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猫在月光下的眼神幽怨得像茉莉。我知道,也只是像。
我管不着,我哪管得了这么多。自从茉莉走后,我的心也跟着冷却。茉莉走了,不是她喜欢的方式。车祸把她的头掏了一个大窟窿,鲜血如泉,覆盖了一头秀发。闪着红色的光,却不是她爱的酒红色。
“酒红色好看吗?”
“好看,你染什么都好看。”
廉价的白酒,下肚后把心烫得发热。我仿佛又看到茉莉坐在窗前,耐心地用毛巾一点一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房间里飘散着茉莉花香。黄猫懒洋洋地蜷在她脚边,任凭她发尖的水珠滴落在圆滚滚的白肚子上。即使她不说话,一切也都美好。
大脑尚清醒时分,恰接到江桐打来的电话,她语无伦次地描述她们大学同学的快乐时光。江桐在电话里聒噪哭啼。我不为所动。
直到讲到茉莉说过的话,她才安静下来。她说不久前的毕业晚会上她们寝室几闺蜜喝酒,茉莉说,我们要快乐,想起我再见我时要快乐,要笑。可是再见她就成了黑白头像,哪还笑得出?
“张柏然,茉莉是个有准备的人,这些话……让我觉得茉莉是有可能自杀的。”
“滚开!”我挂掉电话。
我抓过酒瓶“咚咚”灌入喉咙。醉酒让人麻木,酒醒让人清醒得可怕。
黑隆隆的房间里我不知该和谁对视。
我顺手揽过蹲坐在眼前的黄猫,像揽茉莉轻松揽进怀里。茉莉那么喜欢猫,喜欢抚摸它柔软的毛发,喜欢听它咕噜咕噜地撒娇,喜欢摸它肉肉的爪子。即使在和我冷战的时候,猫都是她的朋友甚至伴侣。她叫它“柏然”。“柏然”,我滑稽地尝试着叫自己的名字,它竟然抬头望了望我,眼里如同含着几天来的泪花,像低哭似的“喵”了一声,往我怀里蹭。茉莉曾说,猫是一种神奇的动物,可以疗伤治愈。学过医的我邪恶一笑,问茉莉:“那我可以把它制成药哦?”“才不会。”茉莉做了个鬼脸,又不忘把猫护住。
那时候我是嫉妒黄猫的。只要简单地依恋着茉莉,茉莉就可以给它几乎和我一样的爱。我甚至想,为什么我连一只猫都不如呢。我下意识把手放到猫的喉咙处,碰到了小铃铛。那是我和茉莉一起选的,她说铃铛里面和挂牌里可以放好些东西呢,这样就能让猫咪记住我们这个家。
柏然,喵。我爱你,喵。茉莉的字草草的。翻过卡片:柏然好笨,什么时候才会学会答应“我爱你”。
“小张!小张!”门铃大震,女声尖利。从声音可以辨认出是茉莉的某个同事。我放下猫,爬起来打开门,微弱的路灯光漫进屋内,我用手挡了挡,看清了眼前的中年女人。
“陈主任,有什么事吗?”我强打精神。
“哎……我就知道家里是这样的,茉莉看到会更难过吧?”她一边摇头一边在借着路灯寻找凳子坐下。
“小张啊,后事也处理好了,你也该振作些了。这些天也打了不少电话,想约你出来要聊下茉莉的工伤的。”陈主任不停叹气。我环顾四周,昏暗房间中一片杂乱,已经找不到手机。
“赔偿的事学校肯定是会承担部分的,毕竟出在学校周边,”她似乎有所顾虑,“另外学校还有很多她的东西,如果你需要,可以来学校看看。”再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节哀。”“嗯。”我应。
我送她出门,陈主任突然折回,
“小张啊,你也别想太多,我是猜的……你知道我和茉莉一个办公室,我经常看到她一个人写东西。”陈主任揉着襟角,急促地说,“不知道是遗嘱还是什么……边写边哭……总觉得是写给很亲的人……但你也知道她是孤儿,唉……也有同事猜是日记,如果你找到了,可能会明白她究竟为什么想不开。”我眼睛里飘出鄙夷的光,不发一言。
她朝我看了看,小心说道,“我们也只是猜……你别太在意……”陈主任红着眼,边说边摆手。说完她拖着肥胖的影子走远了。
我“嘭”一声把门向身后砸去,断掉企图进门的光。
心里的仇恨在蔓延,为何所有人都质疑茉莉是想不开!是自杀!我跌跌撞撞打开灯,开始发了疯似的找疑似为日记类的本子,然而除了所谓的日记本,梳妆台上的小玩意儿,书架上的《席慕蓉诗集》,墙壁上的十字绣……灯光下的事物都与茉莉有关。回忆血洗房间,眼泪重注眼眶。
一切都是最正常的!这还不够吗!想让我不追究逃之夭夭的货车司机?不追究一心推卸责任的学校?而要追究茉莉她自己?!我感到愤恨的泪水混着酒精淌到胡茬丛生的嘴角、下巴,烫伤了脖颈。
我关上灯。
身体里血液翻滚,我攥紧了想摔打东西的拳头。现在唯有黑暗让我回复理智。
黄猫一尾巴摇过,像一个巨大的巴掌。扇得响亮、彻底,天旋地转,我一觉睡到天亮。
灯光和日光照亮了房间,杂乱的东西看似比夜里温顺。
去办公室的路上经过茉莉出事的地方,我懦弱不敢多看,怕茉莉的体温、热吻、芳香、滚烫的血重回我的双手。
陈主任一见我又要哽咽,拿着储物间的钥匙颤抖,“太像处理后事了。”她小声说。进屋后她指指放在角落的两个小纸箱,纸箱上都写着“茉莉 旁人勿启”的大字。草草的。
“我们都没敢碰,她之前说如果可能,请我们要帮她寄给你……”
我哭着笑,这姑娘,死都不放过我和她同事啊,还是要让人操心。“现在你拿回去吧。”很轻的两盒纸箱,我就像抱茉莉的骨灰一样神圣地带回家。
撕开封条,我打开纸箱,清点了下:一本手语课的备课笔录,一盒坏了锁的日记本,一个录音机。另外一箱全是DIY的小手工艺品。
“柏然,这是我的日记,你敢看吗?”在封面,她贴着个便签,笑脸画得像哭一样丑。DIY箱子里也贴着纸条: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坐牢的我告诉你。笑脸画得像哭一样丑。我翻开日记第一页。应该是接上一本日记在写:
着孤独。可是我还是相信某一天会用柏然的名字把这个日记本填满,就像他填满我的心。
那真是遥远的故事,我和她还只是素未谋面的网友。惺惺相惜,情愫暗生。
之后她果真用我的名字填写日记,为了我苦学唇语,写诗,了解医学知识。
而我因为她的勤奋,偷懒放弃了学习手语。
2014.10.03
想起来和柏然认识已经三年了,我们在一起也两年啦,可是我连“柏然”两个字的音都发不清楚,更不要说亲口说一句“我爱你”。那么含混……我决定买一只猫咪,天天对着她练习。母猫多好对吧,可是柏然不喜欢母猫的,满地的小猫会烦他的。
2014.10.05
小猫有半岁大,黄色的,我给他取名叫“柏然”。以后叫他柏然,他就应“喵”;说“我爱你”,他也应“喵”。想想就开心呢。这样他总可以陪着柏然十多年吧。即使他不喜欢……至少可以代替我吧。
不……我痛苦地掐着手中的日记,不敢继续翻看。
2014.11.27
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厚,我随时都在担忧下一刻会身在何处,遗嘱写什么,录音机录点什么,教猫咪说点什么。这些,柏然可能永远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有勇气把日记交给柏然,他看到会怎么想?他是学医的,怕是永远不会相信我拥有这种神奇却恐怖的能力吧。如果可能,我多么希望柏然和我一起……把日记写满,在房间塞满纸条,告诉柏然我爱他,一直会在他身边。写好以后每年的慢递信,告诉他每一年我都陪伴着他……我这样想着,可能很温情,可是想想柏然,他应该有他的未来,沉沦于一个人的死亡是诅咒,是颓废,是噩梦。我也不该那么自私。爱一个人应该让他幸福,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多想陪着你,柏然。如果可能,我还是希望有个人代替我爱你。是猫咪也好。
2015.06.07
毕业晚会喝得有点多了,还好嗓子本来就不是我的。字都写得丑的不自在,很高兴我还在。多希望每一个人记起我再见我时还会由衷地开心,由衷地笑。毕竟我能让它们也看懂我的唇语了。
茉莉茉莉,莫离莫离,可是为什么要这么早离开。我还有那么多话要说,还有好多好多要学习。
茉莉茉莉,莫离莫离……
2015.07.05
柏然一岁了,相当于人类的十多岁啦,真快。只是还不会答应那句“我爱你”。我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妥当了。录音机里有我练习所有想对柏然说的话,日记本里也有我一路走来的记录。
如果柏然你看到,一定要打开录音机听听呀,电量是满格的。
2015.07.07
今天这个日子很特别。
日记翻到了结尾,7月7日,茉莉出事那天。
我拿起录音机,按下播放键。茉莉含糊地念,柏然,我爱你。
猫突然过来蹭我:喵。
捏造于2015-11-13,
2016-08-14增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