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上个月复查明明好好的,这次就这样了?”刚刚赶到医院的程文清挺着自己八个月的肚子,在医院病房外对着自己丈夫杜越尘低吼。
“我也不知道啊,等检查结果时杜程突然腿疼地不能走路,医生就直接安排住院了。”杜越尘一脸无奈。
程文清透过病房门看着自己女儿苍白的脸,心脏揪成一团,肚子也随着一紧。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肚子,安抚里面的小生命。
“要不是我挺着肚子不方便,也不会让你带她来复查,你不带她来没准就不会出这档子事儿,没出息的东西,家里哪样儿都得我操心。”程文清坐到走廊的休息椅上,继续发泄自己对丈夫的不满。
“行啦,事儿都出了,就算是你来也挡不住,我们还是让她尽快好起来,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杜越尘跟着她坐下来。
“医生啊,我女儿的病情两年来一向控制地好好的,怎么这次……”程文清夫妇终于在医办室等到了查房回来的李医生。
“系统性红斑狼疮本就需要持续维持治疗,出现反复也不是没有可能。她是不是最近压力过大,或者生活不规律?”李医生边问边打开电脑看杜程的病例。
“我……我们也不算是给了她很大压力,不过是她跟着导师参加学校的一个跟国外合作的科研项目,偶尔……偶尔地需要熬夜,但是我们在饮食上绝对没有亏待。我也是看她这两年控制地挺稳定,才决定让她参加……”程文清自知没有遵医嘱,吞吞吐吐地回答。
“杜程的病情并不适合压力太大的工作,她需要充分的休息,保持愉悦的心情,加上药物的维持治疗,才能维持生命体征的正常。其他的事情真的需要先放一放了。”李医生委婉地重复着他对程文清说过多次的话。
“对……对……我们都听医生的。其他事情想做以后再说,来日方长。”杜越尘看了一眼身旁的程文清,小心翼翼地冒了句出来。
程文清一听这话急眼了:“你懂个鸟,杜程如果坚持下这个项目来,她以后就能在国际的科研界扬名,她的身体状况朱子星早晚跟她分手,她才23岁,她只有坚持下来才能守住她未来的幸福。”
“先保命吧,留住命,才能谈其他的。”李医生经过这两年跟杜越尘夫妇打交道,彻底摸清了两人的性格。
程文清性子急躁、要强、不服输,凡事要争个第一,还死要面子。杜越尘虽说话比较少,偶尔还需要看程文清脸色,但人宽厚,男人毕竟有男人的智慧,关键时刻还是拿得起放得下的。
“没有什么是不能坚持下去的,我就是一路这样走过来的。她就是太懒了,所以才找借口住院。一个人活着如果只是吃吃喝喝,还要心情愉悦,没点压力怎么做成事业。”走出医办室后,程文清还在坚持自己的观点。
程文清的坚持不无道理,正是因为她的坚持,她成了T大最年轻的教授,她的科研团队屡次在国际会议上扬名。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给她丢脸,她希望杜程跟自己一样,甚至还要比自己强上百倍、千倍。但是目前看来,杜程让她非常失望,她曾将所有的期望都压在杜程身上,直到两年前持续高烧两个月的杜程终于引起了程文清对她身体的重视,才检查出患了系统性红斑狼疮,而不是之前认为的小感冒。
“老婆,杜程不是你,她有她的人生和她要在这条路上经历的事。现在我们需要陪她渡过这段难熬的时光。其他的,相信我,来日方长。”杜越尘劝说着。
“哪儿来的那么多来日方长,她今年23岁,她再不做出点成绩,她的身体状况没准以后会影响她做母亲,她可能连朱子星都留不住,她最后会一无所有,我的女儿,绝不能落到那步田地。你懂吗?”程文清简直是在吼了,引来医院走廊过往人流的目光。
2.
杜越尘的父亲自从他母亲去世后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此刻老人家正在侍弄他的花花草草。
“杜程情况怎样了?”
杜越尘正在厨房扒拉下最后一口饭,“情况暂时稳定了。”
“文清她……”老人犹豫着不要问出口。
“她挺好,预产期在下个月。”
当年杜家老两口是不同意自己儿子和程文清的婚事的,杜家老两口是双职工,那时候还有子女接班一说,杜越尘本不是成绩那么好的孩子,沾了自家老爷子的光,接班成了工人。
程文清却是单亲离异家庭,长相又不是那么出众,母亲又是农民,虽说那时的她读了大学本科,但杜家二老总认为自家的工人出身又高大帅气的独生儿子跟单亲家庭农民出身加上又瘦又小的程文清不那么配套。
婚事随着杜越尘的坚持,杜家二老也就勉强同意了,但总归是在二老和程文清心里留下了疙瘩。加上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程文清又生了个女儿,导致单传的杜越尘断了后,虽说二老宝贝得自己孙女跟什么似的,心底还是对程文清颇有微词。所以这些年程文清很少过来老房子,实在推脱不过时便用杜越尘常说的话来堵他的嘴:“来日方长,以后再说吧。”
杜老爷子停下手里的活计,嘴角微微上扬:“希望这次是个孙子。”
沙发上的杜越尘立马反驳:“爸,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想法,文清这些年也不容易。现在45岁了还要再生孩子,加上她本身高血压,最近心脏又查出供血不好,我只祈祷母子平安。要不是她看政策放宽坚持再生,我是坚决不能同意的。”
“儿啊,虽说你人到中年,也经历一些人事,但有些问题还是没通透啊。你是不是认为我还是嫌弃文清没生儿子怪罪她?”杜老爷子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
杜越尘没出声,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他盯着自己父亲菊花蕊子似的脸,他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的父亲了,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居然这么老了,想想也是,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
“我也是快入土的人了,走过大半生,很多事情也看开了,文清进咱家这么多年了,她要强,我知道她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但我早已把她当一家人了。”杜老爷子颤抖着手拿起水杯,杜越尘从来不知道自己父亲的手居然连拿杯子都困难了。
以前总觉得以后的日子还长,没必要天天过来看望老父亲,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时间才是这世间最锐利的东西,它乐此不疲又悠哉地冷眼瞧着这世间万物的循环往复。
“血缘这东西啊,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啊,以后你到了我这岁数就明白了,家里有啥事儿,还是一家人是一家人啊,也有个照应。我是没几天活头了,可你和文清只有杜程一个女儿,现在杜程身体又这样,以后你俩可咋办啊。”杜越尘打记事起从来没听到过父亲如此说话,印象中的父亲倔强又少言寡语,像这般语重心长倒是头一回。
“当初文清拼了命要留住她肚子里的孩子,恐怕也是想到这一层了。”杜老爷子望着客厅墙上的全家福,眼神缥缈。
“可……可我只想我们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其他的事,来日方长,只要还活着,才能有希望。”杜越尘顺着父亲的目光过去,他的眼睛起了一层水汽,那张全家福在他眼里变得模糊起来。
3.
两年前距杜程高考还有最后两个月,她突然持续高烧起来,起初程文清以为只是普通的小感冒,不断拿退烧药给杜程服用。
直到有一天杜程突然晕倒被送到医院,匆匆赶去的程文清在急诊室门口大发雷霆:“她就是太懒了,她不想承受高考的压力,当年我缺吃少穿的,身体依然棒棒的,还考上了T大。她现在各方面条件这么好,居然这么娇气,太给我丢脸了。”
杜越尘拗不过自己老婆,便同意了程文清带杜程回学校坚持到高考结束。
杜程也算争气,如愿以偿地考进了程文清心心念念想让她进的T大。收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杜程突然嚷嚷腿疼得站不起来,程文清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带杜程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查出了是系统性红斑狼疮。
朱子星得到杜程再次入院的消息,趁周末时间过来探望,他比杜程大一届,准备明年出国。
“子星啊,其实杜程的病也没那么严重,她只是最近太累了,等她出院,她还是可以回到学校的。至于以后你们结婚生孩子的话,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程文清对着前来探望的朱子星说道。
“妈,你真是够了,以后的日子那么长,你现在说这些太早了吧。”杜程看着自己一向强势的母亲在朱子星面前近乎乞求的态度,立马不爽了。
“阿姨,您放宽心,现在最重要的是程程赶快好起来,未来我们还有时间。”程文清看朱子星好像也没有过多想法,一颗心总算又回到了肚子里。
杜程因为病情不稳定,向学校请假一个月,程文清的肚子也一天天重起来,随着预产期的临近,她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
随着国家二胎政策的放开,像她这样的高龄产妇不是没有,但是她的身体状况却不得不让人烦忧。高血压和心肌缺血,加上在正常值边缘徘徊的血糖,都让她这次生产的危险值不断攀升。
4.
“女儿啊,你得给妈争这口气啊,你得赶快好起来,像你爷爷证明你不比男孩子差,你要抓住朱子星,努力让自己幸福,不要让他看你笑话。”程文清在杜程的病床边絮絮叨叨。
“妈,这话我从小听到大,都听了20多年了,你每次这样重复,你不累么?我比谁都希望自己是健康的,起码我不用在这受罪。”杜程身上扎着吊针,关节的疼痛让她情绪不好,加上程文清又拿出这些千年的芝麻、万年的谷子的破事唠叨她,更让她说出的话语气不好。
“我从来没觉得爷爷嫌弃我,我也没觉得他对你哪里不好,他每次都偷偷问我你好不好。我们毕竟是一家人,或许你们早年有些磨合,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下这些,总是在这较劲呢。你这半生到底是在为谁活,你这样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我像你一样活着?”杜程激动地从病床上半坐起来。
在程文清眼里,自己养了20多年的女儿一向是听话的孩子,对自己更是向来言听计从。今天的杜程让她觉得陌生,杜程眼神里的坚定有那么一瞬间让她打心底怯懦了一下。程文清打心底觉得杜程长大了,在她不知道的某个瞬间。
杜越尘从病房门外进来,“大老远听到你们嚷嚷……”
“我怎么样不是你可以来评价的,我都是为你好,为你以后做打算……”程文清不理会杜越尘,一边抚上肚子一边对着杜程为自己辩解。
杜越尘看看皱着眉的杜程,她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开口道:“好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来日方长,干吗偏偏在这个时候争执。”
“啊……越尘……”是程文清撕心裂肺的喊声,杜越尘回头的时候程文清整个人已经从椅子瘫到了地上,双手抱着肚子整个人扭成一团。
5.
“产妇早产,加上她之前的身体状况,得马上手术,需要你签同意书。”程文清被送到急诊室后,匆忙走出的医生对门口焦急等待的杜越尘道。
“杜程家属,杜程家属在吗?请马上到病房。”医院扬声器里传出焦急的嗓音。
刚刚签完程文清手术同意书的杜越尘心底一沉,撒腿朝杜程的病房跑去。
还没到病房门口的杜越尘远远看到已经上了急救担架的杜程,“医生,什么情况?”
“病情突然出现波动,需要进急救室,她最近受了什么刺激吗?”李医生边朝急救室跑去边问。
“我……”杜越尘突然说不出话来,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打得措手不及。脑海里只浮现出父亲前几天对他说的话:“以后家里有啥事,还是一家人是一家人啊,也有个照应。”
“一家人,文清……文清……你和孩子都要平安啊!”杜越尘发疯似的跑到程文清手术室门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没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的内心除了焦灼还是焦灼。
他望着手术室那扇承载了那么多生生死死的门,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脆弱,生命是那么不堪一击,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禁不起风轻轻那么一吹。
“医生,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手术室内程文清用她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问出了她心中一直惦记的事情。
“是男孩儿,但需要进保温箱。”护士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男孩儿好,男孩儿好,太好了。越尘,你有后了,老爷子再也不能为这事埋汰我了,我还是做到了。”程文清已经虚弱地不能出声了,但她心底地骄傲透过微扬的嘴角,绽放在她苍白的脸上,接着她陷入了无止境的黑暗。
6.
“爸爸妈妈,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离开这个世界了,虽然我眷恋这个世界的繁华和美好,我眷恋这里爱着我和我爱着的人们,可能上天太嫉妒我了,所以急着要我回去。从小我就被妈妈安排着补习各种功课,还要去特长班练习,我虽然会不开心但还是会去做,我不想妈妈失望,她太要强,太要面子了。可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好,她希望我的起点比她高,她不希望我像她一样以后在婆家看人家脸色,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爷爷奶奶可能开始时对她有些不理解,却始终把她当作一家人。
自从妈妈冒着危险再次怀孕后,我就知道我的病情肯定不太好,生老病死本是身为人应该经历的,我是幸福的,如果我有一天离开了,那我将永远会是我青春的模样,我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是害怕衰老的,或许从看到爷爷一年年变皱的脸开始,也或许是看到他颤抖的手开始。所以,你们看,我还是幸福的,我们真的有来日方长,我把这封信折成千纸鹤,把千千万万的祝福就给你们。”杜越尘颤抖的手收拾着杜程的遗物,从她病房的枕头底下发现了这封用血红色信纸折成千纸鹤形状的信,有液体滴在血红的信纸上,绽出了一朵朵肆意的水花。
程文清终是没有逃过命运的劫,她用自己的生命为杜越尘留下的儿子正努力眨巴着那双晶亮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他还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他肩负的生命的重担,生命的最初状态总是懵懂美好的。
“好好养着他吧,他是文清拿命换来的,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总得活下去。”杜老爷子颤抖地抱着这个沉甸甸的生命,劝说着自己憔悴不堪的儿子。
“爸,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文清一辈子要强,最后得到了什么?她希望杜程跟她一样,所以严格要求她,从未考虑杜程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的事实。最后还……”杜越尘用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绷着自己儿子的小肉手,眼神迷离。
“你是不是曾经怨恨文清,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杜程就不会走?”杜老爷子一针见血。
杜越尘不说话,只是不断让那只肉肉的小手抚摸他的下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治好他所有的伤痛。
“当初如果我坚持,杜程的病情就不会恶化那么快,或许都还有救。是我太顺从文清了,我心疼她活得那么累,想给她更多的包容,结果……”杜越尘把脸埋在那两只小手里,声音哽咽。
“好好养着他吧,来日方长,该来的终会来,一切也都会过去。”杜老爷子故意把目光移向窗外,他不想流泪的让儿子太尴尬。他从心底是那么感恩这个孙子的到来,因为有他,让自己和杜越尘又有了希望,当然他更感激的还是程文清。
“是啊,来日方长,日子终归还得过下去,但我们终究会沉沦在时间的轮回里。”杜越尘喃喃着,他透过眼底模糊的雾气,仿佛看到了程文清在对他招手,又仿佛看到了杜程向他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