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

我的世界是一座金字塔,而我,林默,必须站在塔尖。

这不是一个选择,而是一种本能。从我记事起,人生就是一场场胜负分明的比赛。小到幼儿园谁先搭好积木,大到大学谁拿到最高额的奖学金,我都必须是赢家。我的书桌上没有“尽力而为”的座右铭,只有一张张记录着“第一”的奖状和证书。它们是我存在的证明,是我呼吸的空气。

直到我遇到了陈阳。

他像一根扎进我完美计划里的刺,柔软,却致命。

我们是在大学辩论社认识的。我作为王牌辩手,习惯了用逻辑和气势将对手碾得粉碎。而陈阳,作为我的搭档,却总能在最剑拔弩张的时刻,用一个温和的比喻,一句恰到好处的自嘲,化解对方的攻势,赢得满堂喝彩。

他似乎对输赢不那么在意。赢了,他会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合作愉快”;输了,他会认真地复盘,然后请我喝一杯奶茶,说“这次学到了很多”。

这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我的胜利,在他的云淡风轻面前,仿佛变成了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你难道不想赢吗?”一次比赛后,我忍不住问他。我们以微弱的优势险胜,我却感觉像输了一样。

他正擦着杯子,闻言抬起头,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赢当然好,但和林默你一起准备到深夜的过程,好像更有趣。”

我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被更强烈的胜负欲压了下去。有趣?过程?这些都是弱者的借口。胜利才是唯一的语言。

我开始把他视为我唯一的对手。我研究他的每一个论点,模仿他的每一个手势,试图找到他的破绽。我熬夜到更晚,资料查得更全,我要用绝对的实力告诉他,什么才是真正的胜利。

我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而紧张。在社团里,我们是旁人眼里的黄金搭档,是战无不胜的“林陈组合”。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每一次合作都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我追求着压倒性的、无可辩驳的胜利,而他,似乎总在寻找一种能让所有人都舒服的、平衡的胜利。

转折点是那场全国大学生辩论赛决赛。

我们的对手是去年的冠军,实力强劲。赛前,我和陈阳在策略上产生了巨大的分歧。我主张用最激进的“奇袭”战术,直击对方逻辑最薄弱的环节,一击致命,风险巨大,但一旦成功,就是一场华丽的完胜。

“太冒险了,”陈阳皱着眉,“我们应该稳扎稳打,用更温和的方式构建我们的逻辑链,这样更稳妥。”

“稳妥?稳妥就是平庸!”我几乎是在吼他,“我们走到这里,不是为了拿一个‘还不错’的第二名!”

“林默,辩论的意义不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也是为了倾听和理解……”

“够了!”我打断他,“陈阳,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赢?”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温和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读不懂的失望和疲惫。“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比输赢更重要。”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刺痛了。比输赢更重要?这是我听过最荒谬的笑话。

“好,”我冷冷地说,“那就按我的方式来。如果我输了,我退出辩论社。”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最后,他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好,我陪你。”

决赛的舞台,灯光灼热。我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胜利。自由辩论环节,我按照计划,抛出了那个准备已久的、足以颠覆对手核心论点的“奇袭”。

全场哗然。对方阵脚大乱。

我得意地看向陈阳,准备接受他递过来的、用于补充论据的纸条。这是我们之间无数次的默契。

然而,他递过来的纸条上,却只有一行字。

“林默,看看台下的观众。”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观众席。我看到我们的指导老师紧张得攥紧了拳头,看到对方辩手脸上那种被羞辱的愤怒,看到台下的观众们,他们不是在欣赏一场精彩的思辨,而是在围观一场血腥的撕咬。

我追求的胜利,就是这样的吗?让所有人都感到难堪和不适的,孤独的胜利?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对方的反击如潮水般涌来,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武器,我的逻辑,我的气势,在那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就在我即将崩溃的时候,陈阳接过了话筒。

他没有继续我那种攻击性的风格,而是用他一贯温和的语气,先是肯定了对方观点中的合理之处,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将我们被中断的逻辑重新搭建起来。他没有指责,没有嘲讽,只是真诚地分享,耐心地引导。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清泉,流淌进每个人的心里。现场的气氛从紧张对峙,慢慢变成了理性的探讨。

最后,我们赢了。

当主持人宣布冠军是“林陈组合”时,我没有欢呼。我看着身边被队友们高高抛起的陈阳,他依然是那样笑着,阳光,温暖。

那一刻,我心中那座用胜负堆砌的金字塔,轰然倒塌。

赛后,我们俩走在安静的校园里。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差点搞砸了。”

“你没有,”他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你最后把话筒给了我,不是吗?”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胜利的炫耀,只有如释重负的坦然。

“林默,”他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很羡慕你。羡慕你那种为了目标可以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力量。但我又有点心疼你。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好像输一次,天就会塌下来一样。”

他顿了顿,继续说:“今天,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你。你学会了……放手。”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我一直把他当成对手,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他的从容会衬托出我的偏执,害怕他的“无所谓”会否定我的“所有意义”。我用胜负欲筑起高墙,把自己困在里面,以为墙外都是敌人,却没想过,有人只是想走进来,陪我一起看看风景。

“陈阳,”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那股常年紧绷的劲儿,终于松开了,“下次……我们能不能不争了?”

他笑了,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好啊,”他说,“那我们……一起玩?”

从那天起,我依然喜欢赢。但胜利的定义,对我而言,不再仅仅是奖杯和名次。

它也可以是,和陈阳在图书馆抢一本资料书,最后他笑着让给我;是篮球场上,我投失关键一球,他跑过来拍拍我的屁股说“没事,下次再来”;是我们一起完成一个项目,拿到最高分后,去吃那家我们最爱的小龙虾,辣得满头大汗,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我的胜负欲没有消失,它只是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对手。

那个对手,不再是别人,而是昨天那个偏执、孤独、只懂得赢的自己。

而在这场和自己的漫长比赛里,因为有了陈阳这个“队友”,我知道,我终将赢得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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