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去秀婆家,她是个寡妇,丈夫已经去世了好几年,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不常回来。秀婆家庭院不如我家的大,但是比我家有韵味。她家院子角落里有一颗树,是大核桃树,秀婆说那棵树是她结婚那年种的,是她的老伙伴。这棵树不知何时已长高过了瓦房屋顶,在院子里撑开,只留斑驳的光影四处绽开和飘荡。
秀婆以前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识得不少字。她和她丈夫是村里出了名的“书生”。她丈夫喜欢拿着本书满村子逛,而她却喜欢在这核桃树底下坐着摇椅看书。秀婆家有好几架子书,蛮多类型,看起来颇为丰富。我和与秀婆的爱好有些相似,都是喜欢坐在那树底下看书,爱看的也都是小说。有几本好看得打紧,我回回来都要爱抚好几遍,要不是秀婆也喜欢得很,我早就将它们给讨了回家。
我去秀婆家次数多了,秀婆也没说什么,只是去村头李木匠那处给我做了一把小摇椅。看书看累了我们便会聊会儿天,有时聊书上的情节,有时聊秀婆的丈夫。
有一次,我问秀婆,她家总共也就百来本书,秀婆看了几十年了,有些书甚至已经看了几十遍,怎么就不见厌烦。秀婆看了我一眼,目光中的深远带着压迫向我袭来。我有些受不住,转过头咳了两声,随意翻开书假装认真地看着。秀婆哈哈笑了两声,使劲摇要了两下椅子,慢悠悠地晃,椅子还发出吱嘎的声响着。一旁正在燃烧的蚊香慢慢升起一抹青烟,在秀婆身边盘旋片刻,便往院子上空飘去。我仔细看着秀婆,阳光斑驳的印子印在她蓝色碎花的衣服上,鬓角银丝被照得发亮。秀婆眼中忽地迸发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目光向着树叶缝里看过去,不知到了哪个地方。过了一会儿,秀婆眼中的光芒渐渐褪去,椅子也已停止了摇晃。秀婆嘴角一直挂着一抹微笑,这时还凭空多了一丝苦涩和悲伤,眼眶中有些湿润的眼泪水在晶莹闪闪发光。
我将视线收了回来,认真地看着手中的那本《平凡的世界》。又过了好一会儿,秀婆慢悠悠地开口说道:“这些书里藏着光,我每走一遍,都能看到不一样的颜色,我只是看见了好看的颜色和光,哪里会来厌烦!”我好像懂了,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秀婆突然问我:“《平凡的世界》送你要不要?”我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嘴巴已经一开一合,急着说出来一个要。秀婆慢慢从椅子上起来,往屋里走去,边走边哈哈大笑,说我果然是个精明鬼。
走的时候秀婆让我把《平凡的世界》也带走,对我说:“我晓得你不懂,这本书你拿回去好好放着,但愿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本书里藏着的光,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为什么看了几十遍也不见厌烦了。”
一个月后,我去了城里念高中,只在过年时才回去住两天,和秀婆的交流渐渐少了,少到几乎没有。高三那年,秀婆走了,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安静地离去,令我措手不及。我不顾父亲反对,强行请了假回老家。我回去时秀婆的儿子正把书架上的书搬出来烧,说是秀婆的意思,要带着她的光去寻她的丈夫。我没有想到,秀婆把我以前喜欢看的那几本留给了我。
下葬那天我没去。在大家都走了之后,我搬出秀婆为我做的摇椅,在核桃树下躺着。使劲将椅子晃了起来,看着一群鸡屎蚊子在我头上方打转。正是核桃丰收的季节,秀婆家的核桃还没来得及打摘,核桃三两结伴挂在树枝上,许是对这大地有着无比的向往之情,竟是将这核桃树枝也压弯了不少。猛然间,我想起了那本《平凡的世界》,急忙跑去家中翻了出来。书角已然泛黄得不成样子。我拿着书躺回摇椅上,慢悠悠地打开了第一页。
太阳开始坠落,奋不顾身的将自己的光芒散发出来,红透了半边天,像是在张扬着她的勇气,娇云也为她羞红了脸庞。我把书合上,抬头望着树上的核桃。恍惚间,我看到了秀婆,她深邃的目光是那么逼真。我仿佛回到了那天下午。微勾起嘴角,我对着她道:“果真如你所说,这书里藏了光,我发现了。”用力咽下喉咙里的悲伤,我说:“秀婆,我想你了。”眼眶中的湿热再也藏不住,倾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