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可以点击并收藏黎明的黄昏 - 连载 - 简书 (jianshu.com)
两辆凯迪拉克轿车在香港九龙海湾的隧道里行驶了很长时间,我仰躺在后排的座椅上望着成串的灯光从车顶的天窗里快速地划过,等到我们从地洞里钻了出来已经是正午时分,耀阳的阳光顿时让我的眼睛只能看到手掌大小的光圈,然后什么也看不到了。这持续了大概有十秒的时间,一只正好从我们车顶飞过的海鸥叫醒了我。
我望着海边孤零零的两座红色屋顶的房子,一大一小,就在悬崖下绿油油的草坡上。两艘摩托艇拖着长尾在白色的沙滩附近绕过一艘尖头游艇快速驶过。海浪无声无息,只在沙滩边卷起泡沫,然后像撒出的渔网一样重新潜入海里。
七叔在草地上站着,有些驼背,风从正面将他衣服吹起。新哥一袭白衣,举着一支带三分之一玛瑙颜色的玻璃酒杯,咧着嘴望着海边轻笑。他们背后的尖顶房子漆着白色的墙漆,二层有四个随意张开的窗户,黑洞洞的,看起来一点都不整齐。仅有一个穿着帆布服的工人坐在慢悠悠的割草机上抽着烟。七叔朝我招了招手,翘着腿坐进遮阳伞留在地面的阴凉里等我。
我坐到他侧面的时候日头正烈,乳白色的油漆板桌上的淡紫色桌布散发着一股黑麦草的清香。他给我倒上小半杯轩尼诗,用中指上的玛瑙石轻轻地敲了下酒杯,然后就将酒一口干了下去。我只是浅酌了一口就停了下来,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安静地望着他。新哥在一旁抽雪茄。
七叔穿着一件圆领佛衫,灰色的,脖子上没有配戴譬如黄金项链之类的任何东西,头发稀疏了不少,看起来不再显得如从前白得浓烈。他不抽烟,用一支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拨弄着一长串乌黑发亮的佛珠,像握着勃朗宁重机枪的弹链。
他没有说话,似乎对青草地里来回奔跑的兔子更感兴趣。我也懒得说话,观赏着眼前平常如以往的草地,沙滩,还有发蓝的海水。
帆船还在击打浪花,鳞次栉比的高楼以高于海面的姿态俯视着我们,贴着海面奔腾的一片白云像初次喝醉酒的伊丽莎白女王,全靠王室的虚荣支撑着。
“我老了,但没想到会老得这么快,连这草地上的兔子多打了几个洞都数不清了。只好想了一个笨人的办法,将草坪里的草都剃个头,才好让我看得更确切些。”
我没有接话,雷同于以往的习惯,当他没有回头看你的时候,说明还有很多话要说。我默默地听着,热风还在吹,手上油叽叽的,头顶上一丝云也没有。
“老是一个特殊的阶段,就像一块烟熏火腿,不管你用柠檬汁,番茄汁,还是上好的威士忌去调味,都找不到既粘牙又脆嫩的甜感,所以,就别想花力气去把期望的味道找回来。可是,找来找去,也只是一块肉的感觉,我们干嘛花那多心思呢。最令人感到害怕的是舌头,和牙没关系,即使牙掉光了,舌头还在嘴里捣腾。捣腾来捣腾去,黑的天也好,白的天也好,天翻地覆,让人好不心安。直到几个笨拙的朋友提前退了休,天天想在沙滩上捡到些宝贝似的在海里冲浪,上岸却老提香港回归的事,我才明白了过来,不止是我老了,大家都老了。”他说完,随手拿起我为他倒上的酒咕噜一声又喝了下去,似乎想到什么,酒杯在胸前停了大概十秒的时间。然而,他最后还是将酒杯轻轻地放在桌面上。
我帮他续上酒,将空了大半的酒瓶用瓶盖盖好,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我看着远处一大帮人从游艇上走了下来,男男女女不下十个,有些人搀扶着一个女人,有些人手里空空的,有些女人发出娇滴滴的笑声,正朝我俩走来。我估摸着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到达,便掏出一支烟点上,美国牌子,味道很冲。
“非得报仇?”七叔突然问我,
“不一定,但非得搞清楚,至少得知道是怎么回事。感情也是一码事,他帮我做了很多事,很多看起来有意义的事,临死前还为我准备了一张好支票-少校的免死金牌。这是为了什么,我一直为这件事懊恼。”
“有没有其它选择,或者说你有没有考虑过带着曼妮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照顾朋友的遗孀也是个感人的故事,何况你们私下里感情不错。”
“不。对待朋友和对待女人是两码事,这不能联系到一起去。至少不能用上帝的眼睛看待男女关系。”
“上帝的眼睛,你从哪儿想的词。不过我喜欢你的说法,上帝只有一个,冒牌货和吹牛皮的人到处都是,他能收拾住这群假惺惺的信徒就不错了。信徒越多,他就越忙。这本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他微笑着朝我看了看,又将脖子转向前方,喝了口酒,改用一种慈祥的目光端详着眼皮底下的一切,“你可以为毛瑟报仇,但两种人不能动,一种是警察,一种是手无寸铁的女人。我知道你从不用枪,唯一的一把刀也送给了小朋友。我没有监视你的意思,但我得知道你在干什么。我向朋友朋友们形容得很清楚,你是个人畜无害的家伙,他们差点相信了我的话,唯一的条件是你,是你往后的做法能让他们放轻松。这是好事,白秋,挨着马屁股总有撅蹄的时候。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了,这对我们都不好,你知道我息事宁人的性格,能过去的都让它过去,你得谨慎点。”
等他说完,我望了他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海风突然将迎面走来的人群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三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抬手紧紧地抓着帽檐,一旁的女人则藏身在他们的腋下。没有找到依靠的其它女人只好伸手捂着裙子,可还是露出了白花花的一片。我越过他们欣赏着远处蓝得发亮的天空和海水。
它们看起来其实并不遥远,就像伸手可及的一块帷幕,如果我们能拿十分的习惯透过它思考更远的事情,那该是多好的事情。
“放心吧,七叔。我不是寻仇的人,只是复仇的人。我不会杀人,更不会掀起‘丘比特’风暴,那些都太遥远了,法律时代早就来临,我们只是后知后觉罢了。我为过去和现在都伤心过。
不过,我还得感谢您。我承诺您,永不背叛您。或许,毛瑟的事情了结过后,我会和新哥一同呆在柬埔寨,那里才是我想去的地方。您可以着手找到一个代替我的好手了,就算我不动手干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我相信我会惹到大麻烦。
有些事情不可避免,不是我招惹就是别人送上门。
另外,丘比特转型是好事!”
“你伤过心。”他很小声,静静地坐在风中,扬了扬下巴,朝着远处招了招手,意味深长的望了我一眼,“就这样吧。阿新会接管你的生意,直到你收回手来。你可以走了。”
我转身朝白色房子走去,软绵绵的草地上到处都是青草的碎末,有些被风吹过了头顶,转眼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房子里有些人影陆陆续续地从门廊里走了出来,他们穿着整齐,打领带,用长长的扣子袖口将晚宴的桌布铺得整整齐齐,在上面摆上陈年烈酒,香槟,烤得发黄的羊排还在滋滋冒油。
等离开七叔很远,我和新哥走到一起。这是个看起来不错的晚宴,除了该死的女人和警察,我忍不住低声说道。
“你应该等等再走。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能想到的就是建议你在香港再呆上一个星期。”新哥就在我身侧的地方站定,表情很凝重。眼睛里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在打滚。
“芳芳怎么样了?”
“我会代你问候。她大概在生你的气,对所有男人都闷闷不乐。不过工资还得照付,这是你留给我的难题。”
“她是个好女孩儿。”
“好女孩儿很多,好律师和好警察也很多,就像毛瑟和张警官。你大概需要两个好保镖,或者一位五大三粗的女人,总之得有个供你消遣的东西,你的黑眼圈和冷冰冰的笑脸看起来有些日子了。”
“毛瑟的死太蹊跷了,我在他的羊皮本上找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如果你搜遍所有的记忆都不知道这半年来干过些什么,然而在一个小本子上轻易找到了它,你大概会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比你更关心自己感到高兴。毛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把我大半年的行程记在本子上,我正打算沿着路线再走一遍。就像去朝圣。”抽完最后一口烟,我感到有些眩晕,我使劲地踩了踩地面的烟蒂,将两只手插回了兜里,“他在跟踪我。他在我的脚底抹了荧光粉。”
“像去朝圣?你不是个草率的人。随时给我电话。”
他转过身子朝着七叔走去。
回过一次头,但草地柔软,海风凉爽,一瘸一拐的步子像远处传来的一长一短的汽笛声。驶入航道的船都是为了靠岸而行驶,他也只是其中的一艘。
我离开香港,新哥坐第二天凌晨开始数的第一班飞机来到深圳。我们没有着急会面,也没有通过电话。他需要设法适应深圳的气候,人脉,还有歇业将近三个月的彩票和赛马场,他腾不出任何一只手来和我喝上一杯。
自从我从香港回来之后,不管是私人侦探,还是那些紧盯我不放的警察,就很少出现在街头,他们轻而易举地将我忘了。
我难得清闲,喝闷酒,倒头大睡,看新闻,要不就是闷在厕所里看《爱的艺术》。用新哥的话说,如果我哪天改行当起了袖手旁观的律师,总有一天会变得和毛瑟一样平易近人,而且脸上一定会时常挂着从冷冻室里刚拉出来的难得一见的深情。
没过几天,李国华的电话打进宾馆,让我不得不从睡梦中醒来。他的语气很是温和,就像在向刚刚回应爱情的女人倾述一场令他犹豫半生的相思之情。我除了极力要求他讲话的声音提高一个分贝之外,并没有多说什么。我们约好在午夜时分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