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明玦降落云端,月神稍稍松了口气,心想这丫头总算没太胡闹。如今天界、人界、冥界各自为营,世间散仙寥寥无几,若被人类看到明玦急速飞行,定会引起骚乱。只是有什么事如此急迫呢,要她不顾命地抢时间!更令月神吃惊的是,明玦飞得实在太快,快到连她都必须全力追赶,若要超过,只怕还有些困难。
“雪儿,你究竟教了她们什么啊……”月神稍一思忖,明玦已经寻了快马,忙忙地绝尘而去。
燕地危情已解,月神也颇觉疲累,于是信步楚都,想找间客栈小憩一会儿。谁知刚一入城,她就觉出了异样。
南楚气候与北燕大为不同。因素雪虚弱畏寒,月神就先搜寻北地。五年中她深入不毛,从渤海到靺鞨再到契丹、燕汉,她已经习惯了北地苦寒,风霜雪雨。通衢地处南境,由于结界的缘故四季如春,阳光明丽,比这烟瘴缭绕、闷热黏腻的楚都痛快许多。
可风中的气息,除了楚地特有的瘴疠之气,以及樟树松木、艾叶薄荷的草木香,还有丝丝缕缕的邪毒痕迹。街市寥落,呻吟阵阵,病鬼逡巡,阴风席卷……错不了的!
“何人如此大胆,妄下蛊毒?”惊诧之余,更多的是愤怒。月神念动法诀,隐去身形,闭目凝神,以天眼观照,向病鬼冥使聚集的楼台走去。忽然一道劲力袭来,元神闪避,顿回人身。她睁眼一看,蝶衣娇俏的面容与上次相见并无两样。
“姐姐,原来你在这儿啊!快随我回去,小姐,等急了呢……”蝶衣伸手挽住她的胳膊,笑着闹着把她拽入旁边客栈。
屋门一关,月神就一指抵在她咽喉。“为何放毒滥杀无辜?”她的瞳仁闪动阴诡绿光,长发翻飞,悬垂直上,眉形如刀,月痕似电。
蝶衣还是第一次见到月神的愤怒真身,比好不容易习惯了的冷傲模样还要恐怖千万倍。奇怪的是蝶衣目光如灼,定定直视,毫不闪躲,明明是行巫蛊之术残害生灵,却毫无悔意,反倒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若在从前,月神必不饶她。
“这是公主的命令。”我又没错,为何要怕!蝶衣答得很决绝。这是月神已经猜出的答案,只是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请您去见公主吧!”蝶衣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逆反和不服的倔强撑得了一时,心里终究是怕的。
“带我去见她!”月神还是将信将疑。
北燕危局,明枪易躲,人类的追杀月神向来不放在眼里。那三日偶有心悸恍惚,感官也不似以往灵敏,原以为是劳碌奔波,一时气力不济的缘故。时间紧迫,却也顾不得调息。
她带着北军主将冒险突围、死里逃生的亲随一路快马加鞭,眼看国界关卡就在眼前。马匹一个踉跄,翻倒在地,她本可轻松跃起,从容闪避,却在提气的一瞬感到胸口闷痛、四肢乏力,软绵绵动弹不得,硬生生跌落尘埃。
敌军追上,围堵叫嚣。她听得到却动不了,忽然明白自己是中了定身邪术。好恨!堂堂月神虎落平阳,竟被这等下三滥的雕虫小技算计!
“杀了那漏网之鱼!这个女的先留着!”淫邪的奸笑此起彼伏,除了粗重喘息,她连张口骂一句都做不到,愤怒只能在胸腔燃烧。
近了,近了,十步,五步,一步……
在矛尖即将刺破血肉、脏手就要虏劫肌肤的一瞬,她忽然感到破冰之力纵贯五脏,直冲灵台。神目再启,不再冷漠萧然,而是明亮莹碧,摄人心魄……
是谁及时捣毁恶阵、救我一命?啊,只有她吧……不管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都这样默默守护我……
月神翻身上马,将遍地死尸留给四方嚎叫的狼群。接下来的事就容易了。她暗中护送那个亲随入关入都直入皇城。忠魂血染的将军金牌、战场壮士的沉痛控诉来得恰是时候,刚刚被检举还巧舌雄辩的丞相瞬间目瞪口呆,穷途末路。北境布防,新军调派,晓夜奇袭,大败契丹三百余里。
月神在“圣上英明”的称颂声中嫣然一笑,转身离去。蓦地回首,她看到了划空而过疾如流星的明玦。
果然啊果然!不是第一次了,偷偷地为我挡灾解困,然后又想不露痕迹地离去。为什么瞒我呢?我是恨自己成了你永远的牵累,也不想你为我劳神伤身,可见你一面道一声谢还是应该的吧。
就是想到素雪之时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才让月神紧紧跟上了明玦,然后误打误撞发现蝶衣的“阴谋”。
“我不能回去,公主吩咐我留在这里静观其变……”蝶衣为难地说。
“好!”月神忽然出手,将一粒药丸塞入她口中,又一掌震落,强逼她吞下,冷冷说道:“此药七日发作,若你所言属实,我自会回来救你!”
蝶衣本能地想要吐出,听她这样讲就忍了下来,只是眼中惊恨相交,泪水不争气地打转。
“公主,在玉笔峰……”
明玦平安归来,玄朗十分开心。近两个月不见,他的武功和法术都大有长进,而她的明眸中除了一如既往的柔情,又添了豪气与英气。
“明玦,多做些饭菜吧,今晚有客来访……”素雪的神情有些复杂。明玦的目光始终停在玄朗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应了声“是”,就匆匆出屋备餐了。
素雪咳了两声,凭窗而立。院中玄朗和明玦说说笑笑,忙忙碌碌,仿佛连花草林木、飞禽走兽都被感染了,一时松涛阵阵,虫鸣鸟啭,猿啼鹿叫,好不热闹。“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结果吗?”她问自己,问着问着心头一紧,两颗珠泪夺眶而出,在坚硬的崖石地面摔得支离破碎。
餐点备齐之时,月神也不约而至。她一见玄朗就愣住了,素雪笑着引见,玄朗上前行过礼,四人围坐,简单开席。
对神仙而言,饮食只是消遣。当然也有酒仙、食神这样酷爱口腹之欲的,不过绝大多数并不愿在这上头花工夫。月神只礼貌性地尝了尝,就辞出了。素雪也没什么胃口,随她离席,留下明玦与玄朗对坐,倒也轻松自在。
“嫱姐,有话请讲。”素雪看似悠闲地斜倚竹榻。
“别瞒我了……”月神确实满腔怒火,满腹疑问,可见了她就心软了。
“我何曾瞒你……”
月神忽然俯身捉住她纤细的手腕。素雪下意识想躲,已经来不及,只得凝神调息,默默祈祷。
“不是刚过七夕吗,怎么反倒衰弱了?”月神怒目圆睁,娥眉紧锁。
“姐姐小声些!”素雪伸手轻按在她唇边,紧张地望向小屋。
“这里这样暖,你手还这么凉!”月神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又摸摸她消瘦的面颊,问道:“明玦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嗯……”
“你到底做了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凄美一笑。
“唉,怎么还笑得出来!”
“姐姐,我没事,挺好的……”
“才怪!走,进屋去,这里有风!”月神拢起她的领口,伸手就要抱她。
“别,等他们吃完吧……”她轻轻拨开月神的手,迟疑地摇头。
“雪儿,你是故意不告诉他们的……你是想……”月神心头一颤,霍然立起,难以置信地瞪着素雪,低声吼道:“这怎么行!你等了这么久,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
“姐姐,这是天意……既然他忘了我,既然明玦回来了,这是最好的结果……”
小屋内传来欢声笑语,一串爽朗,一串轻灵。
“不!他不能这样对你!”月神义愤填膺,转身就走,却被素雪拼命拽住。
“姐姐……”她一时情急,用力过猛,痛感从指间蔓延到手臂,牵动心脉。痛,也好吧……肉体的难受多少能抵消心灵的痛苦……
“你!”
“王君……王君……”
环顾四周,冰雪消融,草木复苏……
风中飘散的,如雪如絮的……樱花点点……
抬头,梁间黄口燕雏声声脆叫……
童音清亮,由远及近,那在焰火光影中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不是我吗……
“小心些,别燎到头发!”
树影斑驳,玄冰榻上枕臂斜倚的男子,眉目舒朗,面容清俊,眼神深邃而温柔……
“王君,昨夜没有睡好吗?怎么眼眶都是乌青的!”她乖巧地蹲在榻旁,仰头看着他,不由得伸手触碰他棱角分明的面颊。
“还好,还好……”他笑着将她的小手覆住,轻轻贴在自己面上。
“王君还觉得冷吗?”她玉指屈伸,点亮一串萤火。他被光点环绕的面容,那么清晰,又那么邈远。
“不冷了,有雪儿,就不冷了……”
“等我练好火门诀就把这里罩起来,让寒风雨雪统统进不来!”秀眉一挑,嘴角上扬,灵眸流光,梨涡若现。
“好,好!雪儿一定能练成最厉害的法术!”他笑着将她抱起,让她舒服地偎在怀中。
“王君,那你一定要好好的,永远陪着我……”她忽然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撒娇似的边摇晃,边小声嘟囔。
“永远……永远……”
“永远,永远!你永远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王叔你!”
剑眉星目……灰焰如燃……鬓发纷飞……他的眼中,是痛苦,是绝望,是恨……更是爱……
她被按在榻上,惊恐万状。
“兄长救我!”
“不许叫他!不许提他!不许想他!”他咆哮着,滚烫的泪滴在她脖颈,更热的是压在唇间的一吻。
“兄长……”她无力抵抗。当年的伤始终无法痊愈,近来天气转凉,她更是卧病不起。王叔说人界东海有鲛,其血至阳,可补元气,兄长所以离家……
“王叔你为何骗我……”她紧咬双唇,任凭他如何用强都抵死不从。眼角清泪,唇角鲜血,汩汩而流。
“雪儿……”
忽然,唇间一片沁凉,呼吸陡然顺畅,一个熟悉的呼唤,愕然灌入脑海。
这种春风拂面般的感觉……繁星闪烁,樱瓣旋舞……耳畔,仿佛又响起了最初的《桃夭》……
你曾说过,爱情是最危险最神奇最强大的利器,能让人不顾一切,不计代价,不怕牺牲,不年轻的你和年轻的我都是扑火飞蛾,情发于心,无怨无悔,不疯魔不成活……我的爱,可为你而死,只愿换你一切安好……你,却爱到极致,也恨到极点,宁愿将世界都毁灭……你的血是苦的,心里更苦,我早该发现的……不是没有察觉没有怀疑,而是……
背叛你的是我,伤害你的也是我,你为什么不怨我,还甘愿如此守护我?谢谢你,放过了兄长,放过了天帝,放过了姐姐,也放过了天界人间众生有情……只是你为何不能放过自己呢……过去了,都过去了,你终究不明白啊……
你要我的血,给你,都给你!这样阴损的迷迭春毒,只有我的血可以解开……解开,之后遗忘,遗忘之后,请彻底放下吧……很快,就都可以结束了……
“王君!”
“快走!”
面前,渐行渐远的,是潮崖王涣散的目光。肩头,还余有他最后一掌的劲力。
灰色的漩涡将她和紫玉逐一吞没。而紫玉,凄然一笑,松开了她的手,独自飘向远方。
“兄长!”
“雪儿!”骤然惊觉,她猛地坐起,面前是焦急万分的月神。
“姐姐,我方才梦到……”
“公主可算醒了!”明玦也凑上前来,笑容依旧清丽柔婉,只是鼻尖红赤,面上泪痕犹在。
“我怎么睡着了……”素雪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对明玦说:“没事没事,今晚嫱姐陪我,你去和玄朗说说话吧,这些日子,他很挂念你……”
月神条件反射似的加重力道,指尖几乎嵌入了素雪的肩膀。
刚失去芹芝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强撑着,努力维持正常的表情做正常的事。滢崖王姑不经意提到那个名字,她的心像被突然揪了一把,痛到连呼吸都戛然而止,是素雪暗暗掐住她的手,注入汩汩内息。
“那是雪儿最后的法力了,她就这么不动声色地都给了我!我当时真是伤心糊涂了,怎么就没替她想想!”她在天后怀中哭得像个孩子,将对素雪的歉疚、对芹芝的思念一并哭出。
“嫱儿,她是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了……这内力对曾经的她和现在的你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当然知道心病只能心药医,只是她替不了你也救不了你,只能倾其所有……”天后也流着泪,疼惜地轻抚她颤抖的脊背。“你要记住雪儿的情谊和祈愿,为了她坚强地活下去……”
日后每每想起芹芝,她的心还是会痛。心痛的时候,总能感到素雪微弱的内息在心房游走。慢慢的,伤口开始愈合,慢慢的,貌似平复如初,只留下不忍直视的创痕,成为对那段感情刻骨铭心的纪念。
同样的失去,让月神对素雪此刻的心痛感同身受。明玦迟疑了一下,绯红脸面退了出去。月神冷冷目送,渐渐松开手。素雪身子一歪靠在她肩头,无力喘息。
“何苦来,明明是介意的……”月神轻拍她的后背,觉得冷汗浸透,忙抻过被子将她裹紧,劝道:“先躺下吧……”
“不要……好久不见,抱抱我好吗……”素雪撒娇似的蹭蹭她,就像小时候。现在月神性子柔和了,不再故作冷漠地躲闪。她转过身来,以更舒服的姿势将素雪轻轻拥入怀中,爱怜地拍拍她说:“哭吧哭吧……”
哭累了,哭够了,素雪松开她,慢慢躺了下来。月神又劝她:“回通衢吧,所有人一起……”
“不行……”
“那就歇几日再走。”是了,通衢路远,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无法长途奔波。可恨我修习邪术,内力不纯,明玦和蝶衣修为尚浅,否则也可为她疗伤。不过我从燕地带回了许多珍奇药材,医治寒毒、增益气血功效甚好。
“不,我要留在这儿。玄朗在这里还有未了的事……”
“方才你昏睡时明玦已经简单告诉我了。你是怕他执念未除,无法承受……”二人的心头隐痛,无需点破。
“嗯……”
“回了通衢也可以想办法!”
“他不会就这么跟我走的……”
“报仇而已,又有何难?”月神眼中冷光一闪。她虽然沦为邪仙,法力也大不如前,但收拾南唐和西楚这种弹丸小国还是绰绰有余的。
“姐姐,他心高气傲,这个仇一定要亲手来报。而且灭国这样的重大变故逃不过观应鉴……”素雪无奈地摇摇头。她也知道月神在想什么:灭了南唐,灭了大楚,彻底斩断玄朗在人间的牵念。汐崖王一旦察觉,她就挺身而出,独自承担。她说过找到了另一块殁阴石的下落,七夕之夜,连心术解,她的生死就不会危及我了。
“我是要救他,可也不能牺牲你!”
月神沉默了。她一向果敢,快意恩仇,遇到连死都解决不了的难题,实在无计可施。
“其实我也想过,让他和明玦无忧无虑地安度此生,未尝不是件好事……”院中叮当作响,应是明玦和玄朗在新建房舍。想着他们一同劳作的画面,素雪忽然说道:“像我这样身心残破之人,是不配拥有幸福的……”
“又胡说!”月神急忙打断,“不过一点伤患,就说这样丧气的话!”她瞪了素雪一眼。
“是,我不该如此颓丧……”收摄心神,素雪重新坐起,正色问道:“我已有所筹谋,姐姐可愿助我?”病弱之躯,目光却如此颖慧犀利,眉眼间依稀留有当年杀伐决断、勇冠三军的锐气。
“对了,我是有事问你!”月神也恢复端肃冷静的仪态,低声问:“西楚疫病,是你让蝶衣施的蛊毒?”
“是。”
“为何?”
“布局。原本是明玦去的,她比蝶衣稳重,心地又好,这毒放得很有分寸。”
是了,满城疫鬼,却不见冤魂。那些病者也只是喘嗽乏力,精神委顿。老弱体虚之人更有明玦蝶衣小心监视,一旦病重,及时灌入解药。
“后来明玦有事外出,我才让蝶衣去盯着……”
“你还是不能完全信任蝶衣吗?”月神眉峰一耸,更加压低声音。素雪不置可否,移开了目光。月神又道:“既然不喜,干脆让她离开吧。这样不知底细的人,宁可小心远着些。”
“不是不喜……”说起蝶衣,素雪心中掠过一丝莫名异样。连蝶衣自己都说不清是何物所化,那烦恼的神情不像刻意隐瞒。她在身边时,总有种很熟悉甚至很亲近的感觉,却想不起与她有何渊源,只能模糊推算出她也是草木成仙。让素雪感到不安的是她残酷的神情和嗜杀的天性,虽然只展露过几次……
末了,月神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我会替你留意蝶衣。还是说正事吧,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