸣珂说:“他说,对不起。”
她想,如果有一天,那个人回来了,她也想对那个人说这句话。
那个人听到这句话会怎样反应呢?
他会震惊,会原谅吗……
鸣珂突然笑了,大声地笑,然后狠狠地看向阿留,问:“他竟然也会后悔吗?”
阿留愣住了。
鸣珂乐不可支,笑掉了眼泪。
最后,她极其冷漠地缓缓吐出了一句话:“教不会的,只是个畜生。”
阿留的心如坠深渊。
她明白岫松为何只字不留,只微笑离去了。
因他是妖,因她是人。
因这世间情爱总是这样令人怦然欣喜,也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