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郁金香,郁金香,你是盛满阳光的杯盏。郁金香,郁金香,你是浮在清风的趸船。你的鲜红是热烈,金黄是灿烂。你是消融寂寥的那抹明媚,也是永不消逝的温暖……
……春天来了,图利普。图利普点点头,纤细的手指捏住书页。
我说的可是春天,春天来了,图利普。图利普背过身,依旧只是点点头,手指掠过硬壳的精装书脊,轻哼悦耳的曲调,假装他抚过的是琴键。
你不想趁着春光出去远足吗,图利普。这次图利普没有再点头。他斜倚在书架,浅褐色的眼扫过排列齐整的文字,知识肮脏的余烬沾在他眼睫。他很快合上书,闭起眼,坚决地摇摇头,然后开始咳嗽。他的咳嗽很轻柔,克制得反倒像是在作秀。
他跌进沙发椅的软垫,咳嗽似乎缓和了些。他将手背轻贴在额头,眯着眼睛,细密的眼睫沾有泪珠。苍白的脸颊被染成玫瑰色。双唇微张,他谨慎地呼吸。可是很快,他裸露着的纤细喉管再度开始痉挛。图利普蜷起身体,背过关切的暖阳,掐住脖颈,徒劳地尝试对抗咳嗽的冲动。远处,粉白色的花瓣正在半空旋舞。
我会死的。图利普喝完药,眼里失去神采。靠坐在椅背,他攥紧松垮的睡袍,裹住受凉的胸脯,仍在轻轻颤栗,就像随风摇曳的郁金香,寒冷,恐惧,心跳得太过剧烈。
你难道不知道么,我的身体这么虚弱,要是出去玩的话,肯定会死掉的。他的嗓音反倒很柔和,语调里没有流露出半分责怪的意味,漠然得仿佛谈论的内容和自己完全无关。
所以,不要再突发奇想,遵循父亲留下的规矩就好。他随意地翻阅起摊在茶桌的书,以这样无谓的态度驱逐陌客。
除非你是故意想让我去死。他撕裂纸页,企图掩盖这呢喃。图利普总是说这种话,总是说得轻描淡写,可其实嘴角已经印有淡淡的齿痕。
园丁修剪枝叶,并不是为了杀死植物;相反,是想帮助它们生长得更茁壮。图利普,你是漂亮的郁金香而非苔藓,需要的是阳光和清风。自然会使你更健康。图利普静默得像尊雕塑,高傲地精致着。
说到郁金香,图利普,你知道么,郁金香是不能养在室内的。否则对花,对养花者,都会有危害……话音未落,书骤然砸在门框。图利普跪坐在沙发椅,没有任何表情。
是啊,是啊,郁金香是有毒的。你在暗示什么呢。你要逃的话,尽管逃走吧,省得倒在毒瘴,就像父亲,对吧。图利普撕坏睡袍,奋力抛向门框,又开始咳嗽起来。别管我,难道你还想牺牲自己,增加我的罪孽么,就这样放任我枯萎好了。眼泪落进沙发椅背的花纹,就像雨滴砸在郁金香生根的土壤。暗色的瑕疵稍纵即逝。
冷静些,图利普,我不是这个意思……窗被推开,轻柔的春风涌进,纷繁的花瓣跌在蛇蜕般的睡袍。图利普奔跑在长廊。他的父亲,曾经也是这样长眠在郁金香丛。
……
真想要逢着郁金香这样热烈灿烂的姑娘啊,你觉得呢,弗洛尔。弗洛尔看起来像是在发呆,可他其实是在犹豫,是该附和,还是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不,我想要郁金香般的孩子。他难得反驳,神色很认真,像是早对这问题进行过深思熟虑,以致不再能抑制自己的冲动。(他们说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
都已经开始考虑孩子了吗,在这之前总得先考虑伴侣吧。面对这样的玩笑,他的神色也没有半点缓和,眼眸如同德高望重的学者般深邃。
不,伴侣是谁都无所谓,只要她的容貌不会玷污我的基因。如此,我便能将那孩子培育得如郁金香般热烈而灿烂。这是我毕生的愿望。说到这里,弗洛尔望着那片郁金香花海,总算绽开笑颜。那笑是释怀,抑或还带有期许。郁金香们微微颔首,似是回应他的梦幻。
——可是,为什么呢,弗洛尔。弗洛尔轻笑着保持缄默,直至春风停住脚步。
没什么。做什么事都非得要理由么。或许缘由是存在的,可我自己不能意识到,也没办法清楚地表达出来。他也停住脚步,张开双臂,像要截停春风;或者他是渴求春风与他紧紧相拥;也有可能,他想像风筝般浮在云端。
我只希望,他能享受我不曾拥有的幸福。
他说完,便直挺挺地倒进郁金香丛,仿佛是在预演自己的死亡。
……
人人都谈论弗洛尔,可从未有人叩开过他的心扉。他真美啊,他为什么总沉默着,他看起来很孤独……他是罗马时期遗留的雕像,遥远而不可触碰,是纯粹的美本身,仅此而已。
……
谁也没想到,弗洛尔会找出身低微的三流演员做情人。除了美貌和甜蜜的歌喉,她简直一无所有。很快,他们诞下名为图利普的男孩。然而,在图利普能记住母亲的模样之前,女演员就病逝了。弗洛尔将她葬在能望见郁金香花海的向阳山坡,日日以泪水浇灌花朵。
图利普长得很像弗洛尔,几乎看不出他母亲的影子。受弗洛尔的悉心照料,图利普如他预期的那样成长,似郁金香般美丽而充满诱惑。啊,他精心修剪的盆栽。
……
图利普,你在做什么呢,冷静些了么。我要进来了哦。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我答应过你父亲,会好好照顾你,不会抛弃你逃开的。你还在生我的气么。之前是我措辞不得体,引起你的误解。我和你道歉……图利普将门打开,花蕊般的眼睫沾着露般的泪水。看来他绝对,绝对翻阅过那本遗落的日记。
郁金香,我还没有亲眼见过呢。他低垂着眼,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切碎的食物。暖阳透过玻璃落在他洁净的肌肤,光影交织成绝美的宫廷油画。是啊,图利普的美,弗洛尔还没来得及教他欣赏呢。
你需要的话,图利普,我可以帮你一起在书堆里找出郁金香的插画。图利普将餐叉丢在银盘,靠坐在椅背发呆。不,不要冰冷的插画,他的双眼积满淡漠的悲哀。图利普说我要亲自去触碰,去嗅,去亲吻,唯有这样,我得到的回忆才会更深刻。
——这样心痛的感觉也会更真实。
可你的身体……没有关系的,我可以戴面纱,再走得慢些。没有关系的。
……
父亲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么,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该怎么办啊。
没有他的话,我独自一人该怎样生活呢。
怎么办,父亲,我咳嗽起来的话,谁来温柔地拍我的脊背呢。谁来给我端蜂蜜水呢。
夜好漫长。好冷。外面安静得好可怕。谁能进来抱住我,止住我的颤抖呢。
梦见父亲了。他是什么样子,对我说了什么,全都没有记住。醒来的时候,闻到了父亲常用的香薰的味道。果然是您回来过吧,父亲。是您回来了,对吧。
月色真好啊。父亲在的话,他一定会弹奏竖琴的。我会用柔和的语调念他的诗,他会夸我适合去做吟游诗人。父亲,我将你的诗念给您,您会听见么。
我在看您看过的书哦,父亲。我有遵照你的愿望,在努力学习那些无用的知识呢。我好像渐渐能明白您的心情了。等我完全理解您的梦想,您就能回到我身边了么。
……
果然,只要涉及到他的父亲,图利普就很容易改变主意。急着去看郁金香,沿途的风景完全被他忽略了啊。不过,现在还能用这种方法骗他出来,等到郁金香枯萎之后,就该想想弗洛尔在这座城市留过的其他痕迹了。戏剧,或者剑术……即便编些故事也在所不惜。
春日的午后果然很容易困倦。不过,图利普表现得精力充沛,没有半点他在书房里病恹恹的姿态。他穿着粉色的风衣和淡绿色的长裤;齐整的头发是精心修剪过的,看起来就像是倒覆的郁金香,多么美啊。奇怪的是,图利普显然具备鉴赏美的能力,可他从未因自己的美而表现出骄傲。弗洛尔是知道自己的美,并愿意善加利用的;可图利普好像完全没有认识到自身的美。看见玻璃里的倒影时,他的眼里没有泛起丝毫爱怜;听到褒扬时,他既不羞赧也并不骄傲,仿佛听到拙劣的谎言。不,即便如此也不可能这般冷漠。弗洛尔的清单里没有提到过这点,他究竟是怎样教导他的,是怎么能忍住不去赞颂他的美。
狭窄的小径边,图利普轻巧地避过那些幸福的笑颜。
色彩美得好像走进画中,但一切又都是运动的。我从未意识到世界与我有如此紧密的联系……多年前,也是午后,弗洛尔坐在树荫曾这样感慨。他那时有想过自己的孩子会走在同样的春光里么。看啊,图利普的心被柳絮挠得酥痒,举止渐渐变得轻浮起来。没错,环境的确是会感染人的心绪的,弗洛尔。这样做虽然违背你的愿望,但图利普现在多么快乐,仿佛要融进世界里去了。自然的孩子,漂亮的郁金香。
我要喝水。图利普掀起面纱,露出红润的面颊。他纤弱的喉管滑动着,水珠沿着青蓝的脉管蜿蜒,在散开的衣领留出吻痕般的烙印。你是自由的,图利普,你自由了。只要走出过囚牢,仅需一次,心就不再甘愿被禁锢。看吧,你的面纱也渴求着自由,他正随风朝云端进发。为什么要慌张,为什么要尝试抓住他。放他自由,图利普。
这是你丢的吧。看着像和图利普同龄的少年远远地跑来,手里拿着逃逸的薄布。之前我就看你戴着面纱,对你印象很深,没想到你会这么漂亮……图利普接过雾般的遮羞布,没有说谢谢,收起手帕般收进胸前的口袋。我们……做朋友可以吗,我的名字是苏莱耶。
图利普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转身继续往前。不,弗洛尔可不会这样哦,他会温柔地握住伸来的手,不管面对的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他都会绽开花般的笑靥。很高兴您愿意成为我的朋友,您可以称我弗洛尔。他的措辞多么得体,仪态多么优雅,可惜这都不是花的本质。是他根本没教过图利普交际,还是刻意培养他对陌生人的警惕。
美即美本身,不能被美的概念所束缚,也不能被他物所玷污。美是多么致命的诱惑。可惜,纯粹的美总会变质……弗洛尔总喜欢对着花说话,他说花的回答就是自然的回答,而自然的语言就是诗的语言。他的妙语总能推动沙龙的高潮,他本人却喜欢在氛围最热烈的时刻抽身离去。图利普,你永远不会看到,你的背影就是他转身时那决绝的背影。
苏莱耶没有放弃,他陪在图利普身边,就像郁金香丛边的绿草。
郁金香还是那么漂亮,和之前哪年都没有分别。图利普走到花圃前,专注的神情很像他的父亲,尤其是眼里淡漠的悲哀。真漂亮啊,明明前些天它们还很瘦弱很稚嫩,现在却开得这样灿烂。苏莱耶的眼被群花迷住,情不自禁地感慨。图利普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他也凝视着郁金香丛,胸腔的起伏逐渐剧烈。
父亲,我有如你预期的那样,成长得如这些花般美丽么。图利普攥紧衣襟喃喃,怀念的眼神仿佛能看见他的父亲仰躺在花丛。苏莱耶,图利普接着轻唤少年的名字,很漂亮吧。是啊,苏莱耶眼里流露出克制不住的惊喜。那么,被你称赞的是哪朵花,还是整片花丛。图利普回过脑袋,目光忽然变得极锐利。
花我也称赞,花丛我也称赞。苏莱耶耸耸肩,仿佛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思考的问题。郁金香孑身也很美,簇拥在一起的模样也很美。他露出俏皮的笑。就像你的眼睫也很美,唇也很美,组成的这张面庞也很美。包括……图利普,你的名字也很美。
父亲说过,花言巧语是逃避的绝佳伎俩。图利普丝毫没有被夸赞的喜悦,反倒极失望般再度将目光投向那些郁金香。你在赞扬的时候,大概自己都没有仔细想过吧。苏莱耶想要辩驳,图利普将食指贴在他的嘴唇,示意少年安静。你夸赞的是整片花海,否则,你现在就能够找出最像我的那朵花。
这是陷阱。苏莱耶微微撅嘴,在图利普的食指轻吻。图利普受侮辱般将手猛地抽离,然后苏莱耶的唇得到解放,他说,无论我选哪朵花,你都会否认,这样一来,便是我不懂你的心绪,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弃我而去。图利普用拇指揉搓着纤弱的食指,咬住嘴唇,垂眼避开少年的视线。是啊,那你也不必再选。随后他转过身,故意摆出很满足的表情。我们回家吧,今天看过这样美丽的郁金香,做梦也会更甜蜜些。
是那朵吧,少年冲着图利普的背影呐喊,花圃角落最矮小的那株,橙红的花瓣渗着惨白的丝,褶皱间还藏有露水。图利普停住脚步,不可置信地回眸,看见苏莱耶捏着那朵郁金香朝他走来。多么脆弱,如伤痕般贯穿图利普的掌。因暴力而蜷曲的叶片还在颤栗,婴孩呼吸般轻挠他的掌心。为什么要摘走他,难道你没有考虑过摘走他就意味着杀死他。图利普改用双手交叠,捧住花的尸体。抱歉,苏莱耶笼住图利普的手,像是为郁金香合起棺椁的盖。我看出你爱怜它,就想着将它赠予你。也许郁金香也不会反对,毕竟你是比它更美的兄弟。
图利普以鼻尖吻住花瓣,却陡然,狠狠地将郁金香掷向少年。柔弱的花坠在半途,曾经的美被泥尘玷污。图利普踏过那美的尸身,啪嗒,就像骤雨跌碎在窗沿,苏莱耶左侧的面颊显出郁金香形状的鲜红掌印。渴望私自占有美,这是罪哦。图利普的吐字很慢但很坚决,语调冰冷得如同沾在他鞋跟的花瓣。而在苏莱耶反应过来之前,图利普又紧紧拥住他。不过我没想到,你能找出最像我的那朵花。这是奖赏。
美的概念永存,但现世的摹本是注定消亡的。弗洛尔也许教过他这些道理。既然希望图利普能够享受到他未曾拥有的幸福,为什么还让这孩子过早领悟这么残酷的真相呢。长期被关在房间里,图利普显然不懂得该如何交际。倘若不是敬畏他的美,苏莱耶这种年纪的少年早该咒骂着拳脚相加。
抱歉,苏莱耶,图利普身体不好,一直在家静养,所以性格有些难以捉摸。他只是想告诉你他坚持的原则,请原谅,苏莱耶。苏莱耶其实并不很介意,和图利普相拥,他甚至有些局促。是我考虑欠妥当,他的整张脸都被郁金香染红,要是你愿意,图利普,我可以带你熟悉这附近。去吧,图利普,去交朋友吧,勇敢迈出第一步。像你深爱的父亲那样,日后成为交际圈的名流。
倘若美的事物不再美,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弗洛尔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阳光落在他仰起的面颊,为他覆上一层谁都未曾见过的坦然。美的陡然毁灭会催生出别样的美,那样总好过亲眼见证美逐渐被瑕疵吞噬。他张开双臂,露出满足的神色,直挺挺地倒进花丛,没有任何抗拒或自我保护的姿态。图利普。苏莱耶反应过来,想要拉起他。他虚弱地任苏莱耶搀扶着坐起身,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苏莱耶轻拍他的背,也没法替他做得更多。请救救他,苏莱耶跪坐在花丛,面颊苍白。他不知道,这种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春雨。不过,浑身颤抖的郁金香怎么能不令看客心疼。幸运的是,在药调配好之前,图利普的喉管不再痉挛。苏莱耶并起手掌,接住自图利普唇间脱落的异物。血红色的郁金香。
像是我的心脏,图利普的脸颊还留有红晕,很适合给你留作纪念。
……
苏莱耶的身体有着阳光的味道,和父亲冷冷的香调完全不同。
苏莱耶会打响板,也会跳弗拉明戈。他的韵律很难猜透,就像燃烧着的火焰。他也送给我自己珍藏的响板,据说寂寞的幽灵最害怕响板的乐音。
苏莱耶带来郁金香形状的风筝,说是他亲手制作的。说真的,他裁剪的图案并不怎么美观,可这风筝就是能悬停在浩渺的苍穹。我之前都不知道,男孩竟然可以跑得这样快,也可以望得这样远。苏莱耶说,要是我答应的话,他就去编巨型风筝。到时候,我们都可以乘着风筝滑翔到不曾想象过的远方。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我想看他认真尝试的模样。
遮住苏莱耶的眼,他还是能辨别我的嗓音。他甚至能凭直觉辨别我的笔迹,好神奇。
我每次给苏莱耶讲书里读来的故事,他总是听得瑟瑟发抖,最后害怕到抱住我。真是抱歉啊,苏莱耶,明明是我想抱你,却不敢讲出来,害你的心跳得这样快。说来奇怪,我曾经很抗拒身体接触,现在居然也能渐渐地接受。
……
今天的雨看起来不会停,恐怕不适合出门。图利普趴在窗台,鞋尖叩击着墙脚,玻璃倒映出他忧郁的眼神。可是我想见苏莱耶。他的倒影沾满眼泪,满溢甘露的花苞般圣洁,就像弗洛尔高举的郁金香杯盏。这些天都没有咳嗽,或许是我的病已经痊愈。所以,允许我去见苏莱耶吧……请。许诺的事情就不会再动摇,真像他的父亲。不过,两周以来他的确没有再咳嗽,也算是印证之前的猜想:他的顽疾仅是心病,大概是为迎合他父亲的喜好,虽然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从他的健康角度考量,似乎没有阻止他见朋友的必要。弗洛尔,你当年不也是这样风雨无阻地去剧场的么。
还是在公园么,在郁金香花丛前。图利普转过身,轻轻点点头,亮晶晶的眼就像是折射着阳光的露珠。他的脾性相较之前也温和许多。雨不停的话,或许你可以邀请他造访这座庄园。可以么。图利普精巧的鼻翼微微翕动,颈前的蝴蝶结好像随时准备翩跹。当然,这是你的庄园。图利普笑着,是的,他笑着,身形淹没在那些曾经沾湿他面颊的泪水。
远处,闷雷碾过午后的宁静。不,不是雷,是图利普的咳嗽。慌张的脚步和雨幕交织成不和谐的乐章,在阴悒的城堡回荡。图利普耷拉在苏莱耶的背,浑身湿透,衬衫勾勒出花茎的纤弱。他在颤栗,发绺不住地滴水,像是跌进湖里,死去多时的白色郁金香。间或的咳嗽是疾风带起的涟漪,推着他,漂向逝者长存的彼岸。他的脸颊很烫,他在发烧。
可怜的男孩。苏莱耶坐在软椅,肩披白色浴衣,捧着热可可,显得心绪不安。他较图利普更为坚强,但到底还是男孩。他出神地凝望着白墙,瞳仁紧收,嘴唇还在打哆嗦。我在那条小径尽头等候,可图利普始终没有出现。直觉告诉我,他可能遭遇不测,于是我沿着小径匆匆往前。在郁金香丛边,我看见着黑袍的长发男子搭住图利普的肩,将他推倒在花海。图利普的神色很慌张……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他能表现得这样震惊。那男子听见脚步,霎时隐遁进树丛。随后,我来到图利普身边。他蜷缩在郁金香丛中央。破碎的花瓣被雨推着,自他的面颊,他的指缝间渐渐滑落。他的目光涣散,嘴里嘟囔着难以理解的呓语,时哭时笑,甚至连我都不认得……
是啊,是啊,弗洛尔,你明明警告过。美是罪的根源。美会以自身为代价,摧毁虚伪的道德假面。可是你是否忘记教导他,美该如何顺着强权倒伏而不摧折。
说谎。房门骤然被推开,图利普裹着毛毯,斜倚在门框。他的语调太过激烈,便不可避免地咳嗽起来。苏莱耶想要扶他坐在软椅,也被猛地推开。他以灼热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苏莱耶。根本没有什么黑袍男子,苏莱耶,难道你还要说谎么。泪珠淌在他泛红的面颊,诱使他看起来很是甘甜。苏莱耶怔怔地钉在原地,苍白得像尊雕塑。
你既然敢做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敢承认。图利普掐住脖颈,神色痛苦地想要抵御咳嗽的冲动,可这不过是徒劳。毛毯自他细瘦的肩滑落,露出光洁的肌肤。尽管他抓住门框,还是不可避免地跌坐在地面。不准再碰我,图利普环抱着自己的半裸露的身躯,虚张声势般,呵退犹疑的少年。不妨将话说得再明白些,苏莱耶,我不允许你再玷污我的身体。在这里,在他面前,你还敢违背我的意愿,轻率地放纵你的情欲么。
我……我没有。图利普,你病糊涂了么。你是在发烧,在谵妄之中看见幻觉,所以在说胡话吧。你是在雨水里将我的面容与那施暴者混为一谈。我是苏莱耶啊,是你的朋友,怎么会对你做出那种野兽般的行径。少年的手覆在剧烈起伏的胸膛,辩白时却没有恼怒。图利普的眼泪被燃烧在面颊的火焰蒸尽,汗液为他的肌肤蒙起爱欲色的薄雾。他颤抖着,趁咳嗽的间隙急切地喘息。离开我。他陡然掀起毛毯,团成花苞的形状,狠狠砸向苏莱耶。花苞在半途散开,跌落,叠成伤痕累累的茧。图利普赤裸的身体暴露在少年面前,原始,纯粹,那样值得心悸,迷醉。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就在这里凌辱我,毁灭我。
不,不。苏莱耶拾起毛毯,尽量将视线维持在图利普的脸,想要包裹住他的裸体。图利普灵巧地躲闪,纤细的臂和腿反倒藤蔓般缠紧苏莱耶的身躯。如果你想要,苏莱耶,我也愿意将自己献给你。他的脸浮现出低俗的神色,指腹抵在少年的颌骨,鼻尖凑近他的眼睫。现在,毛毯是苏莱耶庇佑自己的羽翼。啊,弗洛尔,这是你的惯用伎俩,所谓苏格拉底精神助产术的美学应用,毕竟没有谁能抵挡住美的投怀送抱。你勾起的眼角,你的嘲笑。
可苏莱耶竟然能将图利普推开。受伤的郁金香折断般倒在地面,连串的咳嗽像云雀冲破树丛的啼鸣。我的确爱你,图利普,所以不能够容忍你这样轻贱自己。他遥遥地将毛毯盖在图利普细瘦的花茎。脆弱的郁金香攥住毯边,像是想要抓紧流逝在他怀抱的温暖。苏莱耶眼里的决绝被怜悯冲淡。我会等你的病好些,图利普,就在郁金香花圃。
滚。图利普的喉管颤抖着,平和地滑出恶语。苏莱耶的脚步糅进雨水破碎的呻吟。图利普咬住毛毯,漂亮的牙齿嵌进花纹图案,像是在自我惩戒。可是为什么,图利普,为什么赶走你仅有的朋友,在雨幕里究竟发生过什么。睡吧,图利普,不想说也没关系,你这被宠坏的男孩总是这样喜怒不定。合起双眼,暂时解脱你疲惫的灵魂。成长是很痛苦的,特别是像你这样,从没有将根系探出花盆的郁金香。
弗洛尔的捉摸不定是因他的刻意隐藏,就像深不见底的清澈湖水;图利普则是完全的蒙昧。之后的数个星期内,图利普又回到他曾经的生活。他甚至连房门都不愿迈出。不管是黑袍男子还是苏莱耶,他的创伤都需要抚慰。但他拒绝任何形式的援助。仅仅是察觉到需要他敞开心扉的可能,他就会立刻背过身,或者以剧烈的咳嗽将话语砸得粉碎。他在阅读时美得如同天使雕像,唯有咳嗽能打破庄园里死亡般的沉寂。在夜里,他的房间会传出絮语。是他再度陷进谵妄,还是他在梦呓。他将房门反锁,听到动静,絮语就会平息。
……
图利普是虚弱的孩子。他需要定期喝药,否则咳嗽将会夺去他的性命。
图利普的秉性不好,请尽量包容他。他懂得什么是爱,毕竟他在爱的滋养里成长。爱以他的美为展现,但他不习惯将言语或姿态当作爱的介质。
图利普不需要朋友,他爱的是与世隔绝的城堡。否则,朋友会攫取他的生命,眼瞳会吸尽他的美。他的结局不会好过插进花瓶的鲜花。
图利普不需要学习有用的知识,父亲留给他的财富足够他安适地度过余生。他尽管将时间掷进自己喜欢的事情里就好。用时间换取幸福,这是谁都渴望,却都得不到的公平交易。
图利普不需要意识到自己的美,即便他迟早都会察觉。美是欲的开端,是罪的根源。倘若不得不暴露在眼瞳之前,请提醒他戴好面纱。
……
弗洛尔的遗物里有这样简短的便条,名为郁金香的培养方法。这张清单似乎表明他的逝去并非变故,而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可为什么。养育图利普是他的夙愿,他怎么会半途而废。除非,花海里他说的不是真心话。可类似的表达无数次无意间自他的齿缝流泻,这种偏执的教育方式也是确证。因此,他的死成为悬案,是难解的悖论。记忆里,弗洛尔有记日记的习惯,图利普也继承这种思考自我与世界的方式。那里绝对会藏有线索,甚至是答案。可蹊跷的是,他的遗物堆里唯独丢失近两年的日记。
这些天,图利普也没有再写日记,甚至都不愿意开口说话。他不会在晌午前醒转,漂亮的眼睛被夜色俘获,躺在被褥就像是躺在葬仪的花丛。图利普,再继续这样的作息,你会有生命危险。图利普点点头,眼里对死亡的淡漠一如往常。我不会死的,他的脸颊被领边的褶花衬得很精巧,嗓音柔和但很坚定,嘴角模仿着眼睫的弧度。他穿着最漂亮的睡袍,就像彼时弗洛尔躺在花海里,身着他最偏爱的晚礼服。
花香总在夜晚最浓烈……弗洛尔无数次假死的花圃边,苏莱耶还在徘徊。不讲故事的时候,图利普总喜欢安安静静地跟着我。夜空清朗,晚星展现出瑰丽的色彩,那是触不可及的花海。父亲么,图利普没怎么提到过他的父亲。我本来还以为您是他的父亲,可他坚持以审慎的口吻称您为他的监护人。那天的黑袍男子么,他的面容被长发遮挡,我看不清。我之前从没有在这里遇见过他。少年清澈的眼不会说谎,图利普的身体也没有其他伤痕。
那么最后,苏莱耶,你如朋友般爱着他么。即便他可能伤害你,你还是愿意拯救他么。
我愿意。月光射在苏莱耶的瞳仁,反倒迸发出太阳般的耀眼。
可是为什么,是为美么。弗洛尔笑着仰起脑袋。粼粼的湖光里,那张圣洁的脸像是听厌世间贪婪的欲念,那些无聊的消遣。
苏莱耶闭起双眼,纤细的掌覆在自己的左胸前。不,我的心被图利普用血红的郁金香换走,我得亲自教他怎样使用。这样,他在这世间就不会孤独。
多好的回答,弗洛尔。你那时所期待的,是否也是馈赠而非索取。在漂泊的轻舟,你的形象离此岸渐远,渐远。新生总在消逝的阴影里。
图利普仍在房间絮语,整座庄园都被他的嗓音填满,仿佛他幽灵般在城堡里游荡。图利普,苏莱耶来探望你了。他想朝你道歉,也有误会要和你澄清。房间霎时变得沉默,甚至听得见窗边树叶飘落的动静。图利普,你还醒着么。苏莱耶轻唤,清脆的叩门堪堪盖住钥匙的转动。图利普,苏莱耶猛地推开房门。房间里散满书籍,就像铺满花瓣的小径。飘动的白色纱帘间,图利普身穿洁白的睡袍,赤足伏在窗台。风撩起他的膝间梦幻般的轻纱,绽开纤尘不染的白色郁金香,正朝着天国远眺。
我在做梦哦。图利普转过身,揉揉眼,月华般的泪珠沾染在指间。每晚我都做梦,唯有在梦里,我能够见到父亲。他的眼睑耷拉着,被催眠或醉酒般,身形有些不稳。他忽然举起双臂,像是张开翅膀。父亲原本都说要带我远走,去见识没有痛苦的远方,你们出现得真不是时候。他朝着苏莱耶奔去,半途被书籍绊倒,躺进少年的怀抱。苏莱耶,我也想介绍你给我的父亲,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父亲说,你接近我为的仅仅是愉悦你的双眼。最终,你会侵犯我,玷污我,所以我要先赶你走。你是来梦里同我诀别么。我那样对你,你应该不会再为永别而感到悲伤吧。
这是你的命运么,图利普。就像那些小说里不可避免的家族诅咒么。你本可以沐浴在苏莱耶的光芒里,逃离弗洛尔的阴影。须知美不是你的罪,罪来自那些贪婪的欲;可最终背负罪孽的总是美。淡漠的郁金香,脆弱的郁金香。
有苏莱耶陪在身边,这夜,图利普睡得很安稳。第二天他醒转时,眼睛要有神许多。可是看到苏莱耶坐在他床头,他显然有些错愕;接着便开始咳嗽,直到将苏莱耶吵醒。短暂的对视后,美梦暴露的羞赧还是抑制不住地浮现在他的脸颊。
谁允许你们进来的。柔软的靠枕砸在苏莱耶的脑袋,触发机关般,促使还未完全清醒的苏莱耶紧紧拥住阴影里的郁金香,轻拍他的脊背。
放开我。图利普的语调很平静,肢体也没有反抗的迹象,就像客厅里被随意拨弄枝叶或花瓣的盆栽。不过,这显然完全不同,因为盆栽从来被安置在明亮的窗台,没办法主动走进死亡的阴影。他的温驯就像在朝世界告别;同样,在弗洛尔倒进花丛前,也是这样反常地对目之所及满怀依恋。
答应我,图利普,别离开我。苏莱耶燃烧的脸昭示着清醒的热烈。但这热很温和,他低微的啜泣更接近哀求。图利普沉默着,像是在试探少年的温度,最终吻在苏莱耶的胸前。不会的,苏莱耶,图利普会永远陪伴着你。听到花香般甜蜜的承诺,天真的苏莱耶笑得像他的金发那般纯粹,他不知道,美是最具欺骗性的本质。
苏莱耶惧怕郁金香丛会诱图利普反悔,便劝说他在院落里玩风筝。图利普没有拒绝。这是错误,苏莱耶,虽然后园的树会阻挡通往天国的路,却也会将欢乐阻碍。风筝坠落,或者挂在枝桠时,图利普会想什么。你不知道,因为你被突然来到的幸福冲昏头脑,被那美的表面接纳所迷惑,仅看见他眼里的平和与期许,错将这认作是他对未来的憧憬。不过,尽量捡起欢快的碎屑吧,苏莱耶,或许你能将散落的花瓣拼合成完整的郁金香。
不出所料,伤痕累累的风筝最终还是挂在蛛网般的枝桠,在最靠近图利普房间的那棵橡树。侍从捡风筝时,注意到废弃的鸟巢里藏着破旧的软皮笔记本,里面是弗洛尔的字迹。可奇怪的是,纸页没有任何沾水后的褶皱,仿佛它是被鸟雀新衔来的。
……
弗洛尔,多么美的名字,和我多么相衬。
智者说名字能够决定命运,现在我不得不相信。
……
我被栽培,供权贵采撷。我的灵魂被羁押在他们替我浇筑好的模具。
……
越受追捧,我就越憎恨美的躯壳,幻想我本可拥有的幸福。
那么,我要蒲公英的自由,冬青的坚忍,铃兰的纯洁……然后,我要和弗洛尔告别。
……
在戏台,弗洛尔不再是弗洛尔。他是拉伊俄斯,是萨图尔努斯,甚至是美狄亚。戏剧对爱幻想者是致命的诱惑。可是触碰到水面,倒影就会扭曲、破碎。
……
图利普,青涩的郁金香,我的全部期望。我将我的爱倾注给你,我幻想的幸福。你尽管舒舒服服地生活在庄园,不必背负家族的虚名,不必再与肮脏的权贵周旋,不必再承受遭侵害的苦痛。你尽管纵情地去爱诗、爱画、爱乐音,爱这世间的任何美。只是,我唯独不准许你懂得自己的美,否则,你无瑕的灵魂将被污染。
……
图利普,我爱你,爱这样全心全意依赖着我的你。是啊,依赖着我,就像攀附爬架的藤蔓。这想法真可怕,图利普,我梦见花圃里满是畸形的郁金香。不,我该怎么否认,我也将你的灵魂羁押在浇筑的模具。可是你爱这种生活,对吧,图利普。你的咳嗽不过是你母亲的家族遗传。你爱着我,这就证明我的选择没错。
……
对不起,图利普。我想象不出你本可拥有的幸福。原谅我,图利普,我该隐遁,我该远去,我再也无法承受美的代价。你的美,我的美,是灵魂负担不起的重压。我许你蒲公英的自由,那样你便会如冬青般坚忍,铃兰般纯洁。我的图利普。
……
日暮时,云骤然聚得紧密,沉沉地压在庄园,昭示着风暴将要来临。男孩们的风筝线早已断裂,翱翔的梦想便被隔绝在云的彼端。餐桌前的氛围有些凝重,银匙刮在银盘,尖利得有如闪电。唯有图利普的咳嗽偶尔打破缄默,回应着远方的闷雷。烛火里,男孩们的脸被蒙起不祥的黑纱。连黑纱也在颤抖。
图利普,去将房间的窗关好。图利普点点头,眼神淡漠得仿佛他已见惯暴风雨,洞悉其奥秘,不会再有丝毫畏惧。苏莱耶跟在他身后,脸色煞白,连金发都失去光泽。今晚,今晚绝对会发生什么,谁都觉察到这点;可有谁能施展神迹,令风雨停歇。
窗帘也被图利普拉起,暖橘色的烛光衬得房间很温馨,仿佛暴风雨不过是场幻觉。苏莱耶陷进床尾的软椅,开始为图利普读诗。可他的嗓音有些粗,适合奔放的进行曲,和华美轻柔的诗不太相称。图利普敏锐地察觉,便示意少年安静。他自己拾起丢在床柜的小说,以空灵缥缈的嗓音念诵:
……
我从门廊向西数的第三个花盆里取出钥匙,拉开饰着雕花的房门,就像翻开一本装帧精 美的书籍。按照吩咐,我掀开那些包住家具的防尘布,向上推起窗玻璃;潮湿的风带着湖水的腥臭,传来暴雨降临前的不安,吓得衣衫紧贴我的胸膛。
……
盯住墙面的天鹅绒花纹,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让人不太舒服。我的视线掠过暗沉、看着充满睡意的墙面,掠过印花繁丽的深色帘布,掠过形似翅膀、鸢尾或橄榄叶的雕花,停留在沙发旁的一面落地镜。镜子。无论是客厅、饭厅,还是厨房,甚至是杂物间,都无一例外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镜子。
……
添置镜子只会显得房间愈加空旷;若是角度不对,则会看着幽深促狭;而镜里一模一样的虚像充斥着难以言说的诡异,尤其是在这类风格仿古的房屋。趁雷霆低吼的间隙,我拿防尘布将镜面盖住,这才稍稍心安,拎着旅行包走到二楼。
……
我推开门,恰好,闪电也在这时撕裂天穹,我蓦地瞥见窗边立着一道身影。登时,我的喉咙挤出一声极低的尖啸,心里一颤,后退两步,手里的包跌在地面;随后,滚滚雷声如潮水般翻涌在低空。待我平息心绪,定眼再看,发现那不过是一面落地镜。
……
图利普念到这里开始咳嗽。话语断裂的间隙,寒冷的潮湿悄悄自窗框和长廊渗进。苏莱耶的鼻翼微微翕动,他在害怕。但的确,不知从何时开始,房间里游荡着雪松的冷香调。这香调很熟悉,令人怀念起清亮的月光,还有竖琴的吟诵。
……
我推开窗。远处是烟雾缭绕的群山;右侧流淌着一条小溪,暝晦的天色衬得溪水并没有那么清澈。我看向左侧,看见那幢不祥的平房突兀地耸立在远处;正当我想将那些蓝色玻璃看得更清楚些时,倾盆大雨骤然砸下,织成一道白纱,令那幽灵新娘成为缥缈的鬼影。
……
奇怪的是,图利普的话音刚落,仅够喘息的瞬间,激烈的雨霎时淹没至窗台,仿佛要将耳道填满。像是悬而未决的审判最终落幕,苏莱耶的姿态竟稍稍放松些。可是他们难道没有留意到,在墙角,在烛火没能顾及的阴影里,畸形的郁金香正在盛放。
……
我将窗留一条小缝,转身踏进昏暗的过道。墙的两侧挂着他们兄弟小时候的画像,面对着面,仿佛在过道中间悬起一面明镜;画框同样饰着纷繁的花纹。我注视着他们天使般的容颜,注视着他们梳得服帖的遮耳长发。他们的鼻尖很是秀气,轻巧的双唇如同飘荡在静谧湖面、凭依倒影的扁舟;走廊的晦暗为他们的眼角平添两分阴鸷,却不能夺走满溢的笑意。
……
透过长廊尽头的拱窗,闪电点亮他们的眼瞳,逃逸出转瞬即逝的蓝光。我右手的食指尖划过哥哥——或是弟弟,我分不清——的衣领,划过包着墙布的墙面;踏着木质地板,我聆听着暴雨演奏的变奏曲,走向长廊的另一端。
……
图利普的嗓音浮沉在雨幕,愈发遥远,愈发虚幻。烛火在摇曳。畸形的郁金香表面浮现斑斓的色彩,就像那夜绮丽的星空。郁金香们抽搐在书丛,强直的花瓣扭曲在床褥。
……
这对孪生兄弟的房间分别在过道两侧,门正对着,窗旁各摆一面落地镜,彼此交映,形成迷宫般无穷无尽的深渊,同时照出无数我身体的剪影。我看得心慌目眩,屏住呼吸,不自觉地猛然回望,害怕有什么东西借助雷霆的掩护潜藏在我身后。我挡在窗前,整条长廊显得愈加幽深;幸而除了这对兄弟的画像以外,我再没有看见什么。可是,我并不确定,闪电再度亮起的瞬间,他们的眼球是否在轻微的偏转,是否极为迅速地朝我投来一瞥?
……
世界在雨幕里开始旋转。图利普的故事总被雷霆打断,破碎的词句已然演变成折磨灵魂的酷刑,可他好像仍然没有停歇的意图,甚至愈发兴奋,脸颊也沾染那瑰丽的色彩。苏莱耶的身躯被妖艳的花缠满,他在呻吟,痛苦地呻吟。
……
当我的手触到镜面,蓦地发现那同时也是一道移门。推开移门,近乎一模一样的陈设映入我的眼帘。如果不是我的虚像消失,我真怀疑仍有一道镜立在我的身前。我走进那所光线暗淡的房间,将防尘布掀开。果然,靠近房门的左侧床头柜也摆放着水晶相框,以同样的顺序堆叠着三本小说,甚至连角度都相差无几。我信手翻开最顶部的《德拉库拉》,书签不出所料地夹在乔纳森·哈克的第二篇日记,德拉库拉伯爵将手搭在那位地产律师肩头的那段:……这个人就在我身旁,我一转脸便能看到他。但镜子里却没有他的影像!我身后的整个房间都映在了镜子里,但除了我自己之外,镜子里再没有别人……
……
尖啸里,窗被风陡然破开,半边的帘布随之撕裂,幽灵般逃逸进黑暗的走廊。接着烛台也被打翻,房间顿时陷进漆黑的恐慌。男孩的尖啸混进箭矢般的冷雨,凄厉得仿佛能将心脏刺穿。图利普。呼唤被喧嚣的雨碾碎,可他的咳嗽如雷霆般绵延。趁着闪电剌破黑暗,苏莱耶抱着被雨淋湿的郁金香逃到房门边。他们没来得及回首。啊,那并非幻觉,而是切实存在的影。那双觊觎的眼在燃烧。啊,是什么蹲守在窗台。
闪电再度亮起。他仍然蹲坐着,身披黑袍,濡湿的发藤蔓般隐没他的面容。是他,苏莱耶忍不住惊呼,那天在公园,就是他将图利普推倒。黑暗里,霹雳和雨幕完美掩盖住险恶的意图。闪电第三次亮起时,黑袍男子已经站在床前。和我走吧。雨滴积成的浅湖里,他朝图利普伸出右手,纤细的指花般绽开。
那清亮的嗓音,那优雅的仪态,那超越任何存在的美的心悸。
弗洛尔。幽魂般的叹息被他敏感的心捕获。他摘去兜帽,撩起荒草般的发,任闪电惊扰那本该在花海腐烂的苍白面颊,雨迹交错成伤疤。这是奇迹么,死去的弗洛尔如此真实地站在面前。图利普的神色依旧坦然,没有欣喜也没有恐惧,仿佛他早知如此。莫非他之前描述的不是梦境,还是说,我们现在全都迷失在梦魇。
图利普,到这里,到父亲的怀里来。分离的苦涩请在此刻终结,我将带你去没有忧愁的远方。他的语词灵巧地穿梭在雨幕的间隙,动听得像是能驱散悲伤的琴音。图利普不自觉地朝前迈步,缓缓抬起右臂,想要将自己托付给那悬在半空的幽灵之花。苏莱耶紧紧拽住他的衣袖,继而将他拦在身后。图利普没有反抗,淡漠地注视着云层与云层的激烈交锋。
是你,弗洛尔满是笑意的眼被闪电击成仇恨,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图利普。你的光芒太过炽烈,会将他晒得枯萎,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么。狂风将他蛇般的长发驱得四散奔逃。还是说,如我所想,侵犯他就是你的目的,就像沙龙里的那些贵胄子弟。他将花藏匿进阴影。
不。苏莱耶这时不再动摇。我爱慕过图利普的美,这我并不否认;可我更看见他坚韧的灵魂。花趋近太阳本是天性,我只希望他不再被旧日的阴影所纠缠,在花丛里度过郁金香般热烈灿烂的余生。他的嗓音盖过风雨,盖过雷霆。
热烈,灿烂。弗洛尔的眼里忽然闪过雨般的哀伤。是啊,是啊,我也曾这样期望。他踉跄着后退。可是美的代价太过沉重,这样的真理不必再有谁去亲身检验。对此无知者,我羡慕你们的幸福。然而,花丛里有太多威胁,疾风,野草,害虫,你也不能否认。寒芒挑落夜幕,闪电亮起的瞬间,细长的利剑自花苞延展,抵在苏莱耶的咽喉。
将图利普还给我,否则你的喉间会先绽满彼岸花。他的嘴角扬起剑刃般的残忍,随后瞥见对准他的枪口,没有丝毫畏惧。如果你开枪,图利普永远不会原谅你,因为你夺去的是他最依恋的父亲,而他破碎的心也难以再完整地拼合。你没有选择。
关键是图利普自身的意愿,不是么。图利普淡漠地倚在墙边,好似失却灵魂的空壳。何况,你后来也承认自己的错误,想要许他蒲公英的自由,不是么。
是的,我承认这是错误。弗洛尔的剑很稳,剑身数次破开雨滴或纸页,却始终没有触及苏莱耶颤抖的喉管。所以我来这里修正错误,毕竟蒲公英的自由是风的馈赠。这是场太过沉重的实验,对我,对图利普,甚至对你们。现在,在这暴风雨夜,我们可以将苦痛终结。将图利普还给我,我会带他去满是幸福的远方。那里也有我的庄园,是我美与泪的结晶。
那么,请回答我,弗洛尔,是图利普离不开你,还是你离不开图利普。
闪电亮起,弗洛尔的剑被雷霆震得颤抖。他垂着眼。淋湿的黑袍裹住他的身躯,首次显得那么脆弱,纤细。的确,图利普还拥有苏莱耶,逐渐在阳光里变得灿烂,热烈,连病症也渐渐好转。可是为什么,弗洛尔,你还要来纠缠他,教他活在你的阴影。
我说过,他会重蹈覆辙。美带来的毁灭你们无法亲历,便也难以想象。他的语调变得哀伤,渐渐融进雨的狂欢。所以我设计这场沉痛的实验,考察他是否有资格弃我远去。
可是父亲,您没考虑过我的痛苦么,您没想过花朵会溺毙在自身的泪水么。图利普在夜被撕裂的间隙,自苏莱耶和弗洛尔交叠的阴影里走出。我所仰慕的您,曾经美丽,优雅,高贵,会这样狼狈地威胁天真的男孩么。他轻巧地劫过枪,对准幽灵般的弗洛尔。请放手,父亲,就像您坠进花丛。他的眼瞳被蓝色闪电点燃,迸发着淡漠的,不再动摇的坚决。
不,图利普,这次我决不放手,除非是死将我们分离。弗洛尔注视着图利普的脸,爱意在他的面颊纵横,舌随雨滴碎裂的韵律跃动。或者,由你来亲手将我终结,那样我便尊重你的选择,不会再在你的生命里出现。开枪吧,图利普,不过是驱散已死的幽魂,不必担心你苍白的花瓣沾染深红的罪孽。开枪啊,图利普,我心甘情愿。
肆虐的风撕裂剩余的半边窗帘,惨白的轻纱笼住弗洛尔的身躯,像是葬仪前,图利普为棺椁里的遗体盖起殓布。图利普举枪的右手开始颤抖,他勉强以左手扶住右腕,随即再度爆发猛烈的咳嗽。他弯起腰,仿佛连胃都要挤过喉管糊在地面。苏莱耶想要扶住他,纤细的脖颈立刻散出颀长的彼岸花瓣。
果然,挡在图利普和我之间的还是你。染血的纱帘在弗洛尔的背后翻涌,像是燃烧着残酷的火焰。他利落地侧身收剑,剑锋却遥指苏莱耶的心脏。少年捂住喉咙,惊恐地回望,眼里不可避免地流溢出求救的意味。多么熟悉,那时弗洛尔被权贵拉进车驾时,也是这样的眼神。要是当初不天真地以为是玩笑,坚持陪他回到寓所,他,他们的命运是否会有不同。弗洛尔,现在这是你对谁的报复。
弗洛尔的身体很轻。倘若近身的话,他的长剑就没有任何优势。啊,曾经在烈阳里闪耀着美的圣光,高洁而不可玷污的弗洛尔,此刻正裹着黑袍,和着病态的乐曲,在水洼与血污里翻滚。这般亲密的接触,不论是虐待还是爱抚,你有过真心的期待么。弗洛尔,你深知美是多么脆弱,花是多么容易摧折。但是,你也明白,当嫉恨和复仇的火焰燃起,便不会轻易被浇灭。狂风间,图利普倚住墙壁立起,勉强稳住身形,枪口尚在迷茫地游移。
勇敢的苏莱耶尝试自背后控制住弗洛尔,却没料到这是他故意暴露的破绽。他揪住少年的衣领,脚尖轻点,鬼魅般落在窗台。过来,到我怀里来,图利普。他俯视着图利普,施展那父亲式的威压。或者相信你的本领,绕过这男孩的身躯,将我击毙。做决定要果断,图利普,否则我就先夺去他的生命,再带你离开这满是诱惑的土地。
弗洛尔的剑尖缓缓刺进少年的脖颈,就像折断花茎般,渐渐沁出半黏稠的汁液。快开枪吧,图利普,没有时间再犹豫。黑暗里,图利普将枪丢弃,朝窗边的幽灵奔去。同时,雷霆的咆哮仿佛要将黑暗吞没。
就在绵延的低沉里,忽然传出清脆的响动,模拟子弹离膛的自由呐喊。预言愤怒的闪电再度亮起,映出弗洛尔凝在面颊的残忍笑意。他重重地将苏莱耶往前推倒,自己的鞋却在窗台打滑,身体不受控地后仰。飘扬的黑袍衬得他的身体很轻盈,花瓣般在半空旋舞。
父亲。图利普绝望的呐喊被风送还,他纤弱的身体被苏莱耶扑倒在书籍,枪械,响板和碎布之间。窗台之外,没有发现坠落的痕迹,没有断剑,没有血污,仿佛他从未到来。
……
也许那时,弗洛尔错将响板的开合听成扳机的扣动。他推苏莱耶,是想图利普亲自将这诱惑者击毙。那样,他对城堡以外的好奇便会瓦解,重新回到父亲的怀抱。是的,远离痛苦与忧愁,唯有美与温暖永存的怀抱,图利普的怀抱。
……
那夜图利普发着高烧,弗洛尔坠落之后,他便昏厥在地,直到第二天的夜里醒转。他的眼角留有泪痕,却不再悲伤。他没有过问弗洛尔的去向,不知是因惊厥短暂地失去记忆,还是刻意避免提及。总之,他没有再病态地剧烈咳嗽过。他变得更爱笑,逐渐展现出热衷交际的天性,这些可能遗传自他的母亲。
……
苏莱耶也不愿意多谈那夜,总是含糊其辞地推说他记不太清,包括颈间的伤痕,谈起时他也表现得懵懂。他的神情不像在说谎。多么可疑,莫非那夜的所见都是幻觉。
当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其实图利普偷偷地在使用他父亲遗留的香薰,那变质的异香会危害健康,但足以制造逼真的幻境。可是,该怎样解释弗洛尔突然出现的日记,怎样解释苏莱耶的伤痕,怎样解释散落的响板和枪械。再反过来讲,又该怎样解释弗洛尔的无踪无影。
……
不便言说的秘密总是会隐匿在日记,可是图利普再没有恢复记日记的习惯,这何尝不是矫枉过正。弗洛尔可不会就这么简单地改变自己的习惯。啊,他的面容,他的嗓音,他的仪态,他的美之哲学。他的逝去多么遗憾。
图利普和苏莱耶追逐着回到院落,被窗框捕获成绝美的油画。是啊,弗洛尔,你是图利普摆脱不掉的命运。他现在不正是如你所期望的那般,变得灿烂热烈了么。可也许他本就是白色的郁金香,现在却被强制漆成红色。是啊,弗洛尔,究竟该怎样培养郁金香呢。
啊,您在这里。沉思间,苏莱耶将门推开。图利普端着热茶和糕点,放在圆桌。这是我亲自做的,想要给您尝尝。苏莱耶说您会在我的房间,果然没错,可是为什么呢。他的视线直接落在打开的抽屉,微微皱眉,但很快恢复平静。您尝尝吧,他的热情不容拒绝。
苏莱耶在翻看贴有菜谱标签的笔记,可那花纹繁复的封皮是如此熟悉。那分明是初次见面时,图利普获赠的日记本。是啊,图利普,你有你的选择,但这是否仍是徒劳。苏莱耶炫耀般将那本笔记晃晃,笑意里带有挑衅。
有些奇怪哦,好像能尝出郁金香的味道。图利普疑惑的眼瞳映着空荡荡的抽屉,随即他转向假装翻看菜谱的苏莱耶。是的,您的舌尖很敏锐,是我自作主张,在茶点里添加磨碎的郁金香粉末,您不喜欢么。不喜欢的话,就留给我吧,我不会辜负图利普的心意。
他脖颈间腐烂的彼岸花蛆虫般蠕动着。啊,弗洛尔,你是对的。那糜烂的花会吸引堕落的灵魂,可是图利普的茶里也没有蜂蜜的味道。所以绝对,绝对不能……
怀疑的热流在胃袋灼烧,像是被忘却的生长痛般难以忍受。
同样沐浴在阳光里,郁金香随风曼舞时,土壤也会感到疼痛么……
……
图利普,图利普,你是盛满毒鸩的杯盏。图利普,图利普,你是浮在欲海的游船……
***
附:太阳的呢喃
是的,弗洛尔的幽灵是切实存在的。
所以图利普,我随时会离开你。
因为我不知道你何时会转身回到弗洛尔的怀抱。
即便切断你和他继承者的联系,
即便切断你和那座庄园的联系,
哪怕那只是虚妄的形象
——都要回头吗?
你和我谈起他,口吻那样轻松。
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你这样反复提起他,
炫耀般揭露自己的伤疤,
仿佛急着证明你已不再疼痛。
但是,你我都知道,他将永远在你的生命里拥有一席之地。
他注视着你的所有行动。
你不可能不知道,因为你也像他了解你这般了解他。
图利普,我爱你,因为你的美,因为你曾那样真切地回报过我的爱。
爱是该如雪般纯洁无瑕的吗?
我不知道,图利普,我不知道。太阳也是会有黑斑的。
而我甚至不是太阳。
图利普,你是什么样的?
没有弗洛尔,你是怎样的图利普?
我无法想象。因为图利普离了弗洛尔就不再是图利普,
而图利普离了苏莱耶仍旧是图利普。
但是你可以改变他哟,苏莱耶。
可以改变吗?
可以的吧,将弗洛尔的灵魂在烈日里晒化。
那么代价是什么——
——郁金香的枯萎么?
图利普,啊,你这美丽的郁金香!
我在害怕哟,图利普,太阳是会害怕的。
所以拥抱我,亲吻我,尽管我知道你会离开我,
远在我愿意离开你之前。
我只能远远地注视着你。
没有祝福,没有怨毒,
像太阳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