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蓦地以为是我的玛丽苏又回来了，心里轰然一声，鼻尖也发着酸。”
玛丽苏是两年前被我和我爸捡回来的小乳狗。今天我看到它的三只宝宝的照片，一如它小时候的模样，居然不知觉地就泪流不止。
这眼泪里包含的情绪，过分复杂。
一个寻常的冬日午后，我爸打来电话跟我说他们单位的院子里来了一只流浪的待产的小狗，传达室大姐有时会关照着它，单位的同事也纷纷给它投食，很快它就要产崽了。
“差不多就是你放假回家的时间。到时候你就可以来看小狗狗啦。”我爸兴奋地说。
而当时的我已经是一个心思较为稳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了。
初见玛丽苏的时候，它和它的姊妹们一起躺在枯黄干燥的草堆里，比鼠还小，眼睛惺忪不睁开，小脑袋嗫嚅一般，带着舒缓的节奏微微起伏。
“你挑一只，我们带回去养？”我爸挑着眉毛说道，仿佛是预备了很久给我的一个惊喜。
我观察着，指了指其中那只黑白毛色的小乳狗，不一会儿它就被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玛丽苏是纯粹的小野种，看起来像哈巴狗和蝴蝶犬杂交产生的串串狗，但我不觉得它比任何名贵品种的小狗差。它柔软细小，毛色像熊猫一样黑白交错。它的乳毛和身体是如此温弱柔顺，那个宜人的样子在凌冽的冬日里显得格外楚楚可爱。我看到了一个小生命最初的样子是这样的美好。
虽然出处潦草不明，无根无依，但它却应该和任何一只幸福的小狗一样得到周全的照顾，有着可爱会撒娇的性格，习得定点排泄的好习惯，长成漂亮的样子，任何人看了都会想去逗逗摸摸它。但这或许是过于理想化，我觉得在它的狗生里，这样的期望就如同“玛丽苏”[1]小说的设定，于是便恶作剧一般给它起名为玛丽苏。
玛丽苏的生活环境果然并不如我期望的那般理想，毕竟我从无照顾狗狗的经验。我拿了一个小纸盒子给它当床，铺上了很多布料想给它温暖，但南方没有暖气的冬天依然使它冷得发抖，开始打小喷嚏；我无数次教导它去厕所撒尿失败，于是只能自己时不时收拾它的排泄物；我给它买了狗粮、顺毛的梳子、狗香波、小皮球、狂犬疫苗针剂；等到玛丽苏长到一个月大时，我迫不及待第一次给它洗澡吹毛，把对吹风机声音敏感的它吓得不轻；不善烹饪的我把自己做的拌饭给它吃，居然也得到了它的喜爱。它在我粗糙笨拙的照顾下慢慢成长起来，从爬行到奔跑，从怯弱到活泼。
玛丽苏天生就是只倔犟的小狗。它追着发出声音的小皮球东奔西跑，奋力撕咬，反应极为剧烈。我腾不开手时，把它安置在凳子上片刻，刚学会走路的它就从比它高好几倍的椅子上跳到地上，把小脑袋砸得咚咚响，让人心疼又好笑。
它慢慢长大，四肢变得修长健壮，不如小时候可爱。我这时才意识到，它的外形可能会慢慢变得和其他的杂种狗一样勉强，并称不上好看，不免因此为它觉得凄凉。
寒假结束，我要离开家回北京读书了，而爸爸又无暇照顾，只能把玛丽苏放到奶奶家寄养。奶奶不喜欢动物在房子里捣乱，让它睡在室外的棚子里。我担心它受脏受冻，但它对新的环境却很好奇，似乎并不觉得恶劣，一天天总浑身是泥地和黑猫相互追逐，欢腾雀跃，乐此不疲。
回学校后的我跟同学们聊起小狗时，总忍不住向他们展示玛丽苏的照片。照片里的玛丽苏圆圆的如丸子一样，萌得不行。但当别人顺其自然问起它的品种，我总支支吾吾，不肯正面作答，仿佛要拉起一面遮羞布，而片刻之后我又会觉知自己的可笑，告诉大家它只是一只流浪狗，没有什么纯粹的品种。
玛丽苏会在意自己到底是什么品种吗？不会吧。如果它不会，那我又何必替它遮掩？可不就是庸人自扰……毕竟玛丽苏也没见过某些品种的狗狗拥有多少的零食和衣服、多么柔软舒适的狗窝、和愿意花很多时间和耐心陪伴它教导它的主人。而就算玛丽苏见到了，它又是否会在意呢？——它就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野狗。
半年后，再放暑假回到奶奶家时，玛丽苏仿佛已经不认得我了。在我去给它骨头吃的时候朝着我呼呼大叫，仿佛我是个怀着极大恶意的人。
我看着眼前的玛丽苏，又回忆起弱小的刚出生的玛丽苏，自己不由得低下头去，默默离开了。我的玛丽苏，最后吃着冰冷的未熟的食物，住在泥棚里，变成了一只凶悍的小狗。
我描述不出心里到底是何滋味，我在想玛丽苏到底开不开心，它可能就是想成为一只脾气暴躁的小狗呢？如果有人对它严加管束，给它洗澡吹毛，让它穿上可笑的衣服，倒是会换来它的反抗。
玛丽苏对我的冷漠和疏离让我有些伤心，于是后来我也不太在意和挂念它了，仿佛忘了玛丽苏曾经是我的狗。现在的玛丽苏已经是我爷爷奶奶放养的狗了，但其实它又谁的狗都不是。它可以不洗澡，不听吹风机的声音，不去卖弄，自由地咆哮、奔跑、排泄、交配。
忙于学业和工作和工作的我很少回家，现在回忆起玛丽苏，脑海里很多与它相处的片段已经凋零消逝了，被遗忘了。我极力去回想一些细节，但发现已很难找回。这是玛丽苏告诉我的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回忆的缥缈吧。
两年后的秋天，奶奶生日，我打电话送去了祝贺。爸爸也在奶奶家，他发给我几张照片，照片上是几只黑白毛色交错的小汤圆似的小乳狗，蹲在门槛前、蹲在池塘边、蹲在泥棚子旁，让人想去疼爱，想去抚摸。
我蓦地以为是我的玛丽苏又回来了，心里轰然一声，鼻尖也发着酸，一瞬间脸颊上泪流不止。但下一秒又觉得自己无比可笑，那怎么可能是玛丽苏呢，一定是它的孩子们啊。这时才发现，有些东西就是在不断轮回的吧。
如果让我和玛丽苏的相遇重新来过，我想我一定会更加温柔待它，更有经验地帮它整理毛发。
但事实上，在见识过它的珍重之后，我已经不敢再豢养一只小狗了。
2017.11.28
Illustration info：untitled portrait-by lgby 609-from behance
注释：[1]【玛丽苏】出自1973年出版的二次创作小说《A Trekkie's Tale》。被形容为玛丽苏的角色通常行为模式老套，身上没有值得一提的缺点，其主要功能是充当作者或读者的完美想像的化身，被认为这是一种苍白肤浅的人物形象。由于“玛丽苏”这个标签的来源是一篇恶搞此类人物的小说，如果一个作者笔下的人物被人定性为玛丽苏，这不见得是作者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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