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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玉溪五年,七月,大溪国国都西京城内发生了两件事情,令坊间百姓们于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
这第一件便是裴家公子裴司与苏府三小姐苏璃月于小半月前奉旨成婚的事情。
七月初,当御赐成婚的消息如流连于御花园的一阵清风传遍整个西京城时,令众人猜度不已、议论纷纷。
裴司是前镇西大将军裴焕的独子。裴夫人和裴将军二人伉俪情深,裴夫人怀孕后仍坚持陪在夫君身边,可西疆到底气候恶劣,娇生惯养过的身子怀孕后便小毛大病不断,产后的身子骨更是每况愈下,最终在诞下幼子半年后,撒手人寰。
裴司自幼体弱多病,据说其十三岁时险被一场不退的高烧夺去性命。当时连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最终被一位云游过路,仙人道骨的真人治愈,且真人临走前特意嘱咐道,小公子须被送至一处集山川日月之精华的清静之处疗养静修,方可破其丝薄命格。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此,弱小公子便被裴大将军送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幽静山谷,留一护卫、一管家、一婆子和一书童护其周全、顾其饮食起居以及伴读玩耍。
玉溪三年,彼时归京的裴公子已二十又三,离开西京整整十年。数月后,有人便在西京城内的各种三教九流聚集之地频频遇见这位病弱公子,上至都城内最富盛名的顶级风月场所宴春楼,下至街头巷尾的破旧酒馆。
这位裴公子,皮肤很白,如雪似玉,更衬得俊美的五官鲜艳明朗。许是自幼疾病缠身加之久居深山的缘故,他本身有些色素缺失的症状。在红烛黄光下,整个人的颜色便愈发浅淡,连额发和睫毛都变得软乎乎的,唯独唇色被衬得愈发樱红,欲引人一亲芳泽。
其人,身量修长,仪态端庄,娴静时如青竹映泉,行动处似玉山将倾。一阵清风拂过,药香盈鼻,实是一位娇弱病公子之态。坊间传闻,他虽保住了性命,却虚了身子骨,往后的日子均需与汤药为伴。
他是风月场所的常客,他精通音律擅抚古琴,与西京歌舞名伎薛圆圆是知音之交,他不分等级不辨贵贱与任何聊得来的江湖之人做朋友……西京城里有不少百姓不时为备受爱戴、骁勇善战的前镇西大将军后继无人而扼腕叹息。
御赐成婚的另一位主角——苏府三小姐苏璃月,五年前便已是西京名人。这位书香门第的小姐有一个极不符合其身份气质的喜好——撰写同人话本子。
无论是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小姐,还是普通人家的碧玉少年,均是她的顾客。对方只要付出令她满意的“酬劳”,她便尽力满足他们的各项要求,人物原型、人物设定、故事背景、情节等不一而足。当然,这里的“酬劳”并不限于钱币,如果他们能提供关于本草药理的典籍医书,哪怕只是只言片语的记载,她均会视情况而定再附赠一篇。
光顾她生意的思春期少年少女们络绎不绝,因此她也收集了众多的典籍医书,甚至包括几百年前的古书。
两年前,当苏璃月发觉自己在西京城内收无可收时,她便带着贴身侍女去四处云游。御赐成婚的圣旨传来时,她尚在归京的途中。
这位苏三小姐,钟灵毓秀,灵眸皓齿,聪慧伶俐,不以权势事人,且一张巧嘴儿惯会哄人开心,全府上至老太爷,下至浇地小丫头,均对她爱之不及,尤其是她离京期间,家人均对其想念不已,几次飞鸽传书催她回家,若非此次赐婚,苏璃月的归期恐会一延再延。
谁曾想,这位集万千宠爱的苏三小姐会被御赐嫁给裴家那位娇弱病公子。
虽则两位在容貌、才情、气质及身份地位上,郎才女貌,才子佳人,门当户对,天造地设,堪称绝配。可西京城里人人都道,裴公子体虚命薄,实非良婿之择,若非如此,裴家门槛便早已被踏平。
此前,人人都以为苏璃月会嫁给西京四大公子之一。不仅因苏璃月与他们青梅竹马,更是连寻常百姓都知晓这样一个道理,高门贵族间的联姻会给双方家族在金钱权势上带来的益处。
然而,前镇西大将军,为人刚正,从不结党营私,此前又一直戍守西疆,除前朝时期每次回京复命会被前皇帝要求对三皇子的武功指点一二外,与其他任何人均无半分权势联结关系,更是在玉溪二年告老还乡后,极少与人往来。
然而,御赐大婚,圣命难为,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转眼间,两人已成婚小半月之久。
第二件事情,便是前面提到的那位歌舞名伎薛圆圆和她的贴身侍女笙儿毫无征兆地消失了,连同郊外的宅院也于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薛圆圆虽常驻风月场所,事风尘之业,却从不以色侍人,且秉性灵秀,能诗善画,尤擅画竹,能歌善舞,尤精通音律。一时之间,引得不少风流雅士、各路新贵及名门望族的子弟趋之若鹜。
虽欲纳其为美妾的老爷公子们前赴后继,但任谁都不乐意美好的事物遭人独享了去,因此在薛圆圆本人的婉拒及各方势力的较量之下,无人再起金屋藏娇的绮念,最终达成一种“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平衡态势。
薛圆圆当年在西京第一名楼宴春楼的亮相演出,可谓惊为天人,至今仍令不少当时在现场的观客啧啧称奇,赞叹不已。
她的琴音具有令人恍若身临其境的魔力。忽而如置身世外桃源,沁凉的山泉,含苞的粉蕾,浣纱的少女;忽而又如临浩瀚荒漠,悠扬的驼铃,扑面的黄沙,络绎的商队。她体轻如风、妙态绝伦,轻步曼舞间不禁让人感叹,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不能将她比作神话传说里最善歌舞的仙女,而是要与之相媲美。
此等绝伦女子的猝然无踪,如昙花一现,引发西京城内一片哀婉叹惜!
料想之外的公子小姐成婚在前,歌舞名伎消失在后,两件事情唯一的关联人便是裴司。一时之间各种奇异离谱的猜测纷至沓来,如醋海生波、如金屋藏娇……令人啼笑皆非。
贰
十天前,薛圆圆的京郊院落里,一条小径自三重门始,蜿蜒向前。
一路上,风景变幻莫测,令人心旷神怡,有假山和莲池,海棠树与合欢树枝叶相接,形成连绵不断的树荫,还有长满丰茂芭蕉叶的拐角,以及时不时探出身子的枝叶横斜的枫树。
前面带路的小厮不时回头顾望,而后方的公子,一袭天青色云纹罗袍,一支汉白玉短簪将齐腰的墨发半束至头顶,步履翩翩,不疾不徐。
论其风流俊逸、翩翩气质,丝毫不落当今西京四大公子之下风,更有人评道此人略胜一筹。
西京四大公子分别是叶容卿,司徒彦,李梁乐和霍霖,来自西京新四大家族。
叶容卿,棋艺高超,放眼整个西京,无人能出其右;司徒彦,从小便在身为皇家画师的家人身边耳濡目染,画技卓越超群,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梁乐,作得一手好诗词,诗风别具一格,俊逸清新;霍霖,坊间传为“王逸少转世”,可见其书法造诣之高深。
四大公子,才情斐然,相貌堂堂,玉树临风,是苏璃月同人话本子里的常驻主角。因此,苏三小姐常被众人打趣调侃为“卖友求财”。殊不知,私下里的四大公子总会有些奇奇怪怪的胜负欲,会为谁的出场次数多,谁的话本子篇幅长,谁的人物设定更加讨喜迷人等争风吃醋,惹得苏璃月无奈又好笑,人前翩翩如玉的四大公子,人后却有如此幼稚可爱的一面。
终于,在小径尽头左拐,再穿过一条镂空云纹的走廊后,前头带路的小厮停在了一处厢房门前。
“公子,请,我家小姐已候您多时”,小厮弓腰伸手,作礼道。
然而,本来落在五步之远的娇弱病公子,一眨眼便闪至小厮跟前,后者还未来得及惊呼,他的咽喉便被一双大手紧紧扼住,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连挣扎都未及,这位小厮便被人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一般,呜呼毙命。
男子的眼里闪过一丝寒光,然而只一瞬便又恢复到从前那般温柔似水的潋滟神色。他轻轻推开房门,屋内陈设如故,在越过一扇游鱼戏水的锦绣屏风后,一窈窕女子正端坐于古琴前。
见到来人,抬眸浅笑,随即抚琴拨弦,琴音恰似清风玉泉,弹的正是《玉泉曲》。
只是女子一曲未毕,便忽而被一道躲闪不及的凌厉掌风劈倒在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屏风,溅湿了琴弦。此女子一边痛苦地挣扎起身,一边难以置信地质疑道:“你…你…,怎么会……”
男子剑眉一挑,薄唇轻启道:“我怎么会识破你的易容之术,我怎么会武功”,他轻笑一声,继而道:“我本以为你想以一招‘曲有误,周郎顾’的美人计来拖延时间,可我接着听下去就发现并非如此。即使你模仿地再惟妙惟肖,还是露出了破绽,她对音律的精通和曲子的驾驭,绝非旁人三年两载所能练就。”男子还没说完的是,实际上女子在他进门时的那抹笑早已将她出卖,薛圆圆不会对自己的知音之交露出那般笑容。至于门外的那位小厮,他的破绽就更大了。
男子没再理会对方,开始在房间里寻人。
很快,他便在里间的床榻上找到真正的薛圆圆。一根金包银镂空兰花长簪直直刺入胸口,鲜血已染红胸前一大片鹅黄纱衣。她头发凌乱,衣衫半退,大片肌肤暴露在空气当中,被人伪造成一副不堪凌辱而挣扎受伤的景象。
他查看伤口之后,发现凶手并非真心想取其性命,看来只是意在嫁祸于他。他帮薛圆圆处理完伤口后,对方也悠悠醒来,口中不断叫着:“笙儿,笙儿……”
原来凶手是笙儿,他搀着薛圆圆一起来到外间。
“笙儿,你何以至此。五年前,我们初遇,你说你也想去西京,我们便一路作伴来到此地。你虽然执意要做我的侍女,可这些年我一直拿你当亲姐妹对待,你怎么敢……”一张失了血色的脸难以置信地质问道。
“我想她是冲着我来的,你的伤口并不致命。她大概是想伪造出一副我想霸占你不成,反而杀你灭口的假象。以你如今在西京城内的名声地位,消息传开之后,我便会成为众矢之的。那时我不仅在西京城内无立足之地,且我爹多年积累的威望名声也会扫地”,他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冷静分析道。“只是,我不明白,我未曾与你结仇,你何以要置我于此地?”话毕,狭长的眼尾一挑,顿时令人脊背生寒。
“你还记得你爹当年在西疆斩杀的那位敌国副将吗,”笙儿凄然道。
裴司自是记得的。他爹后来跟他提过,这是一位宁死不屈,英勇就义的英雄。当时战事正值焦灼,士气颓靡之际,好不容易俘获敌方将士,此人又宁死不透露任何己方的战略部署,为振奋士气,他最终决定斩杀此人。
可是敌方的另外几位将士败退回国时,对其极尽污蔑陷害之语,导致这位将士尸骨未寒时,便被斩杀全族。这件事令他爹感慨良久,最终将这位英雄的尸骨以将军的礼仪埋藏在西疆的边界处。
笙儿被仇恨蒙了心,也从未有机会调查过她家遭遇灾祸的真正原因,她只认定一点,因为裴大将军斩杀了她爹才致其全族遭此灾祸。
“你爹是一位英雄,我也对你全族的遭遇表示遗憾。只是战争,代表的是两个国家的恩怨,而非你我两家的恩怨”,末了,裴司又补上这一句。
终于知晓当年的真相以及裴家父子对她父亲一生为国征战的肯定,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动容:“小姐,对不起,裴公子,即便真相如此,你终究为我杀父仇人之子。”两人阻止不及,一把匕首便被她自己直直刺入胸口。
“笙儿,不要!”薛圆圆恸喊道。
“姐姐,我想叫你一声姐姐……我死后可以请你将我葬在我爹旁边吗……因为我爹曾说,七月的西疆遍地樱红草绿,是个极美的地方,他一个人太孤单了,我想陪陪他……”
“好,姐姐答应你”,薛圆圆搂着这位她视为亲妹妹一般的笙儿,悲伤不已。
当天下午,裴司便找到当年跟随父亲征战过的一位信得过的退伍老兵,以及家中一位侍奉多年的婆子,三人带着笙儿,架着马车,趁着夜色离开了西京。
昔日清雅的院落,人去楼空,往昔悦耳的丝竹也恍若蕉叶覆鹿,黄粱一梦,虚实难辨。
叁
五年前,新皇李玉甫一登基,便改国号为玉溪,当年为玉溪元年。
“新皇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是当时坊间一句夸大其词的传言,却也反映出事实。
前朝皇帝李翼,子嗣单薄,堪称大任者唯大皇子李玉和三皇子李砚而已。大皇子自幼便表现出卓越的聪慧才智,成年后的文治武功、胆识谋略更是胜过众人一筹,可此人心狠手辣、心机深沉,如若他继承大统,必是一位威权型帝王。
相较之下,三皇子虽文韬武略稍有不足,却生性善良,宅心仁厚,亲民近民,是一位颇具魅力的皇子。
许是李翼当年继位之时见识过太多高墙内外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相较于大皇子李玉,三皇子李砚倒颇受其喜爱,连当时回京复命的裴大将军都每每被他抓去对三皇子的武功指点一二,而三皇子的文治更是受到不少有名之士的教诲。
此举令当时不少大臣都以为李翼会不顾立嫡立长的祖宗遗训,立李砚为太子,当时宫内也分为两派,大皇子派和三皇子派。也许李翼深知三皇子虽宅心仁厚,却始终缺少治国治下的权势谋略,又或许两派较量之下,大皇子派夺得先机,李翼最终立了李玉为太子。
也许很早之前,李玉就变得多疑了起来,登基后,更是有过之而不及。登基这几年里,他致力于削弱曾经拥护静王李砚的一切大小势力,忌惮也好,报复也好,反正皇帝不用的人,你保不了。
此举令不少从前的三皇子派的官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时,裴大将军仍在西疆战场拼杀,抵御外敌。所有人都认定,裴大将军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之日,也将是狡兔死良弓藏之时,因为他从前是李翼为三皇子钦点的武治老师,他一定会受到波及。
当时不少下属前来劝说,仗可以慢慢打,背后涵义他又怎会不明。“我是大溪国亿万百姓的将军,而非某位特定之人的将军。待我全面击退敌人之日,也是我功成身退之时”。他不在乎权势,也不在乎富贵,唯百姓社稷安危而已。
玉溪二年,历时十数年的西疆之乱终于被裴大将军平定。
人未回京时,裴大将军便以征战多年身体抱恙,犬子体弱为父不及等为由八百里加急向李玉上了一道奏疏,表示他想解甲归田,唯愿做一位采菊东篱的老翁,此举之意,不言而喻。
归京后,他便上交全部兵权,李玉也当即御赐两座宅邸,以慰将军多年杀敌卫国之功。台阶有了,面子也有了。
三年后,即玉溪五年,当已然与平民无异的裴老翁正在自家庭院里侍弄白菜时,御赐成婚的圣旨便下了过来。
圣旨云,念裴大将军卫国有功,而裴公子也早已至婚配之年,另,裴司体弱,听闻苏府三小姐精通本草医理,且即将归京,也已至桃李年华,且两人均尚无婚配,此乃天作之合,特赐良配。
这道圣旨甫一传来,均令两家意外不已,而后,便很快反应过来。
苏大学士的儿子苏清,即苏璃月的二哥,近两年对名人书画甚是痴迷,而静王李砚在书画收藏方面更是个中好手,两人年纪相仿兴趣相投,难免走得亲近了些。这一举动,本无关任何结党营私,却被居心叵测之人过度解读,传到李玉的耳中。近年愈发多疑的皇帝,草木皆兵,便有了这样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可谓一箭四雕,一是杜绝苏家或裴家和其他世家大族的联姻,以断绝两家壮大家族势力之念;二是如若婚后裴司的身体有恙,苏璃月便有照顾不周之嫌,弄不好会被不良居心之人安上违抗圣旨之罪;三是此举可证,他李玉并非过河拆桥之辈,他依然记念裴大将军的护国之功,保全名声;四是此举具有警示之用,任何人都妄想与静王亲近。
苏璃月刚结束为期两年的云游,回至家中,便被爹爹和二哥告知自己被御赐成婚,日子定在本月中旬,成婚对象是前镇西大将军的独子裴司,虽英俊潇洒、精通音律、为人不拘一格,但娇弱多病。苏璃月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一位弱柳扶风的多情公子哥儿的形象。
苏清因自己的无意之举,为给家族和妹妹带来的隐患和麻烦愧疚不已,然则苏璃月本人的心中确是另外一番思量和打算。
“爹爹,无须为小女担心,二哥也无须愧疚。皇帝赐婚,圣命难为,我会以家族利益为先,小心行事。”父子二人没注意到的是女子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
肆
大婚当日,宾客散尽,早已喝得不省人事的新郎官裴司被两位小厮扶进新房后,便很快退出,关上房门,同时遣散周围众丫头婆子。
裴司翌日于床上醒来时,丝毫未觉往日饮酒过量后的头疼之状,只手肘处微泛疼意。
当他掀开红帐,入眼便是一副美人卧于榻下的景象。
许是昨日太过劳累,美人已睡得一塌糊涂。浓密的墨发散落在金线鸳鸯大红缎面绣枕间,鸦羽般的睫毛在鼻梁处投下一处阴影,洁白如玉的面颊上泛着两团绯红的睡意,半张脸被枕头挤压,嘴巴微微张开,呼吸匀净。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将他的新婚娘子抱到床上,许是扰了人清梦,怀里的人发出不满的小声呓语,随后在床上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桌上一只精致的海棠冻石蕉叶杯吸引了他的注意,杯内尚余半盏清茶,他凑近杯口,一股蜂蜜的清甜混合着花草的馥郁香气传至鼻尖,原来便是它解了自己的宿醉之状。不知想到什么,他回身看了眼床上之人,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
约莫过了一刻钟,丫头婆子过来敲门,裴司开门时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公子,今早要给老爷敬茶”,婆子明白意思后回道。“那你们先去做好各项准备,一刻钟后再来”,裴司压低声音吩咐道。
估摸着已过一刻钟,裴司走至床边轻唤道:“苏璃月,苏璃月”。
初始,这声音跟搅扰的梦境交织在一起,没能让她跟现实联系起来。裴司看着床上的人悠悠转醒之时恍若迷途羔羊的迷蒙神色,轻笑地解释道,“苏璃月,昨日是我们的大婚,新婚第二日,需早起向长辈敬茶。”床上的苏璃月,一下子便瞪大双眼,坐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此刻又用小鹿样的眼睛盯着他。
他见人已醒,便将门外等候的丫头婆子唤了进来。
意识渐渐回笼的苏璃月也开始自来熟地与为她梳洗打扮的人攀谈起来,话题跳脱,天马行空,逗得众人咯咯直笑,眼不见牙。
一个早上的功夫,少爷和少夫人甜蜜恩爱、少夫人讨喜亲人的消息便传遍了裴府上下。往后不只苏府,连裴府上下都会被她俘获。
苏璃月不似平常闺阁女儿,她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又为人亲近真诚。一顿早饭的功夫便与其父相谈甚欢,原来真的存在“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的交往不需要用时间来衡量。
暮色西沉,阖府上下都以为入夜后的两人半推半就,含娇带嗔,鸳鸯交颈入红帐,可实际与他们的设想全然不同。
裴司看着苏璃月从床上扯下被子,忍不住开口道:“苏璃月,你这么嫌弃我吗?”他看得出来,苏璃月是真心对待他爹和府里众人的,可唯独与他于白天众人面前那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的样子是演出来的。
可他的新婚娘子却一副“难道不是你先嫌弃我的”、“你怎么倒打一耙”的模样盯着他。
僵持一瞬后,抱着被子的人瓮声瓮气道:“人生有三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和洞房花烛夜。可你昨日却醉得不省人事,连我扶你上床时不小心将你摔了一跤你都没醒”,怎么听着还有点儿委屈的意思呢?
“你我是御婚,如若不和,不仅两家长辈会忧心思虑,甚至有置赐婚人的脸面于不顾之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人后你怎么着都行,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人前你可一定要配合我”,条分缕析,头头是道。
错了,错了,全错了。他确实是故意醉酒,那是他怕苏璃月为难,却不曾被人误会至此,又不禁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难道我讲的不对吗?”苏璃月讲话时是一直正对着他的,用这么好看的小鹿眼睛盯着他,好像有什么漂亮的东西撞进他的眼睛里,又好像有什么漂亮的东西撞进了他的心里。
其实,他和苏璃月,西京四大公子,乃至静王均是幼时一起玩耍过的关系。不过,那时的苏璃月还是个五六岁的奶团子,软糯乖巧,小团子谁都不粘,唯独像自己的小尾巴似的,他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也许从出生起他便由于身体原因被管家婆子各种限制,这个不许玩儿,那个不许玩儿,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他便把全部的纵容宠爱移情到了小璃月身上,可谓有求必应。
那时他体质虚弱,而十来岁的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投壶下棋已然不能令他们尽兴,于是,每当小伙伴儿们玩蹴鞠这类游戏时,他便领着她去阴凉的亭子里,用糕点蜜饯哄着教人读书认字儿。相较于旁人,小璃月与他亲近更甚,惹得她亲哥亲姐也打趣道,“小璃月长大后嫁给裴哥哥,好不好?”“好~”,小孩子自是不懂事儿,只知开朗应道。没想到阴差阳错,她还是嫁给了他。
“你对我们小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多少,小璃月”,想到这里裴司的心不觉柔软下来,连嗓音也温柔不少,听得苏璃月一阵怔愣,一股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却终如天空里的云朵,触不着,抓不住。
裴司看她一脸懵懂的模样就知道她将两人小时候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亏他一直记挂着她,回京知晓她外出云游时还有些失落,然兜兜转转,两人终究又遇上,并以一种非一方死亡而不能分开的方式。
“你虽然忘记了,可我记得可是一清二楚,你小时候可是满口答应过长大后要嫁给我呢,我们的皇帝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儿”,裴司忍不住调侃道。
苏璃月一脸不信:“你骗我,我怎么没一点儿印象。”你那时才多大,记得才怪呢,他腹诽道。
懒得再与人争辩,苏璃月弯腰铺地,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裴司连人带被将人扛到了床上,身下的人又是那副受惊小鹿的神色,七分惊三分羞,一张白皙的小脸瞬间染上了两团绚丽云霞。
“裴司,你压着我腿了”,他瞬间回神,方觉两人此刻的姿势有多暧昧。他将苏璃月抱着的被子一把扯过,便翻身下了床。
待苏璃月坐起身时,裴司已经铺好被子背对着她躺下了。这人变脸忒快,苏璃月朝人后脑勺努了努嘴,便躺了下去。这段时间积累的疲乏很快如浪潮般涌来,不一会儿床上便传来沉沉的呼吸声,裴司无声地弯了弯唇。
第三日,一回到苏府的苏璃月便将大姐拉到自己的房间,询问自己小时候和裴司的事情。
许是苏惜兰觉得小妹这个婚本就结得仓促与莫名,为让小妹能少一点委屈,她便将小时候裴司对她如何如何之好和盘托出,更是加了不少自己的渲染。“裴司离开后,你大哭大闹了一番,生了一场病,醒来后再没吵着要找他,我们怕一提到他,你又会哭闹不已,时间一久,便都忘了这茬儿”,末了,苏惜兰又补上这句。
怪不得她会觉得裴司称呼她是令她有一种熟悉感,知晓裴司说的都是事实后,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入夜,彼时躺在床上的苏璃月朝着榻下的人小声抱怨道:“你白天时也太过了些,我自己有手有脚。”一想到白天里裴司在她家人面前对自己的举动,她就脸红不已。一整天里,裴司对她可谓无微不至,她爹和她大姐二哥均表示欣慰不已。更甚者,临走前,裴司一点儿招呼都不打地将她打横抱起,一直抱至轿厢里。说好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身娇体弱呢!
“我也不想你的家人担忧”。裴司发现苏璃月的话本子里虽满是令人脸红心跳的内容,本人倒是十分害羞。一害羞,脸颊、耳尖儿、脖子、眼神,都会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出卖她,怪招人稀罕的。
床上的人沉默片刻后,软软道:“我姐跟我说了我们小时候认识的事情。你上来睡吧,反正床也挺大的,你身子又弱,生了病,皇帝肯定会怪我伺候不周。”
裴司心道,这人的心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软,便乐得抱着床褥翻身上床,地板确实挺硬的。
翌日,裴司便收到薛圆圆的贺礼,并邀请他上门一叙,接着便发生了前面那一幕。苏璃月刚回西京,自是对歌舞名伎薛圆圆的猝然消失无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一月有余。
期间,两人像欢喜冤家般斗来斗去,给整个裴府增添了不少欢声笑语,彼时两人的感情也发生了质的变化。
一日,苏璃月又端来一碗绿粼粼的汤药,一脸期待地盯着裴司。裴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缓缓开口道:“小璃月,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把我当实验体。你虽然理论丰富,却无任何实践经验,而我刚好可能帮你验证。”
像被戳中心事一般,她的脸刷地红到脖子根。她起初确实存了这个缺德的心思,但她可以对天发誓,在她心里,生命从来都是至高无上的,她绝不会随便拿人生命做实验。每一道方子里的本草种类、剂量都是她遍查书籍,反复论证得来的,且自从知晓两人小时候的交往后,早已换了心思,决心要好好照顾他。
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一股脑儿地倾吐了出来,语气是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委屈和冤枉,眉眼耷拉,像一只挨了训的小狗。裴司没忍住地呼噜了两下对方的脑袋,随后便将汤药一饮而尽,并柔声道:“我相信你。”他自己其实也是久病成医,自是知晓苏璃月的汤药具有强身健体之效,可他还未等到合适的时机向她坦白,也不忍心打消她的积极性。
苏璃月看着对方在知晓自己的心思后仍然将汤药喝得一滴不剩时好似得到了天大的信任一般,感激之情溢于神色。在裴司的眼里,此时苏璃月那小鹿一般的眼睛,像被太阳烘烤过的春水,暖意顺着涟漪荡漾开来,整个人柔软得像一团棉花。
待他反应过来时,这团棉花已被他拥入怀中,俩人愣愣地看着对方,似乎要把对方看进自己的心里,不知是谁先开始的,转眼间,唇齿呼吸交缠,花好月圆,春宵一刻。
不久,坊间传道,裴公子虽然没能继承其父的强健骁勇,却深具其父的深情与专一。婚后数月,他的确很少再踏足风月之所。并非他改了性,只是他一去,某人便也要跟着去,还美其名曰为话本子取材,所以时有人见,往日裴公子出门贴身陪从的小厮,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容貌俊秀,不免令人多看几眼。
伍
玉溪六年,元宵刚过,百姓们仍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氛围当中。然而,接连三天西京城里频频发生了人员离奇死亡的案件。
死者身份地位不同,生活轨迹不同,年龄不同,死亡时间及死亡场所均不一而同,唯一相同的是死者的面容都很平静,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仿佛只是喝醉了或睡着了而已。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天子震怒,着令各部门务必严格查案,尽快让这桩谜案水落石出,给世人一个交代。
然而,凶手的杀人意图不明,作案手段不明,案情自是陷入重重迷雾当中,令查案官员焦灼不已,每每这时,他们便非常期待能再次得到那位自称“琴心”之人的帮助。三年前,琴心便屡屡从旁协助他们破解了很多扑朔迷离的案情,然而只有他们内部几人知晓这位迷雾般存在的琴生。一是琴心不想,二是他们也不想被人看作是只会依赖外人的部门。
此案发生后,裴司和苏璃月都忙了起来。苏璃月甚至回了娘家,整天待在苏府里自己的小书房,翻看之前各路来历的典籍医书和记载。
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终于被她找到了。
大概在一百多年前,与大溪国东疆毗邻的一个古老的小国家—宛陶,因为瘟疫的盛行肆虐,当时的术士们研究出一种古老的方剂。它是濒死之人的救命圣药,可同时也是条件致命的毒药。
误食之后,若是四十八小时内没有饮酒,它便会随人体的正常代谢流失掉,可一旦接触足够剂量的酒精,便会即刻触发一系列的体内反应,令人毒发身亡,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一挥间。极易被有心之人用于谋杀,于是瘟疫消退后便被列为禁药。
这种亦正亦邪的方剂叫雪月之醇,配制时,雪花、圆月缺一不可,由此得名,它无色无味,无论是溶于水抑或是拌入食物当中都很难被人察觉到。
过了一百多年,如今此药出现在大溪国,且国家刚结束与西疆的十数年征战,正处于休养生息之时。先引起民众恐慌,再伺机而入,宛陶国此意,昭然若揭,
她有发现真相的兴奋,又有多日未见裴司的想念,便未顾此刻已是深夜。
她要赶紧回去把这个发现告诉裴司,再找机会启奏皇帝,尽快下禁酒令,这是唯一快速见效的解决方案。
可她刚行至苏府所在大街的尽头,便被一位手持弯刀的蒙面黑衣人拦住了去路,来人一副夺其性命的架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一转身,便不要命地往回跑。
皎洁的月光之下,女子被身后的黑衣人步步紧追,她终究跑不过刺客,眼看着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她侧身一躲,却还是被刺到了胳膊,血腥味很快在黑夜里弥漫开来。
当年云游江湖前,她倒是学了些自卫的功夫,可她的水平根本不足以应对眼前这位刺客。苏璃月心里一阵恐慌,又一阵凄凉,她才新婚不久,她娇弱的夫君还在家等着她……
眼见黑衣人手里的弯刀再次劈向自己时,她捂着受伤的胳膊,认命地闭上眼睛,一阵绝望。
“啊……”,她一睁眼便看见刚才还近在咫尺的黑衣人,现下已躺在远离自己三米开外的地方,他刚挣扎起身,便又很快被人压制,不过三招而已,黑衣人便已丧命。
月光树影里,男子手持长剑,衣袂飘飘,宛如天神下凡,可这身背影越看越熟悉。“裴司?”她试探了唤了一声,那人似乎怔了一下,而后缓缓转身,苏璃月一时惊地如被钉在了地上一般,一动不动。
待她反应过来时,裴司正为自己包扎受伤的胳膊,“嘶”,有点儿疼,她没忍住地倒吸了一口气。
回裴府的一路上,她都沉浸在自家这位娇弱病相公竟是绝世高手的震惊当中。裴司抱着怀里的人也一路无话,他这几天也一直在追踪调查这桩案件,却没想到凶手竟然盯上了苏璃月,如果他再来晚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回到家时,苏璃月已缓了差不多,当晚,她便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裴司。翌日一早,西京城内便下了这样一道圣旨,全国上下禁酒三月,雪日一过,天气一暖,雪月之醇便会丧失配制要素,案件也就迎刃而解。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也足够大溪国与宛陶国公关交涉。
苏璃月在家里养了三天,伤势便恢复如初。这几天,裴司寸步不离地照顾她,换药喂食全都亲力亲为,她蓦然意识到真正娇弱的是她自己而已。
原来,裴司当年修养的地方是一处山谷,风景优美,四季如春,那里住着一位隐世高人,他的武功,他的音律,以及他的身体,都与那位绝世高人有关,而她也知晓了薛圆圆消失的真相。
雪月之醇的谜题,自是因为琴心的帮助方得以很快破解,不过署名由“琴心”换成了“琴心月影”。
当年,弥留之际的李翼要求李玉答应自己一件事情,便是永远不要残害手足,他答应了,而实际上,当年清理的官员也确有各种把柄在身,李玉也许不是一位好亲人,但确是一位治国有方的帝王。半月后,静王踏上了去宛陶国交涉之路,交涉结果令人满意,此后经年,大溪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