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之后
金易瀚
一、
今天是12月10日。
桌上的法风烧饼也不能勾起李波的食欲——这是他以往最爱的早餐。
香浓的起酥味,也压盖不了操作台旁的钞臭味。更何况,现在只是12月10日的早上8:30,这更让他没胃口了。
今天是这个月的第十天,也是他们——工商银行塘角路网点——最忙的一天。买国债的大妈、领取退休金的老人、刚发工资的工人,还有急着转账发工资的老板们都会涌入这不足100平的小网点内。
在刚入行时,李波就被同事们告知:银行的工作就是一场战役,柜员是那些士兵,而每个月的十号就是战役中D-DAY。平日的操劳与忙碌可以被同事之间的吐槽打屁所化解,但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也许一句闲话都说不上。
“真TM累,每天累死累活地干活,还要担心被奇葩客户投诉”,李波坐在转椅上嘟囔道。
前座的丹姐听闻,转过身来:“是啊,我昨天刚被一个客户拍着柜台骂。”
“丹姐,你这还不算什么。我可昨天被一个脑残客户投诉了,估计明天就要被全行通报了”,李波显然对吐槽更有兴趣,直起了身子:“一个傻女人硬是要把她丈夫的钱取出来,我告诉她什么结婚证、户口本甚至身份证都不管用,必须持本人证件来取钱。她还是不理解,反过来就投诉我态度不好。我也是醉了。”
“你才刚来,我在这里做了5年了,就没有一个礼拜可以不吵架的。不想排队骂人的、没带证件硬要来办业务的、说取钱少给的,最神奇的还有老板不发工资来我们银行要说法的。见得多了就见怪不怪了。”
李波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两句,但叫号机的声音已经响起来。
他搓搓了脸,挤出一个宣传照上般的笑脸,按下了“呼号”按钮…….
二、
李波趁着“叫号”的片刻,瞟了眼手表,10:27。离午休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但已经感觉身心俱疲。
他微微叹了口气,一边整理着插票桶,一边准备着下一次“微笑”。这已经是第36次拉起嘴角了,露出的牙齿或许早已不是规定的8颗。但是,客户在乎吗?李波已经没时间去探索这个玄学问题了。
“快点帮我转120万到这张卡,我急用。”第37名客户还未坐到了他的柜台前,就传来了客户的指令。李波还没来得及打量客户,一张黑色和一张白色的银行卡就被塞了进来。
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柜台前,一只手拿着手提包,另一只手着手机和别人通话。他没有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就这站着俯视着柜台后的李波。
李波一边说着规定的礼貌用语,一边辨别着中年客户的指令。
“先生,您的意思是要从银色的卡里转120万到黑色卡里,是吗?”
中年男子应该是在和手机的那头说这些什么,只能用点头表示肯定。
李波见他如此的忙碌,也不再询问什么,准备好打印纸,转过头去操作这项业务。
“先生,不好意思,您卡里的所有资金都被冻结了,我们没法帮您转账。”
中年男子听了有些错愕,直愣愣地盯着李波。
李波不得已凑了凑身子,用麦克风再说了一遍。男子脸上浮现疑惑的申请,他垂下了拿着手机的手,眼睛却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李波。
李波被看的有点发毛,再次确认了下自己的显示屏。“您的卡应该是被法院冻结了,而且您的夫人也申请过冻结这张银行卡。”
虽然他们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防爆玻璃,但李波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年男子额头上一根根耸动的青筋和逐渐泛红的鼻子。而麦克风又让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弥漫在李波的耳边。
“冻结?什么叫冻结?”中年男子一字一顿问,“谁让你们银行把钱冻结了?”
“先生,是法院……”
“我不管这些,我把钱存在你们银行。你们倒好,说冻结就冻结。”中年男子挥挥手,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声音也在逐渐变大,“我的账户一定是被你们银行冻了,就是怕我把钱转走。赶紧给我帮账户解冻,我的钱今天必须到账户上。”
“可,先生,我们并没有…….”
“别多说了,快点把钱转过去,我还要给工人发工资呢。”中年男子声音变得越来越大,额头上的青筋越来越多,一只手开始胡乱的拍着防爆玻璃。
李波叹了口气,一边示意同事去找行长,一边再尝试着与男子进行沟通。
“先生,我们也无能为力。您的账户真的是被法院给冻结了,我们银行没有能力为您解冻。另外,从冻结的时间上来看,应该与您的夫人有关,建议您去问下她。”
“这个贱人……”男子咬牙切齿道,“为了财产,她真是什么脸皮都不要了。你们银行也是一群不要脸的东西,合着这个贱人来搞我的钱……”
或许是夫妻的反目,更激活了他的荷尔蒙与多巴胺,防爆玻璃在他的拳头敲打下,“砰砰”作响。李波已分不清他口中的咒骂是针对谁,但他知道深究这个毫无意义。
行长已经带着保安赶到了,连拉带拽的把这位男子“请”进了办公室。办公室内似乎依然传出着男子的咒骂和哭泣声。
李波冷漠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他不曾想自辩,也懒得去反驳。这一切似乎已经是他日常工作中的一部分——也许这是柜员工作中的一部分吧。
三、
上午发生的事,对于李波和网点来说,只是一桩小小的插曲。没有人会关心这个客户的最后结果,除非他投诉到了分行,那会对奖金产生小小的影响。
不过,一般这些客户被行长他们安抚一下,都能消弭这一类的影响。
李波没时间去想这些。他只休息了15分钟,其中还要算上吃午饭和祈祷别再遇上奇葩的时间。
坐在他面前的就是他下午的第一位客户。这位客户,衣着算不上破烂,但衣服上尘土让空气中也扬起了尘埃。枯黑的脸上布满了沟壑,深陷的眼眶露出的是茫然又小心的目光,粗壮的手臂上布满了滴滴汗珠。
应该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李波在重复欢迎话语时猜测到。
民工大叔不太习惯如此热情的服务,双手递上了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和一本存折。
“小哥,帮俺从存折里汇5000块到我家里,汇款单我填好了。”
“好的,您稍等,我马上给您操作”。
李波拿起了存折划过读卡器,看着屏幕上的数字,他又皱起了眉头。
“抱歉,您卡里只有800元,要不要帮您继续汇款。”李波压抑着心中的不爽,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出。
民工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好一晌才憋出一句“为啥没钱咧?”。
李波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顿了一顿才发出一声冷笑“我怎么知道你为啥没钱?你咋不问问你老板”。
“不对咧,俺们老板说今天发奖金的,怎么会没钱?你再帮我看看。”
“只有800。”
民工脸上的皱褶变得更紧了,漫无目的地看了看四周,再转头对李波说:“小哥,你帮俺个忙咧,俺儿子等着这5000块盖房子娶老婆。帮俺转一转呗,等俺们老板发了钱,我再给你补上。”
李波面朝着屏幕没有理他,脸上却翻了一个白眼。
民工已经露出了哀求之色,整个人都像要跪倒在柜台前,“大哥,你就帮帮俺吧,俺家里真急着用这笔钱啊,俺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俺把身份证压你着,大哥你先帮俺转钱吧。行行好,大哥。”
李波听了这话,从位置上站起来,冲着民工吼道“只有800块,要转就赶紧再填份单子,不转就让下一个客户上来。后面的客户都等得不耐烦了。”
民工急的说不出话来,或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只是皱成一团的表情让人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他默默地拿起存折和汇款单,放进自己的棉袄口袋里,一步一曲地离开了银行。
李波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劳累、委屈都得到了释放。这是罪恶的快感,但多巴胺的分泌可不由他的理智来决定。
四、
转眼夕阳西下,街上的路灯陆续亮了起来。
李波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维持微笑,可手脚却越发的麻利起来。
只要对付完眼前的这一个客户,今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他看着柜台上厚厚一沓叫号纸,估摸着今天至少应付了180多个客户。
还好,没有创新纪录,平均水平。
李波把处理完的材料交还给客户,准备开始今天的收箱清柜——今天的营业结束了,后面就是轧账和押钞车的杂事了。
大厅外的保安也开始阻止门外客户的入场,当然这也少不了客户的一阵抱怨。
李波松了一口气,双手向后的摊在椅子上。他双眼迷离,眼神里没有焦点,看上去一副操劳过度的神情。身边陆续传来点钞、清票的沙沙声,同事们开始了收尾工作。
他撑起了身子,让背部尽可能的陷入椅背中,不情愿的拿起了柜台上的一沓凭证,开始清算了起来。
这是他们最后几项工作了,掇弄完就可以回家了。
当然,也可以说“掇弄完才可以回家”。没有人愿意多留一会,都强打起精神来仔细检查。
李波点着凭证,口中说着计数“……78……79……80……”。大厅内的嘈杂声让他皱了皱眉头。
数字不对,和系统中的记录数对不上。他烦躁的挠着头,嘴里嘀咕着准备再核对一遍。
但大厅里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他不得不停止了手上的工作,抬头看了起来。身旁的同事们也一个个站起来看个究竟。
两个客户和保安大叔正在大厅里争着什么。
“呵,又是来晚的客户硬要来办业务,一定又是所谓的’紧急’业务”,李波见怪不怪了。每天都有下班时前来的客户要求他们重新开始营业,每个前来的客户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急事”。
李波瞥了一眼就失去兴趣,继续转头计算着凭证数。
忽然,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同事们到现在都没有坐下。他抬起头细看了一下情况,还未仔细辨别情况,寒毛就已经卓竖。
一个满身尘土的民工,单手架着一个中年女子在往柜面前冲。女子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双手紧扒着民工的手臂,被踉跄的拖进了大厅。
如果没有民工右手上的一把西瓜刀,这一幕倒也不会让柜员们如此紧张。
保安自然不敢阻拦,只能大声地警告着些什么。
民工架着女子走到了李波柜台前,对着那女子说“快!让你老公把奖金发给俺!发完就让你走!”
女子瑟瑟发抖,要不是被架着,也许她早就要坐在地上。她颤抖的嘴唇,发不出一句声音。喉咙里的嘶嘶声,让人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民工持刀的手摆了一摆,示意让她赶紧打电话。
“师傅……大哥,我已经不是他老婆了,我们都已经在离婚的过程中了。他的事我真不知道,求求你,别伤害我。”
“俺不管怎么多,你赶紧打电话,让他把欠的钱赶紧结清了。”
“大哥,他的钱都被银行冻结了。我卡里还有点钱,大哥,你先拿去用,求你把我放了吧。”
“俺不是强盗,只要还欠俺的钱。你又不是老板,不要你的钱!”
“大哥,求求你,让我走吧。我卡里的钱就是从他那里转的,这些都是他的钱。”女子的声音中已带有哭腔。凌乱的语句让旁人一头雾水,
民工回过身去,对着柜台上的李波说“那把她卡里的钱取5000出来,汇到我家里,我把卡号报给你…….”
李波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说道“,系统都签退了,什么业务也操作不了。”
民工听了后,“噗”的一口痰吐在柜面的防爆玻璃上,西瓜刀指着李波,“今天必须给俺把钱转了,不然我就要砍死她。”
坐在防爆玻璃后面的李波,知道自己并不需要害怕,只是惨白的脸色不受理智的控制。
他不知道该对柜台外面的人说些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街上似乎隐约传来了警车的声音,一辆接着一辆。
街上的嘈杂与网点内的静谧,形成了一副诡异的景象。柜台上三人,都无力改变这场面。
门外,警察的高音喇叭一直在呼喊着什么。但这三人都没在意,他们都在等待着事情的结束。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杂乱的声音让网点内的气氛更加微妙。
民工笑了笑,脸上的褶子也渐渐松开。他放下了架在女子脖子上的手,斜靠在柜台上,愣愣地笑着。他从口袋中拿出了一张汇款单,慢慢的摩挲着,眼神中也不再焦急。
拿着刀的手,缓缓举起,像是与这个世界挥手。西瓜刀再次架在了人的脖子上,只不过这次是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随着右臂狠狠的一拉,民工倒了下去,并且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鲜红的血液飚射在柜台的玻璃上,一滴滴的向地上淌着。玻璃那头的李波一点都没有沾到,但是他却忍不住揉起了眼睛。
无论怎么揉,鼻腔里面都是那刺鼻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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