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今年八十多岁了，是个精神的老太太，一个人独居叔叔家。爱干净，耐心，为人着想，还很聪明。奶奶要是知道我这么夸她，估计要笑不拢嘴了。

可是我知道，奶奶现在笑的时候，已经开始抿嘴了，八十多岁的老人，即使还能吃甘蔗，但毕竟牙齿已经零落，参差不齐……她在奶奶看来，这样很不体面，也许一切过份的事情在她心里都叫不体面。那时候农村的老太太大多会骂人，脏话连篇，邻居家的老太太对孙女骂的话不堪入耳。奶奶不会，她常常说自己的老朋友，太不讲究，太不体面。在她看来，笑着露出了不好看的牙齿，让别人看见了会笑话，这就是不体面；衣服穿脏了，油乎乎的也是不体面；撒野哭闹就更是不体面……奶奶神奇地把所有肮脏的、阴暗的、不合常理的事情看作不体面。

小时候，我为这不体面，不知道挨过多少次训。那时，家里清贫，桌上往往只摆着一碗菜。大家吃饭也是各自端着碗找个地方吃，谁家在乎什么餐桌礼仪。只有我奶奶，不让我叉着筷子夹菜；不让从碗中夹菜；不能在碗里挑挑拣拣；不能用手；夹到筷子里的菜，不喜欢也不能放回去；有人的时候要礼让......至今我在饭桌上还遵循这一套，虽然有时候会吃不饱，不过，这规矩也是刻在心里了。

我应该是四个孙儿中，最常被奶奶念叨的。小时候野的像猴子，又特别不爱干净，还特别大胆，又不太讲理。所以，大抵被念叨的孩子都会烦，我那时候真以为奶奶不喜欢我，心中不免愤愤。奶奶会训我，会气急败坏地在我耳朵边念经，是的，她会背《女儿经》，我不知一字不识的老太太是怎么学会的，而且这么多年来从不忘记。我至今还记着一些：

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 学针线，莫懒身，父母骂，莫作声，哥嫂前，请教训，火烛事，要小心， 穿衣裳，旧如新，做茶饭，要洁净，凡笑语，莫高声，人传话，不要听。

可能，我和她心目中的女儿样还是差太远了，我爱顶嘴、疯玩疯闹的性格让她看不惯。小孩子常常把大人看得很高大，似乎他们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而很少有大人愿意和小孩子分享自己的童年，估计是害怕自己在孩子的心目中形象崩塌吧。当我有资格了解大人往事的时候，我才发现，奶奶小时候也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她能在这么多年以后依然记得清清楚楚记得这《女儿经》，小时候大概常常也有人跟在她身后念叨吧。

那时候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奶奶没有上学的机会。在家里帮忙。来了客人的时候，父亲和客人把酒言欢，杯盘狼藉时，父亲让母亲再炒菜。那时候母亲不在，她偷偷下厨，做了一盘清炒豆芽。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盘菜，也是她的得意之作，得到客人的点头赞赏……她经常就得意地和我们说，脸上似乎还是少年的情形。

她十来岁去放牛，那时候山上还有豹子，她听到豹子的叫声，从这山到那山，她说自己吓得赶紧躲起来。可等到豹子走后，又爬上山顶去看，哎呀，竟然走了。

还是十来岁的她，和父亲一起去深山烧炭，天寒地冻，深山老林里就她父亲还有另外一个叔叔。他们后来因事离开，只留下她一个人，她爬到树顶上，深林的风真冷啊，她就一直看啊看，天黑了，依旧还是一个人。很久很久以后，才等到叔叔回来，我想那时候的她一定是度日如年。

十八岁的她嫁给了爷爷。爷爷那时候还在上学，家里大家族，兄弟也多。读书人向来不爱与人争，爷爷不争，奶奶却被嫂嫂各种欺负。嫂嫂是船家女，在船上生活多年，在陆地行动自然不如她。她言语上被欺压，又得不到爷爷撑腰，只能在行动上表现了。

那时候，家里的女人们一起去山上砍柴。砍柴不砍树，也就是修剪得一些枝丫。时间上大家都是一样的，谁有能力就能多砍一点。奶奶说“这下我可扬眉吐气了，我从小爬树都很厉害，几下子就到树上了，我从一棵树顶，拽住另一棵树，砰一下子就弹过去了”……我张大嘴，原来那时候的奶奶有轻功。她还得意洋洋地告诉我，总是忍着嫂子，有一天自己忍不住了，就先发制人，揍了嫂子一顿。我忍俊不禁……奶奶那时候多青春，多活跃。

而后来时光苍老容颜，青春的小姑娘白发苍苍……她某天对我说，你老外婆——奶奶的妈妈，九十多岁的时候，在春天的树下，叹了口气说：“真盼望着见到一个小女孩，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头，那女孩儿最好十三四岁。”老外婆老年孤凄，一人独活，想着自己豆蔻年华，光阴最美的时候，多好啊！可是哪有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愿意和一个老婆婆说说话呢……

人年岁的越长，也就越宽容，越谦卑。现在的奶奶，总盼着我们多陪陪她。在外多年，每次想起奶奶都是她送我们离开时含泪的眼睛，很少想起她儿时训我的模样。奶奶啊，等我哪天回家，再和你好好聊聊你的小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