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暑假,除了毒辣辣的太阳和做不完的暑假作业,还有一样东西令我印象深刻――印纸钱。
每当暑假进行到一半,父亲总会给我和哥哥准备好几打正方形的黄裱纸,然后用买好的特殊材料在盘子里添水调好红色的水汁儿,盘里加上圆形的取自防尘口罩内里的薄海绵,海绵上放着圆印章,盘边加上一把小牙刷,于是,准备工作完毕,我和哥哥就着夏日的蝉叫开始了“印钞工程”。
印纸钱的目的是为了一年一度的“七月半”,在我从小到大生活的村庄里,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被称作“七月半”。对于村庄而言,这是一个可以媲美“六月初一”(节日风俗)的活动盛事。只是,它的主角不再是鲜活各异的村人,而是那些我们看不见却始终相信它存在的东西――鬼神。
“七月半”前,我们的准备工作很多。印纸钱,在4*4的黄裱纸上,用幼稚而纯真的心盖上一个个鲜红的往生咒符;打铜钱,在3*1的黄裱纸上,用专用的铜钱印配上木棰敲下一行行无色的外圆内方的铜钱印记;折金元宝,用1*2的黄裱纸,左右对叠成菱形而后上下对叠成两座山峰状,再把山峰进行左右合围,固定好撑开底部,一个金锭儿就成形了。这三样东西,是我们在中元节前必准备好的“中元三宝”。
你以为准备好了这些就好了么?不,印往生钱、打铜钱和折金元宝只是前期工作。钞票印好了,我们得按照族谱给各个先祖们分配汇款金额,然后填好“汇款单”。这项工序,在我们村庄俗称“包袱子”。
所谓包“袱子”,就是先把定额的往生钱折叠成正方形,一般是按照家谱里先祖的辈分进行等级分配,直系先祖的标配是60个,旁系是40个,用一张大约15*15cm小的正方形的白纸,把折好的往生钱像封信封一般用浆糊糊好。然后正面用标准化的格式,从右至左,用古代竖立书写的方式,抬头注明“往生钱”,收件人需写清先祖们的姓名,男性如“先祖考李父咸清大人”或女性如“先祖考妣李母詹氏大人”,最后执笔者需落款“孝贤孙某某某”或“孝贤孙女某某某”,以此祈求先祖庇护。
我到现在都还清晰地记得父亲让我照着抄录在“袱子”上的那本破家谱,所谓的破,是指纸张的残损腐败。许是爷爷辈传给他的,因此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也抵不过岁月对它面容的摧残。
它现在在哪里呢?老屋已拆,它又被父亲塞到了哪个角度,在暗黑角落里寂静尘封,等待有朝一日被人翻起?
于人而言,我始终在乎的是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家谱破旧,可以重新抄录,可时代转变,这些与传统有关的风俗又是否会有人继承?我想,我们念旧,念的不是事物的本身,而是事物背后最深层次的某种联系。
在“七月半”前夕,当全部需要寄出的“袱子”包好并检查没有遗漏之后,准备工作才算落下帷幕。当然,如果谁家烧的纸钱比较多的话,还不能忘了给负责挑担的“力夫”也烧个红包,好让他能好好干活。你看,“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老话说得多么有道理。
钱包好了,最后一步就是寄了。农历“七月十五”的当天,村庄里的妇人们准备好肉和酒菜,家家户户带上妻子幼儿,准备好香火炮竹,然后在后山挑块没人烧过的空地,铺好容易点燃的“草把子”,再把包好的“袱子”和金元宝们铺在上面,最后由当家的男人们点着引火,于是,空前人后的“烧钱大典”就此展开了。
随着火光的摇曳和空气在热度里的波动,一个个我们费劲力气准备的“袱子”们如凤凰浴火一般化为灰烬。起风了,它们也跟着风和烟一起,共同在空中漫舞。而在火前的妇人们,则念念叨叨的祈求先祖的庇佑。她们的神情虔诚,连带着要求孩子们一起磕头作揖,而妇人们说得最多的就是祈求先祖多多庇佑身边的孩子。
说不清为何妇人总是愿对神明寄予厚望,或许也是有着信念在内心作怪吧。有时候,我们所经历的一些乡俗,不就是为了给人给予精神上的寄托么?
神比人容易。神只需信就好,而人,则总是在不停的找寻一些可以填补内心空虚的东西。
因此,鬼神易当,人心实难叵测……
祭祀结束,夜晚也就跟着来了。我们安抚好了自家自户的祖先们,还不能忘记了那些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们。于是,烧野钱的重任就落在了我们这帮孩子身上。
“七月半,烧纸钱,大鬼小鬼来抢钱;我走路,你莫戏,我过桥,你莫摇……”夜晚的乡村荡漾着顺口的歌谣,伴随着歌落的是一小堆一小对堆的忽明忽暗的火光,一路下来照耀了孩子们的路,也给夏日森凉的夜晚增添了一点浪漫。
记忆里这项活动我只参加过两次,因此,母亲教的歌谣到现在我也就只记得前面几句了。后来,随着玩伴们慢慢长大,加上各家各户也有了电视,渐渐地人们晚上便不再出门。于是,是否还有人关心着“七月半”的那天会不会有孤魂野鬼会不会伤害他们的孩子又或者会不会还有人记得那首顺口的歌谣,这一切,我是不得知的了。
我想,我还是会想念夏夜里的那首有关“七月半”的歌谣吧。毕竟,人在何处,不忘的,总是关乎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