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小姑娘,穿着简陋的花裙子,蹦蹦跳跳的一路跳进我家,一睁眼,正是她的脑袋,她对我说:慧慧,一起去脑包山吧。
那是1991年,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我们四口之家刚从一栋不足五十平方的两居室平房搬进“红旗街”(因为好多城市的这个街名都有一种皮肉生意的意味,后来几经易名,现在这条街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了)有三个卧室的六十平方米的房子。
在老房子,我有一个小伙伴叫阿机图,他们一家子都是蒙古族。阿机图比我大一岁,我们几乎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直到我们八岁这年,他家搬到更远的地方,我家也随后搬到了“红旗街”。虽然他家现在也就是一脚油的距离,但是在1991年,我对这种距离的认知就是,我们被迫分开了,再见面很难。
刚到红旗街,我没有什么小伙伴。自己又很孤僻,那个夏天,我遇到了花子。
我家的房子临街,是临街胡同的第二家。我有时候会在街上玩。玩着玩着就遇到了穿花裙子的花子。她很瘦小,似乎比我年龄要小一到两岁,满口凹凸不平的黄牙,说话始终无法正确的发普通话音,比如,她叫我“慧慧”,发出来的音就是“会儿会儿”。其实我也不叫“慧慧”,到现在我也不清楚童年时代的我,怎么那么有安全意识,对于新结实的陌生人,竟然使用了化名。在这一点上,花子比我实在多了,因为她的家人也叫她“花子”。她的头发黄且发丝很细,用我们今天的话,叫“黄毛丫头”再合适不过了。
我在街口就这样遇上了花子,遇上了这个直到今天我有时也会梦见的花子。花子穿着粗糙破烂的花裙子,劣质的塑料凉鞋,手指甲缝了有好像永远也洗不掉的小黑泥。就这样,我终于拥有了一个新的小伙伴。
我们俩个人一起都玩了些什么?年代的久远,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每当我想到花子,一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见她拖拉着那双大她脚许多的破凉鞋,“pia da,pia da”一路小跑从我家院子的砖石小路冲进屋子中,一张笑脸杵在还在昏睡的我的脸前,对我说:慧慧,咱们去脑包山吧。
脑包山也不叫脑包山,这是花子的发音。我爱睡觉,花子总是起的早,起来就来叫我,我起床,然后我们一起步行去脑包山。话说,现在从我旧家的老房子去脑包山也就半脚油的路,但是当时我们却认为这是一场远足踏青。我和花子在我的胖头娃娃青色水壶里装满水,如果有条件,我们会带几毛钱的零花钱,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兜都比脸干净。
花子家不富裕,甚至是贫穷的,这是我长大之后才意识到的事情,但是她很慷慨,一旦有好吃的东西,总是会留下来,和我一起分享。我现在还记得,她眯缝这眼睛将一小塑料袋粉粉大力塞进我手中的样子,“慧慧,吃呀,可好吃呢。”
我跟她去她家玩,确切的讲,是她爷爷奶奶家。她爷奶家就在离我家街口二三百米的另一个街口里,是一个临建房,房子里全部都是破烂,记忆中几乎没有人活动的地方。花子爷爷奶奶靠捡破烂为生,花子是被妈妈放在那里的。我当时年纪小,并未意识到花子的家里出现了什么问题,她和我说的话,比如“妈妈和叔叔怎么样”,我当时根本为曾思考过。在我印象中,花子没有提到过“爸爸”。年幼的花子和我一样,纯属和小伙伴瞎聊天,并未意识到这些话里的隐情。我们聊着这些某天我成为了大人会感到很伤悲的事情,却依旧很快乐。在花子爷爷捡回的破烂里,我们发起了“寻宝行动”,曾经我们就在里面发现了一双黑色的大布鞋,从那之后,花子就趿拉这双成人的大鞋,一路小跑的去找我玩。
整个夏天,花子没有换过裙子,不管多冷。有了布鞋之后,她终于换下了凉鞋。她和我说她有个妹妹,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妹妹。有时候她妈妈会来接她,这样她会消失几天,我醒来会见不到她那张瘦削的小脸。过几天,她又风一般的冲进屋子,叫我起床,起床之后一起去脑包山。我有时候会醒来,有时候醒不来,如果我醒不来,花子就自己去玩,等我醒来再去找她。
如果说童年时代,我有过什么遗憾的话,那一定是和花子都没有告别就再也音讯全无。
暑假快结束的一天,花子来叫我。
那一次,我没有听见拖沓的鞋声,她也不是一阵风一样的跑来的。后来我无数次脑补的情形是这样的:花子安安静静的穿过门洞,趿拉着黑色凉鞋走过我家院中的一条红色砖铺就的小路,走上台阶,轻轻推开纱门,走进我睡觉的屋子,在我的床头安静的看着我熟睡。然后,她对我说:慧慧,我要走了,我们脑包山见啊。
那天醒来之后,花子没有来找我。我去花子爷爷的垃圾小屋找她,垃圾小屋已经被卷走了,也许是市容整顿,也许是房东收回了房子,总之,就一个清晨的功夫,花子消失了,垃圾小屋消失了,花子的爷爷奶奶也消失了,消失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我幼小的心灵如何也承受不了一个人就这样呼呼啦啦的来了,了无痕迹的消失了。那个暑假最后的时光,我一直在寻找花子。我记得她说过她妈妈会在市中心的某个报亭停留,我去过那个报亭,当然也不止一次的去过脑包山,但是,花子就这样的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又过了很多年,我曾经在我的家乡明珠市的街头看见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她的脸瘦瘦小小,她的发丝薄且黄,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我看了她一眼,也别过头去。
她是不是我童年的小伙伴花子,已经不再重要。
她已经消失了,是不会回来的,就像我童年的时光,是不会回来的。
她让我明白,原来,人就像快乐的时光,会突然消失。时光会像突然消失的人一样,会瞬间长大。直到今天,有时候我还会做梦梦见这个女孩,在梦中,我总是会在垃圾小屋中找到她。那天,她走之前给我留了字条,字条上只写了这么几个字:我走了。
2008年,我在远离家乡的一个城市读书,有天我看了一部电影,电影中的主人公撅起嘴巴扮鬼脸的样子,我一下子想起了花子,我童年的玩伴花子。
那部电影叫《被人嫌弃的松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