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F君
“又醒了。”睁开的眼视及模糊的黑暗,还能看清天花板和窗棂的轮廓。这是他第85次从梦里醒来,想起莫奇嘱咐他的话——“梦为期限之物,买卖次数多了,身体敏感性越强,梦的存活期越短,下一次要是梦不足两个时辰,这梦就再不能用了。”手表上的时针指着“3”,分针指着“9”。“呵,就差15分钟,15分钟啊,差的又岂是15分钟啊。”四处摸索着坐起来点了根烟,凄清的新月从云层里露了点脸,射在床上,他的影子很长,布满了整面墙。烟灰尽了,踩扁了烟屁股,他做了个决定。
“你确定吗?这可不像买梦那么简单。”“嗯。”他坐在一棵树下,像是自言自语。那树生得十分古怪,围干极粗,又不似其他古树那般圆直,嶙峋弯曲,没有树样,倒像石头。上面的树冠着色极深,镀着阳光的那一层还好,是普通的深绿,越接近树干,越是胶着浸深的墨绿,像是罗塞蒂笔下缪斯的鞋履,托付在梦幻之树伸展的阴影里。
“虽然梦可以相互交换,但回忆可不是同一码事,要是你给出的回忆不够价钱,可只能用你的寿命来换,你可想清楚了。” “我明白,我愿意。”话音刚落,那个声音突然静止了。他倚靠在树干上,闭着眼。树冠太过茂密,阳光透不过叶间的缝隙照进来,他就在那个阴影里坐了一会儿,等到太阳下山,交易已经完成。
这一夜无梦,他却睡得很实。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慢慢睁开惺忪的睡眼,凝视着瓦蓝的吊灯壳好一会儿,他突地坐起,摸索出手机,拨了一个陌生的号码过去,“嘟嘟嘟…喂,你好,请问……”那边传来陌生礼貌的声音,不等对方说完,他就说:“我好想你。”“哈?唔,你打错了吧?”“我好想你。”“你打错了……嘟嘟……”意料之中的结束音。抚着额头咧开嘴笑,“啊,这回忆真好,真好。”挂了电话,他久违地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少顷,仔细的洗了把脸,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出门。循着记忆,他去了河滨公园,游乐场,电影院,“尽是些情侣必去的烂俗地啊”到了这些陌生的地方,熟悉感却汹涌起来,像是冻冷的天,手伸进暖手袋里慢慢地暖了起来。一天的周折,到家已是深夜,新鲜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他默念着陌生的密码登陆了记忆里所有的社交账号,了解一个人哪里需要一生啊,一晚上就足够了。第二天、第三天……他用了一个星期,去完了回忆里所有清晰的指标之地,“一个星期,唉,比想象中要短啊。”坐在图书馆里,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初遇,透过书空隙偷看对方的砰砰心跳声慢慢平静了,像是吃了根甘蔗,嚼得只剩下最后一口甘蔗渣,无味得让人生厌。合上一字未读的《恶之花》,他决定再去找莫奇一趟。
“可以是可以,但你先前违反了规定,和回忆里的其他当事人建立了联系,这个回忆卖不出去了,只能销毁了,所以…”
“用我的寿命换是吗?可以。”
“这可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可不是所有人的回忆都是一个价,何况回忆这东西,变数大得很,可也是有虚情假意的,你可得…”
“行了,别啰嗦了,这个。”
“哦,这个孩子刚满12岁,但活不过下个月了,她的记忆可不长,根据你的情况,你还是挑个老人吧,价还便宜。”
“不用,回忆长又有什么用呢?都是差不多的剧情,我过厌了,换个新鲜的。”
“你自个儿决定,这个可不便宜,十年。”
“成交。”
窗户被雨敲得极响,像是落荒而来的求救,闪电把熄了灯的房间照得闪白,继而是轰隆隆的雷鸣,和呼啸而过头顶的火车一样,惊得他以为自己竟做了个噩梦,但他更清楚,自己早就是做不了梦的人。回忆汹涌匍匐像一条蛇,张着尖齿血口要吞掉他,闭上眼,像是回到梦魇,一个佝偻瘦弱的身影向他招着手,“奶奶”,他梗在喉头,发不出来,像是咽了没嚼完的半个酸李子,涩在喉咙那里,裹紧了被子,奶奶拥着她,埋在她耳边唱:“风来了,雨来了,老和尚背着鼓来了。哪里藏,庙里藏,一藏藏个小儿郎,儿郎儿郎你看家……”他好像做了一个梦,很长,他看到奶奶背着她到地里锄菜,抱着她骑上大黄牛,过年时候的鞭炮,塞进荷包里鼓鼓的糖,从田埂上抠的白莓,后院石块底下捉的蟋蟀……好像重新过了十二年,他醒来了,雨不知停了多久,房檐上的水滴在窗台上“嗒嗒”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走。
他坐在窗子边,读一本没有封面的书
到陌生的地方去,见陌生的人 告诉陌生人一切诗的秘密 但不留下我的名字 不再关心花开和雨下,对美丽不闻不问 拥抱一切,海水,雷电,死去的风 干枯的枝叶,但不拥抱一个人 像没有远方般奔走 像没有季节那样劳作 坐到云下避雨,躺在水上睡觉 像一尾鱼那般不作言语 找水泊经过但不渴望遇见仙女或水妖 做一个对别人没用的人 看人群四散离去 让蚂蚁也有蚂蚁的神 让心灵必须是天子,拥有天的力量 把皇冠还给石头 去看山谷裂开,看瀑布散落 看种子落到地上 终于,时间都静凉了 地上的草在收拾自己的身体 没有长熟的果实也能落地 树叶晒干的都还给树根 路尘用旧了的都还给泥土 终于花叶都落尽 风不滞香光穿透影,山河赤裸 众生不再流连花香、树荫和饮水 归于巢穴,看云水薄日月凉 而时间都回到种子,停落于地 如此,肉体见到灵魂,灵魂 如太阳晒得亮白的大地
异常的熟悉感升上心头,他一遍又一遍地读,读不出别的什么,再往后翻,都是空白的书页,这是什么书?没有书名没有作者,只有最后一页,写着
“人生是一座医院 每个病人都渴望调换座位 这一位愿意面对着炉火呻吟 那一位认为在窗边会治好他的病。 ———2007年9月21日摘自波德莱尔《恶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