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鸟伯乐主题PK赛之“立夏”。

这是一个留守儿童成长路上的辛酸泪!韩立夏和农村大多数孩子一样,是村里的留守儿童。从他记事起到成年,只在相册里见过母亲,在父亲的脸上也很少看到笑容。
一
2003年5月6日上午,一家乡镇卫生院。
“快了快了,再来,再用力……”产房内,护士长耐心指导着。
产床上,孟梅双手紧紧抓住床单,头发被汗水浸湿胡乱贴在前额,眉毛拧成一团,鼻翼一张一翕,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痛苦地喊叫。
产房外,一个壮实的年青男人满脸焦急担忧,搓着双手来回踱步,仿佛等待了上千年,时不时向门上的小窗口张望。他,是孟梅的老公韩振。
一声清脆洪亮的婴儿啼哭声响起,产房内外的人终于松了口气,哭声穿透卫生院的每个角落,给原本死气沉沉的医院增添了新的生机。一个皱巴巴暗红色的小家伙,在护士的掌心握着粉拳蹬着小腿,像吹号一样,宣告自己的到来。
医院四周是满眼茂密的绿,深的浅的、浓的淡的,层层叠叠,一片葱茏。阳光柔和地倾洒下来,不管是树上的叶,还是匍匐的草,油光可鉴,嫩摇摇脆生生的。小鸟聚在枝头叽叽喳喳,好似在赞美夏天旺盛的生命力,又像是在讨论这孩子的未来。
护士长忙碌一番后,抱着婴儿走近孟梅,微笑着说:“恭喜,是个男孩,孩子很健康,三天之内先到婴儿室留观。”孟梅动了动虚弱的身子,歪过头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湿漉漉的头发、粉嘟嘟的小脸、清亮亮的眼睛,母性的柔情在她脸上显现。
听到护士长招呼,韩振箭一般冲进产房,用力握住孟梅的手,喜极而泣,喃喃细语:“老婆大人辛苦,你是韩家的大功臣。”随后他看向孩子,心里涌动着巨大的暖流,颤抖着双手去抱孩子,护士长纠正了他的姿势,他唯唯诺诺,对这个软萌的小生命无所适从,眼睛眯成缝,嘴角向上扬,盯着孩子半天不眨眼。
韩振抱孟梅回到病房时,他母亲已从亲戚处煮了一碗荷包蛋来,上面还飘着油珠子。叮嘱道:“女人生孩子就是在血盆里讨饭吃,趁热把这汤喝了,补补元气。”
韩振接过碗用嘴吹了吹,用筷子夹起蛋准备喂孟梅,孟梅说:“我自己来吧,小心汤汁洒衣服上。”韩振端着碗的手没动,柔声道:“你歇着,我会小心,让我也出点力。”
“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没有?”
“想好了,今天立夏,就叫韩立夏吧!”
“立夏,夏天的开始,万物至此皆长大,不错。”
……
韩振妈看着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样子,捂着嘴偷笑着走出了病房。在来卫生院的路上,她就接到了儿子打的电话,说孟梅生了,生了一个儿子,她的嘴就合不拢了,一路偷乐着。对于她这样一位传统女人而言,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守住香火尤为重要,有了孙子,当奶奶了,这可是大喜事一件。
她边走边问,来到婴儿室门口,护士不让进,说这里是无菌区,三天观察期结束会把婴儿送到父母身边。她趴在门上小窗口张望,一排排的婴儿床,也不知自家的乖孙在哪一个床?里面“哇哇”的哭声此起彼伏,她只能站在外面干瞪眼,不停地向旁边的护士问这问那。
二
三天后,护士将韩立夏抱回孟梅身边。
小家伙吃饱喝足后不哭不闹,睁大眼睛瞧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手仍然握成拳,嘴里发出“喔喔”的声音。
孟梅掰开他的小手,小家伙竟将她的一根手指牢牢抓住,握得紧紧的。
韩振凑过来挨着孟梅,夫妻俩这才仔细地阅览这张小脸。
“这眉眼,看着就和你是一个模子,皮肤黑黑的,一点不像我。”孟梅看看韩振又看看孩子,比较着。
“像我不好吗?我其实更喜欢女儿,像你一样好看更好。”韩振凑近了些。
“你妈不是一直想要孙子吗?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是啥心思。”孟梅歪过头斜眼看韩振。
“男孩女孩都是她的孙孙,我们有了儿子,以后接着生女儿呗。”韩振笑着看孟梅。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滋味你知道有多痛吗?”孟梅皱起了眉头。
“理解理解,分工不同嘛,下辈子我给你当老婆好不好?”韩振拍拍孟梅的肩膀,嘻嘻笑。
韩振妈端着吃的来到了病房,把孩子从韩振手里抱过来放在床上,叮嘱着:“让他自己睡,不要抱在手里摇,这样会不乖的,以后都会吵着要人抱。”
孟梅看了一眼韩振和婆婆,一脸疑惑。
一会儿喂奶,一会儿换尿片,一会儿弄吃的,一家人快乐地围着孩子忙碌。
晚上的时候,孟梅感觉有点冷,头晕晕的。韩振叫来医生,量体温有点发烧,医生说可能吹空调受凉了,建议关掉空调把窗户打开一点,并开了些感冒的药。
第五天晚上的时候,孟梅全身发软发烫,高烧不退,迷迷糊糊,医生预感不好,让马上转院去县城医院。乡镇卫生院距离县城六十多公里,途中孟梅开始出现呼吸不畅,韩振在一旁急得说话打颤,催促救护车司机快一点再快一点。
还没赶到县城医院,孟梅就停止了呼吸。经县城医院诊断,产妇因产褥感染引起败血症,导致肌体功能急性衰竭而亡。
韩振僵在那里回不过神来,他完全不相信短短时间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妻子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抱着孟梅的尸体放声大哭,眼泪鼻涕混在一起,怎么也不肯放手,眼睛血红血红的,挥手扇了旁边护送医生一巴掌,嘶吼着:“为什么?为什么?”
韩振后来去找卫生院理论,院方解释说,整个流程都是按规定操作,没有不当之处,之前也从未有过类似情况发生。孟梅是特异体质,因抵抗力下降病原微生物入侵引发全身感染,出现败血症身体多器官功能衰竭。
小小韩立夏,还没来得及多吸一口妈妈的奶,多看一眼妈妈的模样,就早早失去了母爱。
韩振受到重重打击,每天如行尸走肉,拿着孟梅的照片发愣,眼神呆滞。他母亲成了大忙人,忙坡上的农活,忙圈里猪的吃食,忙孙子的吃喝拉撒,有时候忙不过来把孙子放在儿子的手里。韩振看韩立夏的眼神是复杂的,有痛心也有排斥,他甚至觉得,没有这个小东西,妻子不会死,他脸上呈现的是木然和冷漠,韩立夏在他怀里哇哇大哭他也无动于衷。
他母亲把孙子抱过来嚷嚷道:“你没看见他是饿了吗?去给他冲杯牛奶,你这样每天魂不守舍的,日子不过了吗?人死不能复生,总得往前看。”
可怜的韩立夏,无论怎么哭闹都换不来父亲的回望和一个热情抱抱。
三
韩振和孟梅是在打工时认识的,韩振对孟梅一见钟情。
两人不在同一个省。韩振是南方人,从小没了父亲,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跟随村里人去广州打工,在一家制鞋厂认识了孟梅。孟梅人长得漂亮,身材苗条,五官清秀,皮肤白里透红,笑起来眉眼弯弯很甜美,一头秀发束成马尾搭在后背,像个学生妹。韩振见到孟梅的第一眼就忘不了,想着法子套近乎,孟梅对韩振说不上讨厌,韩振浓眉大眼,干练实诚。接触下来,她发现韩振细心体贴,感情专一,能吃苦。很快,韩振就赢得了孟梅的芳心。
两人感情与日俱增,韩振对孟梅呵护有加。没多久韩振去了孟梅家,孟梅是北方人,家住县城边上,父母做生意早,家庭经济条件不错。当她父母知道韩振的家庭情况后,反对他们交往,觉得韩振家那么边远,山路崎岖,担心女儿嫁过去会吃苦。
感情岂是说断就能断的?此时的孟梅心里已装着韩振容不下别人,他们谈恋爱时就住在了一起,孟梅的父母知道女儿已有身孕后,明白生米煮成熟饭,妥协了,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世事难料,孟梅的父母知晓她死去的消息,如晴天霹雳,当场昏倒。孟梅下葬的时候,韩振被她父母狠狠揍了一顿,两个老人哭得死去活来,当场还和韩振的母亲大吵了一架,他们看着可怜巴巴的外孙,只能作罢,悲愤离去。
半年后,韩振渐渐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再次外出,一去就是两年,把韩立夏丢给了母亲。最开始的时候他会按月寄生活费来,慢慢地寄钱的时间拉长,后来干脆没了着落。
韩振的母亲知道儿子在外挣钱不容易,也从不主动开口要钱,孙子的奶粉钱和其他开销她自己扛着。为了能多赚一点钱,她喂了两头猪,多种了几块地,还养了一窝鸡,每天忙忙碌碌,对韩立夏的照料就粗心了许多。
韩立夏有时随奶奶去坡上,有时去老祖(韩振的爷爷)那里,韩振的父亲排行第二。老祖八十高龄,有风湿病,手脚不能负重,随两个儿子生活,一家吃一个月轮换。老祖抱不动也背不动,韩立夏只能在学步车里跟着老祖转,坐累了伸着小手要老祖抱,老祖抱一小会儿又把他放回学步车里,他抓着老祖的手不放,哇哇大哭。老祖从屋子里翻出一些木制的陈年旧玩意陪他一起玩,韩立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老一小”的声音在屋子里不间断。
老祖去大儿子家生活的时候,有时后面就跟了韩立夏这个拖油瓶。老祖的两个儿子家因房屋纠纷关系不和,大儿子大媳妇对韩立夏也没有好脸色。到吃饭的时间二媳妇还没来接韩立夏,老祖就亲自拿碗舀饭喂韩立夏,大媳妇把碗和筷子扔在桌子上叮当响,拉着一张脸。老祖心里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只能装聋作哑,忍着。
四
韩立夏一周岁的时候,没有生日大蛋糕,也没有礼品和玩具。
他已经学会走路了,摇摇摆摆跟在奶奶脚边,嘴里咿咿呀呀,会喊“妈妈”“奶奶”。每次听他喊“妈妈”,奶奶就心酸不已,抹一把泪。
这天奶奶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煮了鸡蛋,买了月牙形的蛋糕。他的脸蛋粉嫩红润,穿着新买的白色T恤和背带牛仔裤,小帅小帅的。
韩立夏守在奶奶的膝盖边看奶奶剥鸡蛋壳,奶奶剥好后对着他笑眯眯地说:“我们家立夏满一岁了,立夏生日快乐!喊奶奶,喊了给你吃。”
“奶……奶”
“哎!”
“立夏最乖了,慢点吃。”
韩立夏在鸡蛋的顶端咬了一口,伸手就要自己拿,奶奶拉住他的小手,摇摇头不准,怕他噎着,一小点分给他吃。之后从里屋袋子里拿出一块月牙形蛋糕递给他,他拿着蛋糕摇晃着走出屋子,在院坝里咬一口蛋糕又走两步,身边跟着一条小狗和几只鸡。他走路的时候蛋糕没拿好,掉在了地上,被小狗抢在嘴里,他哭着去追小狗,几只鸡也跟着他去追……
这一天依然是满眼的绿,屋檐旁边的槐树开了一串串白色的花,阳光照在上面明晃晃的,微风吹来,花叶轻轻摆动,呢喃细语。
夏天蚊虫多起来,猪圈离住的房屋不远,特别到了晚上,蚊虫都嗅着人的气味而来。韩立夏的脚上、手上是一个挨着一个的红疙瘩,他睡着了也不忘用手去挠一下。等奶奶忙完家务坐下来,用六神花露水抹上去。
韩立夏三岁的时候,他爸爸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陌生女人和小男孩。
陌生女人是韩振在外面新找的老婆,名叫王琴,还生了孩子。韩振妈一开始气鼓鼓地一通责怪,后来看新媳妇热情喊她帮她做事,气就慢慢消了。
韩立夏被奶奶拉着去韩振身边,让他喊“爸爸”,这是他出生以后第二次见父亲,面对这个“陌生”的父亲,再看看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他就怯怯地躲在了奶奶的身后。倒是那个突然出现的王姨,对他温柔地笑,还给他买了新衣服,拿了好吃的东西,抚摸了他的小脸,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真正让韩立夏开心的是他们带回来的那个小孩,奶奶说是他的弟弟。这个弟弟一岁半了,胖嘟嘟的,他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还挡在他面前“哥哥,哥哥”喊个不停。他牵起他的小手一起去看门前的小狗小鸡,还拿出奶奶买的小玩具给他玩,他就这样没有理由地喜欢上了这个弟弟。
一天,当家里只有韩振和韩立夏父子时,韩振将韩立夏抱在怀里,久久凝视着韩立夏的小脸,似乎在寻找什么,一下子又将他搂在怀里,用下巴摩擦着韩立夏的头发。
韩立夏一动不敢动,他是惧怕这个爸爸的,当这个爸爸放开他的时候,他看到他脸上有泪,滴在了衣服上。
五
韩振和王琴离开的时候,把他们的孩子又留在了家中。
弟弟留了下来,这是韩立夏最高兴的事了。他吃饭、睡觉、玩耍都有弟弟陪着,多了快乐和满足感,尽管奶奶的脾气没以前好了,经常骂骂咧咧,有时还拿小竹条打他的小屁股。事后弟弟摸摸他的屁股问哥哥痛不痛,他扬起下巴说不痛。
弟弟走路越来越稳,一天天长高。韩立夏带着弟弟和村里的其他小伙伴一起玩。他们用竹条驱赶牛背上的蚊子,用扫帚去小路上捉蜻蜓,去邻居家树下找寻掉落的果子,去村小学池塘边听青蛙的叫声,去田坎边上玩泥巴团团……堂前屋后,大路小路,留下了他们欢快的脚板印。
为了保护弟弟,韩立夏也和其他小孩子打架,不管打赢打输,回来都要被奶奶收拾,因为奶奶看到他俩满身是泥、灰头土脸的样子就来气。
有一次,寨上三爷爷一家带孙子回来玩,韩立夏被城里来的小朋友手里的玩具吸引了,这个小朋友和他差不多大。三爷爷是退休干部,儿子媳妇都有稳定的工作,他们一家常年住在城里,偶尔回来小住一段。他和弟弟在路上碰见了三爷爷的孙子,这个城里来的小朋友手里抱着一架蓝白色的飞机,热情地邀请他和弟弟去他家开飞机,他实在太喜欢那个飞机了,就和弟弟跟着去了。在三爷爷家宽敞的水泥院坝里,韩立夏看到那个小朋友把飞机放地上,拿起旁边一个黑色模型不停按动,飞机飞了起来,在空中转圈,他仰着头看呆了。城里的小朋友还带他们去房间里看了另外的玩具,一大箱子,里面好多的赛车、奥特曼、溜溜球……韩立夏眼睛都瞪圆了,从没见过这么多玩具。
那天他和弟弟离开的时候,三爷爷的孙子大方地把遥控飞机送给了他,还送了弟弟好几样玩具。回来后他对那个飞机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睡觉的时候都抱着睡。
三爷爷一家走的时候给他们家送来了两袋东西,他奶奶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打开袋子,里面全是小孩穿的衣裤、鞋子,半新的应该没穿几回。韩立夏不知道的是,他和三爷爷家的缘分没完。
韩立夏六岁,弟弟三岁半。这一年过春节,韩振和王琴又回来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也是韩立夏自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个春节。
韩立夏没想到的是,节后他们离开时带走了弟弟,说是让弟弟去打工的地方上幼儿园。走的那天,韩立夏嗓子都哭哑了,他拉着弟弟的手不放,从家门口一直追到村头,直到看不见弟弟的影子。奶奶使劲抱着他,不让他再去追,也伤心地哭了一场,嘴里念道:“苦命的孩子!”
当天晚上,他问奶奶弟弟哪时候回来?奶奶答复,等他入学后好好读书,书念好了就去和弟弟一起读书,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六
韩立夏在村小学上学了,韩振把学费、生活费按时打过来。韩立夏懂事了,知晓了家里的全部情况,也知道了妈妈病故的事情,还有一直以来在爸爸那儿不讨喜的真正原因。
有一天他从爸爸的杂物箱里翻出了一沓照片,爸爸和一个漂亮阿姨站在一起比着各种手势,笑得甜蜜、灿烂,还有好多张漂亮阿姨的单人照。他拿去问奶奶,奶奶连叹了好几口气才告诉他,那是他的妈妈。
这一晚韩立夏翻来覆去看妈妈的照片,妈妈真漂亮呀!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尤其是那甜甜的笑容,像花朵一样。他睡着后手里捏着妈妈的照片,脸上挂着泪珠,不知道有没有在梦里见到妈妈?
韩立夏每天放学回来,先把作业做完,然后帮着奶奶喂鸡、洗菜、搬东西……再去找小伙伴玩。他最爱去的地方还是老祖那里,老祖对他从小就好。老祖会讲故事、会编簸箕,还经常藏有好吃的东西,软糖、香蕉、牛奶、面包,他知道是姑婆们(老祖的女儿)给他买来的。只要老祖有好吃的,都会给他留,老祖成了他除奶奶和弟弟外最亲近的人。
韩立夏读三年级的时候,老祖因年事已高过世。他跪在老祖的灵柩前伤心哭泣,周围人小声议论着。
“这孩子谁家的,哭了这么久?”
“老头的曾孙,二儿子家的孙。”
“看他是真伤心,老头的儿子媳妇都没有他哭的时间长。”
“老头生前对他可好了,还招呼(照看)过。”
“我就说嘛,难怪呢!”
……
韩立夏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就是舍不得老祖死,像妈妈一样,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学期结束的时候,他又拿回来一张奖状,上面写着:“韩立夏同学,在本学期期末考试中成绩优异,被评为优秀学生。”
他数了数墙上的奖状,有五张了,这一张贴上去凑成了双数。奶奶说过,书念好了就可以去找弟弟了,和弟弟一起读书,他握了握小拳头。
七
韩立夏读六年级的时候,韩振又回来了,是被人送回来的。
他的爸爸像变了个人,脸上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走路踉踉跄跄,身上衣服脏兮兮的,手上脚上还有一些淤青和旧伤,回家来倒头就睡。
送韩振回来的人是村子里的,是韩振的远房堂哥,韩立夏应该喊大伯,在外打工多年。
韩立夏听大伯和奶奶说了一上午的话,奶奶抹着眼泪,他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韩振沾染了赌博,一开始他输钱回来,王琴好言相劝,他在王琴面前承诺,再也不赌了,一定改,王琴相信了他。后来他又接二连三去赌,不但输光了自己的钱,还逼着王琴拿钱,王琴不拿就拳脚相加。王琴被他打怕了,也对他失望了,带着孩子离开了他。他去王琴的老家找人没找着,回来就开始酗酒,整天醉醺醺的,在出租屋大吵大闹,还把住隔壁的人给打了,被警察带去了公安局,公安局的人说他脑子出问题了。韩振的堂哥接到电话把他从公安局领出来,带他去当地的精神卫生医院检查,医生说他酒精中毒中度大脑受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精神上出了问题。
韩立夏大伯说得一点没错,有一天放学回来,他见到了父亲发酒疯的样子。
韩振在屋子里翻东西,到处找酒,打烂了家里的坛坛罐罐,地上一片狼藉。奶奶去劝,他把奶奶掀坐在地上,奶奶一边用手拍胸口,一边指着他的爸爸骂:“你这个逆子,怎么会这样啊?”眼泪在奶奶脸上皱褶间停留,顺着脸颊往下滑。
韩立夏跑到奶奶身边想扶奶奶起来,被韩振看到,韩振瞪着那双如死鱼一样的眼睛,对着韩立夏骂。
“你个小兔崽子,把酒藏哪儿了?是你,是你害死了你妈,是你害死了她……”韩振骂着,操起身边的板凳冲了过来,奶奶爬起来拉着他就跑,这时邻居们赶过来把韩振围住,祖孙俩才得以脱险。
韩立夏扶着奶奶,两腿打颤,眼泪汪汪。奶奶那蓬乱的白发,也在风中打颤。
在村委会人员的帮助下,韩振被送到当地精神病医院免费接受治疗。
八
韩立夏的快乐越来越少了,小小年纪眉毛拧在一起,与他那稚嫩的脸庞极不相称。他常常站在家门口的槐树下,从叶片的缝隙间看天空,特别是刚下雨过后,残留在树叶上的水珠打在他脑门上,像他脑子里涌现出的无数个问号。
他父亲患病后,他们家被评为村里的“低保户”,他和奶奶的生活得到了保障。
升入初中去镇上读书后,他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每周回去一次,奶奶会为他准备好下一周要带的东西。
他喜欢读书,感觉从书中能获得快乐,集中精力学习时,他就不会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特别是每次考试后,老师让他在黑板上书写解题思路、分享给同学们时,他充满了自信,全身储满了力量。
他也有很难堪的时候,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要求家长必须到场。班上同学不是爸爸妈妈来就是爷爷奶奶来,总有人来,只有他没有家长来,奶奶每次都因路程远赶不来,当然,还有被家里的猪呀鸡呀缠住忙不过来。班主任老师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后,没再要求什么,让他自己参加。
他的同桌纪小明是个笑眯眯的男孩,爱主动找他说话。纪小明和他一样,也是跟着爷爷奶奶在家,父母在外打工找钱,每年春节回家一次,会给他买很多礼物。他爸妈平时寄回家的钱多,爷爷奶奶给他的零花钱不少,每天给他五块钱,用不完就攒起来,纪小明对他说,他快有一百块钱了。
纪小明对人热情大方,就是不爱学习,经常逃课。有几回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玩,他没有钱不敢去,有钱他也不会去,他记得奶奶的话,书要好好念。纪小明去哪里玩?找谁玩?他没有问过。
谁都没有料到,学校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他的同桌纪小明被杀死了。
九
纪小明早上还在上课,下午就发现被人杀死在离学校不远处的河堤上,学校沸腾了,镇里面、县里面许多单位的人都赶来了。
韩立夏和学校的许多同学一起涌向那个杀人现场,现场已被公安局拉线管控。他还是看到了那血淋淋的一幕,令他永生难忘。
夏天的太阳落山迟,河堤呈一片金色,几株野草在风中摇晃。纪小明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河堤上,看不清脸部,头向下埋在胸前,他胸部下方、腹部有很多暗红色的血,遮盖了衣服本身的颜色,地上也流了一摊血,是黑红色的,周围已被法医画上了白线……
韩立夏的身子像被抽空了,走路飘飘的,心跳加速,惊恐、惶惑、悲哀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的大脑像被浆糊糊住,混沌不清。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回学校的,只记得班主任说全部回教室等着,不要走出教室半步。
平复一下心情后,韩立夏想起纪小明早上上课时还和他说话,说他爸妈答应过春节给他买一款智能手机,可以下载很多游戏。第三节课的时候,纪小明就悄悄溜出去了,书和笔记本还摆在桌子上,书包放在桌面下的抽屉里。一直到下午上课,纪小明都没回来,韩立夏也没有看见他。
公安机关通过现场痕迹和纪小明的活动轨迹,迅速展开侦破。韩立夏是被安排在前面问话的人,他根据警察的提问如实回答了知晓的情况。出来后全身都还绷得紧紧的。
不到十天时间,这件震惊全民的督办案子被侦破。纪小明经常去学校旁边的网吧打游戏,在游戏室认识了同校初二、初一年级的两名学生,这两名学生和纪小明一样是留守儿童,父母在外打工,他们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缺少管教迷上了游戏。纪小明和他们兴趣相同,认识后就经常一起去打游戏,纪小明零花钱多一些,他们俩没钱去时,就在纪小明那里借,越借越多,后来还不上了,纪小明催他俩还钱,还说要告诉老师。那两名学生着急了,就学游戏里的办法“杀人灭口”,假借还纪小明钱把他约出去用水果刀杀害了。他们俩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纪小明十二岁。
事情过去了很久,韩立夏晚上还经常做噩梦,一会儿是笑眯眯的纪小明,一会儿是满身血污的纪小明……他被吓醒后再也不敢睡。之后,他奶奶专门请人来给他“叫魂”。
十
初中毕业后,韩立夏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城重点高中,被分到“状元班”。
在班上,他遇到了童年时的小伙伴,三爷爷家的孙子,送他玩具飞机的人。这时他才知道三爷爷的孙子叫韩恩泽,韩恩泽已长成帅气的小伙子,爱好广泛,足球踢得好,篮球打得好,钢琴也弹得好。
韩恩泽和小时候一样,热情、开朗、阳光,学习之余,带韩立夏踢足球、打篮球,还把他带到家中,教他和爷爷下象棋。韩恩泽的爷爷开心得不得了,他一向喜欢勤奋好学的孩子,问起了韩立夏的情况。
“立夏,你家里的情况我是了解的,你爸恢复如何?奶奶身体还好吗?你能考进重点高中重点班级实属不易,以后和恩泽相互学习,这里也是你的家。”
“谢谢三爷爷,我爸还在医院里,医生说容易反复,治疗的时间相对较长。奶奶身体还好。”
“你不要分心,继续保持学习的劲头,你和恩泽都是我的孙子,以后学费的事不用你担心,我来资助。”
“三爷爷,这么大的恩情我哪承受得起?您的心意我明白了。”
“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们负责学习,我负责后勤保障。”
“三爷爷,谢谢您老人家,我……”
从三爷爷家回来的晚上,韩立夏躺在床上想了许多。他想起白天三爷爷的话,想起前几天恩泽无意间说起学钢琴的事,恩泽说家里从小就给他安排好了,读初二的时候钢琴就考过了十级,家里买钢琴、请老师上课几年下来一共花了十多万。他的心里翻起了阵阵浪潮,在心里感叹,这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有的人一出生家里就给规划好了,有规划的孩子在奔跑,没规划的孩子在流浪……
韩立夏担心奶奶在家里没人照顾,干那么多活身体吃不消,做通奶奶思想工作后,把奶奶接到了城里,在学校旁边帮奶奶租了一间小屋子,祖孙两人互相照应。奶奶摆了一个小摊,买油炸粑、酸酸菜、糟辣椒、甜米酒……开始买的人少,后来慢慢多起来。
高中三年,每一天他都不敢怠慢。在三爷爷一家的鼓励和帮助下,他和恩泽都考上了心仪的名牌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哭了,是兴奋喜悦的泪水。
当晚,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一段话:“没有选择父母的权利,就尽力去改变人生,哪怕付出比别人多两倍甚至是N倍的努力,也要跑出加速度。未来可期,任重道远,照顾奶奶、治好爸爸、找到弟弟……”
大学开学季,天空很蓝,阳光灿烂,绿树成荫。韩立夏带上行李,告别奶奶,踏上了新的追梦之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