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大燕帝君最爱九公主。

九公主慕容瑾是皇帝最年幼的孩子，皇帝与继后所生，因皇帝老来得子而备受宠爱。

虽为女儿，慕容瑾却被特别恩准与兄长们一起偃武修文，便是皇帝召见重臣，也时常将她抱在怀中，丝毫不避讳。除此之外，她更有皇后疼惜，兄长关怀。

人人都说，九公主是大燕帝国的明珠。

如果大燕还在，那么慕容瑾会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

然而，没有如果。

在慕容瑾十二岁那年，大燕面临内忧外患，北地有外族进犯，江南有洪灾肆虐。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各地民怨沸腾，四处起义，割据藩王纷纷起兵，世族也倒戈相向，给予风雨飘摇的大燕王朝致命一击。

一朝倾覆，改朝换代。

最终，占据这大燕慕容氏江山的，是楚地藩王顾长平。顾长平登基为帝，定国号为凌，改元靖和。

前朝皇室，由高高在上被打入尘埃。

慕容氏皇族男子尽数被杀，女子年长者没入乐籍，或沦陷教坊，或被赏赐给新朝有功者为奴，而年幼者充入掖庭为下等宫婢。

逃脱者，唯有慕容瑾的胞兄，六皇子慕容琰，彼时他正陪同六皇子妃回乡探亲，逃过一劫。

慕容瑾，成了亡国公主。

在掖庭，有繁重的活计压在慕容瑾身上，原本柔嫩的双手日渐粗糙，原本姣美的容颜越发苍白。

慕容瑾时常想，她不该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她的父皇母后早在城破之时便以身殉国，她的兄长们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还拿着刀剑与叛军搏斗，她的姐姐们不甘受辱，自尽以全身为公主的骄傲自尊。

唯有她还在这样活着，如草芥蝼蚁一般在大凌后宫最阴暗的角落艰难度日。

死，是多么容易。活，是多么艰难。

报仇，她连想都不敢想，因为这念头会要了她的命。

事到如今，她也只希望兄长能好好活下去，自己也能好好活下去。

顾长平知道，前朝的亡国公主慕容瑾，就活在他的后宫之中。

尽管，他的母亲欺骗他，慕容瑾早已死去。他的母亲知道，他会喜欢慕容瑾，因为那个小姑娘，有着肖似他嫡母的容颜。

顾长平的生母，并非他的嫡母。他的嫡母，正是前朝长公主，慕容瑾的姑母，慕容清。

顾长平并非名正言顺的嫡子，他的母亲慕氏是慕姓世家的一个庶女。因为慕容清多年无所出，他被抱到慕容清名下养育，因此有了嫡子身份。

慕容清是一个美丽柔和的女子，对顾长平体贴爱护，视如己出。

顾长平喜欢自己的嫡母，尤其喜欢她温柔地看向自己时的目光，如清澈的湖水，扣动人心。这种喜欢，日积月累，到最后，似乎远远超出了儿子对母亲的孺慕。

知子莫若母，这件事情，只有顾长平的生母慕氏知道。

在顾长平的父亲病逝后，慕容清思念成疾，随之而去。顾长平痛彻心扉，却无人敢言，只是默默藏在心底。

此后，顾长平以弱冠之龄承继楚地郡王之位，并在燕朝大厦将倾之时，入主帝都，登基为帝。

成为凌朝开国之君的顾长平，忙于国事，倒是将慕容清暂时放在了脑后。

他念着慕容清的好，对慕容氏女眷网开一面，没有赶尽杀绝，却不曾想，宗室倒也罢了，前朝末帝的女儿竟然有那么多人自尽殉国，活着的唯有最小的公主，慕容瑾。

他是见过慕容瑾的。

在他年少时，曾作为楚郡王世子进京为质，他自然见过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

眉目精致如画，气度端方高华，不过一个小小女童，便自有帝女风华。当然，让他最为记忆深刻的是，慕容瑾的容颜肖似慕容清。

不知道，当年的小姑娘，如今生得是何模样。

怀着这样的好奇心，顾长平扮成侍卫偷偷去了掖庭，见到了那个被他记挂的小姑娘。

他看到她时，她正在井边洗衣。隆冬腊月，她生了冻疮的手浸在冰冷的水中，费劲地搓洗。娇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苍白的面容带着淡淡的病态的潮红。

比起后宫千娇百媚的女子，这样的慕容瑾并不美丽，可是顾长平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揪疼了。

“别洗了。”他控制不住自己，冲到慕容瑾的身边，一把将她半揽在怀里。

慕容瑾抬头看他，神情带着麻木的淡漠：“要洗，不然没有晚饭。”

她曾经是那样光华动天下的女孩，现在却要做这些下等宫人的活计。顾长平心疼，却也知道罪魁祸首正是自己。他叹了口气：“我给你换个差事，不会亏待了你。”

“不必了，我很好，这是很安全。”慕容瑾摇摇头。在掖庭当下等宫婢自身辛苦煎熬，好歹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她并不想在新朝皇族人面前晃悠，免得被人动手。

顾长平坚持道：“我会保护你，你要相信我。”

慕容瑾淡淡一笑：“我不敢相信别人。”

慕容瑾被顾长平带回了他的寝殿，紫宸宫。

“你是陛下啊……”慕容瑾神色复杂。她不知道如何面对顾长平，虽有国仇家恨在前，但是形势比人强，她能做什么呢？

顾长平有些尴尬：“九公主，我不是有意欺瞒你。”

“奴婢叩请陛下圣安。”慕容瑾脚步微微后撤，大礼参拜。

在慕容瑾看不到的地方，顾长平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弯腰扶起慕容瑾：“我不知道该如何化解你我之间的恩怨，我只是……想照顾你。母亲是你的姑母，你就当我是表哥，不必如此多礼。”

慕容瑾苦笑道：“陛下，您只是拿奴婢寻开心罢了。奴婢命如草芥，只想苟活于人世。”

“你本该是这世上最耀眼的明珠，不要妄自菲薄。”顾长平打断她。

低头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慕容瑾语气恭敬地说道：“奴婢现在，连泥土都不如。”

顾长平一时语塞。片刻后，他才长叹一声：“军国大事，由不得我。阿瑾，希望你不要恨我。”他早从前朝宫人那里获知，九公主闺名慕容瑾，亲近的人一向喊她“阿瑾”。

道理她知道，可是要说不恨，怎么可能呢？国家被灭亡，亲人皆惨死……这样的惨烈，她慕容瑾，永世不忘。

顾长平发现，自己对慕容瑾一见钟情。

他越来越在乎慕容瑾，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见到她。活了近三十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心动的滋味。这种感情，不同于对慕容清的日久生情，而是仿佛与生俱来一般。

只要待在紫宸宫，他便让慕容瑾待在他身边，不需要她做什么便能让他心情愉悦。

他允许慕容瑾看书、侍墨，也是为了讨慕容瑾欢心。看到那张精致秀美的容颜浮现笑意，顾长平便如同三伏天吃了冰盏一般快活。

在慕容瑾面前，他并不把自己当做帝王，而只是一个喜欢她的男人。

他想用自己的柔情，融化慕容瑾心底的坚冰。

他想让慕容瑾，成为他的掌上明珠。

慕容瑾不否认，她的生活比在掖庭要好得多。

自从慕容瑾到了紫宸宫当差，顾长平便派了紫宸宫的首领内监敲打了宫人，上上下下都对慕容瑾十分恭敬。在看到顾长平对慕容瑾的看重之后，更加无人敢冒犯慕容瑾。

顾长平对她可以说爱护体贴，而且并不避讳她读书知史，不仅允她借阅书籍，还时常叫她在批阅奏折时伺候笔墨，因而她知道了很多外面的事情。

尽管凌朝解决问题没有面面俱到，可是老百姓的生活却比以往要好得多，譬如岁贡，便是减免了两成，其数额也要超过燕朝时候；譬如外族入侵，也早已在顾长平的御驾亲征之下平定。

慕容瑾不由自主地想，顾长平比她的父亲更加适合做帝王。她的父亲偏好诗词歌赋，造诣也颇高，只是没有多少治国理政之才，面对江河日下的国情，无力挽狂澜于既倒。而顾长平不及而立之年，便能够南征北战，治国安邦，也能给老百姓更好的生活。

可是，那是她的仇人，不说国仇，还有家恨。他留着自己，无非是为了看前朝帝姬做小伏低，为了以自己为饵引兄长出现，好一网打尽。慕容瑾这样提醒自己。

然而，慕容瑾不是铁打的心，顾长平对她这样好，若说她不动心，那是假的，可是她不敢动心。

在顾氏皇族看来，她这个流着慕容氏血脉的女子，是帝王身边的潜在威胁，人人得而诛之。除了顾长平的喜爱，她没有任何依仗，而男人的心又最是易变，她没有把握能够让顾长平一直护着她。

究竟应该何去何从？慕容瑾不知道。

顾长平并没有给慕容瑾选择的机会。很快，他便明发圣谕，册封慕容瑾为淑妃，品秩正一品，仅在皇后祝氏一人之下。

接到圣旨，慕容瑾有些茫然。她真的要成为灭族仇人的妃妾么？她能够在这大凌后宫生活下去么？她——能够得到顾长平长久的喜爱么？

她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慕容瑾握紧手中的明黄圣旨，心里暗暗想着，罢了，得过且过，她本就是畸零之人，就当这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阿瑾，对不起，不能让你做我的妻子。”顾长平很内疚，“不过，我会保护你，宠爱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慕容瑾眼睛酸涩，深吸一口气，握住顾长平的手：“妾不惧前路，唯愿与君风雨同舟，携手同行。”

顾长平将慕容瑾拥入怀中：“好，我答应你。”

“长平，我只有你一个人了。”慕容瑾终于落下泪来。

““阿瑾，此生我不会负你。前路漫漫，总有我护着你。”顾长平的手臂紧了紧。

成为淑妃之后，慕容瑾便开始了后宫生活。

皇太后慕氏对慕容瑾有心结，不冷不热难为她几次，被顾长平明里暗里护着躲了过去，便好似偃旗息鼓，只是眼不见心不烦。

皇后祝氏是个贤德女子，她对慕容瑾算不得姐妹情深，但是也以礼相待，不曾苛责。

顾长平初登大宝，后宫内有位分的除了皇后与她之外，也不过两位才人，都是小鱼小虾，威胁不到慕容瑾。

有了慕容瑾，顾长平哪里会看别人一眼，对慕容瑾可谓是三千宠爱在一身。

这样的宠爱，也让慕容瑾觉得，顾长平对自己应该是真心喜爱的。

这一切看似风平浪静，背后却暗潮汹涌。

打破表面和平的是淑妃慕容氏有孕的消息。

顾长平如今已有四子一女，长子顾安北、次子顾安西以及长女顾安敬均是皇后嫡出，三子顾安顺、四子顾安谨则分别为受封的两位才人所出。

慕容瑾的身孕，是顾长平登基后的头一个，自然令人关注。

得知消息，顾长平欣喜若狂，立刻将慕容瑾晋封为贵妃。

皇太后对此不满，便压着顾长平为两位生育过皇子的才人升位分，还要顾长平安排礼部选秀。

孝字当头，顾长平也很无奈，只得将那两位才人晋为贵嫔，不过却以建国之初不宜铺张浪费为由，否决了选秀之议。

后宫其他宫妃对慕容瑾又羡又嫉，各种手段也层出不穷。

慕容瑾身处风口浪尖，不得不小心翼翼，却还是在波涛汹涌的算计之中，失去了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同时也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顾长平极为愤怒，大力排查，宫人内监被杖毙受刑的不知凡几，可是却始终查不出实证来。

慕容瑾倒是没有顾长平那样激动。她没有歇斯底里不说，连高声说话都不曾，只是默默垂泪。见顾长平手段狠辣，她反倒劝顾长平：“罢了，是孩子与我们没有缘分。以你我的身份，孩子纵然出生了，也是尴尬的存在，只能谨小慎微地苟活于世，受这一辈子的苦。我只盼着孩子能投生一个普通人家，不必锦衣玉食，只要能吃饱穿暖，一生平安喜乐。”

听了慕容瑾的话，顾长平越发心酸：“阿瑾，是我对不住你。”

慕容瑾仿佛没有听见这句话。她的眼神空洞得仿佛万事万物都失去了光彩。

见慕容瑾状态实在令人忧心，顾长平便想带她去京城护国寺，一则是为未出世的孩儿祷告，设长明灯，二则是让慕容瑾散散心，恢复一下心情。

听说能出宫走走，慕容瑾的神色果然比先前明亮：“妾谢过陛下隆恩。”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顾长平笑道。

二人微服出去，明里暗里带了诸多护卫，倒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到了护国寺，顾长平扶慕容瑾下车，两人缓步入寺。

拜过后殿神佛，设了长明灯，慕容瑾却看到了一个她极想见又不敢见的人——慕容琰！

此时的慕容琰，一身缁衣，了却三千烦恼丝。他面色平静，路遇旧人也不紧不慢，双手合十，淡淡说道：“两位施主，贫僧有礼。”

“那是来护国寺挂单的沙弥，慧空。”接待顾长平和慕容瑾的知客僧说道。

“慧——慧空师傅。”慕容瑾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

“施主，往事已矣，前尘旧梦，只当云烟，凡事向前看，不必拘泥于这一身血肉。惟愿施主平安喜乐，幸福安康。”慕容琰对慕容瑾微微一笑，“贫僧，去了。”

慕容瑾哽咽了。她想叫住慕容琰，想扑倒慕容琰的怀里哭泣，可是她不敢。她害怕被顾长平看出端倪，害怕因此害死自己目前仅存人世间的唯一亲人。

“六哥，你要保重。”这句话，慕容瑾没有说出口，也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因为，当慕容瑾在大雄宝殿进香时，慕容琰被顾长平所带的侍卫团团包围。

等到慕容瑾跨出门槛时，她只看到了面色阴沉的顾长平，以及倒在血泊之中的慕容琰。慕容琰的胸口，插着四五柄长剑。他早已气绝，可是血液还在顺着剑刃不断滴落。

“阿瑾，”顾长平的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可是，他必须死。”

六哥去了，永远去了。

他再也不能对她说话，她再也不能念想着他，期盼着他好好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

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她想要流泪，可是她只是眼眶酸涩；她想要说话，可是她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慕容氏的嫡支血脉，只有她还在苟活。

以前她还可以想着六哥，还有理由活下去。可是现在，六哥去了，她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间呢？他们一家人，应该团聚啊，不能少了她一个人。

她的眼前渐渐被黑暗笼罩。

“阿瑾！”顾长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将昏迷过去的慕容瑾抱在怀里。

慕容瑾自此一病不起。

顾长平每日都去探望慕容瑾，却只敢在她睡着的时候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抚摸她的侧脸。因为慕容瑾一看到他，就只会如同安静的陶瓷美人一般，不哭不笑不说话；看不到他时，偶尔还能与伺候的宫人说个三言两语。

御医告诉他，慕容瑾的病情最忌讳郁结之气。在短时间之内，他不敢出现在慕容瑾眼前。他已经伤她那样深，不能再雪上加霜。

杀了慕容琰，他原本不后悔。断绝前朝余孽的念想，是他本应该做的。可是，如今他后悔了，他后悔让慕容瑾看到了这一幕，后悔不该立刻击毙了慕容琰。他没有想到，慕容琰在慕容瑾的心底那么重要，重要到慕容琰的死令慕容瑾失去了求生欲望。

“长平啊，你是皇帝，坐享六宫粉黛，若想找比慕容瑾更漂亮、更有才气的女子长伴君侧也不是难事，为何偏偏要将那亡国之人珍之重之呢？”皇太后慕氏对顾长平很不满。

顾长平面无表情地说：“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是敌人的血脉，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心悦她。母后，我知道，那个孩子是您动的手，阿瑾失去生育能力也是您的意思。您不要太过分，我可以不要与阿瑾的孩子，我只想阿瑾好好活着。”说罢，他转身离开，不再看皇太后一眼。

“冤孽啊！”皇太后慕氏捂着心口，泪流满面。

慕容瑾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陛下，贵妃娘娘今日突然精神很好，还命人为她梳妆打扮。您看，您是不是去看看？”紫宸宫的首领内监小心翼翼地禀告顾长平。

“啪！”顾长平手中的茶盏摔落在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上。他头也不回，连轿辇都忘记了传，便径直往慕容瑾所在的瑶华宫飞奔而去。

顾长平一迈入瑶华宫后殿，便看到慕容瑾一身白衣，斜倚在贵妃榻上，正在低头打络子。

听到脚步声，慕容瑾循声看去，见是顾长平，罕见地给了他一个久违的笑容：“妾拜见陛下。”

这五个字仿佛天籁之音，让顾长平激动地几乎想要落下泪来。自从慕容瑾重病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与自己说话。

他连忙走到慕容瑾身边，侧身坐到贵妃榻上，握住慕容瑾的手，柔声道：“阿瑾，你感觉还好么？”

慕容瑾抿唇一笑：“我很好，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她的视线越过顾长平，望向窗外的一角蓝天，随即收回目光，与顾长平对视：“这些日子，我给陛下添麻烦了。今日我觉得身体松快了一些，便想给您打个络子。我记得下旬便是陛下的圣寿节了，如今我身体孱弱，也不能写大字、提笔作画，更没有力气做绣活，只能将络子作为贺礼了，还盼您不要嫌弃。”

慕容瑾将络子塞进顾长平手里。

顾长平眼睛一酸，忙说道：“阿瑾，你送什么我都欢喜！”说着，手指紧紧握住那根络子。

慕容瑾嘴角弯了弯，又道：“这些卧床的日子，我时常想，这一辈子我究竟活了些什么。幼年时，父皇母后将我爱若珍宝，兄姐也对我极为爱护，可以说我这一生的福气，怕都在前十二年享尽了。再后来，陛下御极，我就在掖庭熬日子，那段时间我可是真吃了好多苦头，让我以为我这一生的苦可能都要落在掖庭了。十七岁那年，陛下册封我为妃，给了我安稳的生活，让我经常觉得您是心悦我的，也让我经常很矛盾，不知道究竟该心悦您，还是该痛恨您。可是，您杀了我的六哥，我的手足同胞，我唯一的亲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您，也不知道该如何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随着慕容瑾的话语，顾长平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此时语言太过苍白无力，因为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亲人的鲜血。沉默半晌，他才艰难地说道：“阿瑾，你要好好活着，哪怕你仇视我，哪怕你为了复仇，我也想你好好活着。我亏欠你太多了。”

“陛下，我心悦您，我也痛恨您，可是我更加痛恨我自己。这些年，我过得很煎熬。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慕容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阿瑾！传御医！”顾长平将慕容瑾整个人搂在怀里，神色凄惶。

慕容瑾的笑容越来越缥缈：“长平，不必了，生死有命，我的时间到了。”

顾长平的声音哽咽了：“阿瑾，别胡说，你说过要与我携手同行，怎么能先我而去。”

“是长平先食言负了我啊，我也要食言了……”慕容瑾的声音越来越轻，“我看到父皇和母后了，我看到太子哥哥了，我看到六哥了……阿瑾好想你们……”

等到御医进殿时，慕容瑾已经停止了呼吸。

靖和九年，贵妃慕容氏薨。

顾长平哀毁过甚，拟旨追封慕容瑾为昭懿皇后，葬入皇陵，棺椁位置就在他左侧。

前朝后宫不是没有人出言反对，但是顾长平一概驳回，还处置了几个出头的椽子。

有了前车之鉴，很多人便也望而却步。慕容瑾都已经死了，还能翻起什么风浪？再者说，连皇太后殿下都不做声，皇后殿下祝氏都上了中宫笺表，请求追封慕容氏为皇后，他们又何必再蹦跶。

是以，慕容瑾成为昭懿皇后。

慕容瑾去世后，顾长平便挪到了瑶华宫居住。

他经常梦到慕容瑾，梦到她明亮的笑容，梦到她抱着一个襁褓向他走来。他看不清襁褓里的脸，可是他知道，那是他们有缘无分的孩子。

自此，顾长平不再临幸后宫。

唯一一次例外，是慕容瑾生辰那日，他饮酒过量，醉意袭来，将侍奉的宫女误认为是慕容瑾，春风一度。

等他醒来，得知此事，只命人记档，便将宫女扔在了后宫的一个角落，便是这宫女一举得男也没有获得任何位分。

靖和十四年，由于征战旧伤复发，顾长平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

“这并不是要命的病症，为何皇帝一直不见好？”皇太后慕氏很着急。

皇后祝氏也反复命令御医救治顾长平。

反倒是顾长平，看淡了生死。可以说，慕容瑾的离世，也带走了顾长平的生机。

他对皇太后说：“母后，这是我的命数。我杀了阿瑾那么多亲人，又欠了阿瑾子孙满堂的缘分……我欠了阿瑾这么多条命，折损我自己的寿命，也是我该得的报应。”

他这一生，东征西讨，建立新朝，功绩足够彪炳史册。

然而，他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她这一生，遇到了那样多的风霜严寒、艰难险阻，都是他带给她的。

他口口声声说要护着她，到头来，却是他处处伤害她。

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她伤心而死。

纵使江山如画，又能如何？

到头来，还不是赢了天下输了她。

没有她，他的生命都失去了意义。

孤独的七年，让他认识到，没有她的余生，一天都嫌长。

顾长平缓缓闭上双眼，带着对慕容瑾的思念和愧疚，离开人世，手中还握着慕容瑾为他打的最后一根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