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婚事
潇湘江上,群山奔涌,层峦叠嶂间濡染开浓淡不一的绿意——近处墨绿沉郁,渐次转为碧色苍苍,至那远山青岚一线,悄然融入天际薄霭。
潇湘水,在这里打了个大大的弯,裹出一片陆地,像一片肥厚的枇杷叶,叶尖儿固执地指向河心。
枇杷村便卧在这叶子上,三面是碧绿的江水,唯有背靠陆地的一侧,通过起伏的山岭与外面的世界相连。
村口有个老渡口,青石码头被河水泡得发白,系着几条简单古朴的渔船,是村民日常出行的重要交通工具。
柳月的童年,就浸在这江水的腥气和渔网的咸涩里。
户籍簿上清一色印着“渔业”,村里巴掌大的旱地,种出的粮食填不饱肚子,鱼虾才是活命的根本。晒场上永远铺展着巨大的渔网,女人们补网的手指翻飞如梭。
在六七十年代的光景里,生计像沉重的磨盘压在大人们肩头。女孩儿们分担家务,便成了那艰难岁月中不言自明的规矩。
柳月作为家中长女,身后缀着一妹一弟,这担子便早早地、沉沉地压上了她那尚未长成的肩膀。打猪草,喂兔子,洗衣烧饭,还得拉扯着年幼的弟妹——生活的琐碎与重量,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填满了她的童年。
读书?倒不是家里不让,是她自己和小伙伴们约好了似的,读到四年级便纷纷撂了挑子。那个年代,农村里的人都觉得在生产队上挣公分比读书更实在。
大人们整日在河上漂着,网要晒,鱼要杀,鱼干要熏,家里总得有人帮手。力气用在实实在在的生计上,似乎比学堂里那些弯弯绕绕的方块字更让人踏实。
日子是苦的咸菜就着糙米饭、杂粮面条,但一群半大丫头在水边嬉闹,捡拾冲上来的螺蚌,笑声能惊起苇丛里的水鸟,那点苦也被江面的风吹散了。
枇杷村的春天,河风带着湿润的暖意,吹醒了岸边新绿的芦苇。
柳月和张桂芬坐在自家门槛上补着一张破渔网,手指翻飞,动作麻利得如同本能。
柳月那个在县城伞具厂做工的远房堂哥柳建军回来了,带回来的不仅是城里才有的新奇糖果,还有一个消息。
这一年,柳月二十四岁,柳建军脸上堆着笑,搓着那双因劳作布满老茧的手,对着正在屋檐下补渔网的张桂芬开了腔:“婶子,该给月妹子寻摸个人家了。”
张桂芬捏着渔网顿了顿,一时没接话。
柳建军的话像块石头,噗通砸进她心窝里。
她抬眼望刚刚起身,走到院子里正利索剁着猪草的柳月,那身影消瘦又勤快,从打猪草、喂兔子到洗衣做饭、拉扯弟妹,桩桩件件都指着她。
这要是嫁出去,家里就像塌了半边天,里里外外准得乱了套。她舍不得,是真舍不得这贴心的闺女。
可这念头刚冒头,另一股冷气又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二十四了!
村里跟她同龄的姑娘,好些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再耽搁下去,闲言碎语还不把门槛踏破?
“老姑娘”这顶帽子压下来,往后还能寻着什么好人家?姑娘家的好光景,禁不起拖啊……
想到月儿日后可能孤零零的受人指点,张桂芬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几乎喘不过气。
堂哥还等着回话,张桂芬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半晌,才极轻、极慢地点了下头,那声“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柳建军见张桂芬答应,嘴巴咧得到后脑勺:“我们厂里有个后生,叫做任富民,人不仅长得好,有精神,那家里条件也是一等一的好,爹有工作,还是铁饭碗,娘在镇上做生意,他自己也是铁饭碗,兄弟姊妹几个都有出息……”
张桂芬听得对方条件这般好,虽然距离枇杷村有些远,但人家别说是在青石镇算得上顶体面的人家,在整个县城也算优越家庭了。
她心口不由得突突跳了几下,一丝热切的希冀刚冒头,立刻又被更深的狐疑压了下去。
张桂芬捏紧了衣角,抬眼仔细打量着堂哥的神情。
这么好的条件?县城里有工作的人家,那是多少人攀都攀不上的高枝。自己家不过枇杷村一个寻常渔户,除了闺女勤快本分、模样还算周正,还能有什什么拿得出手的?月儿连小学都没正经念完呢。
这亲事听着,简直像天上掉馅饼,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自家院门前。
“这么好的后生?”张桂芬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她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嗓子问,“建军啊,你跟婶子说实话,这……这富民后生,当真没点啥……啥说道?”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紧紧锁着柳建军,“是不是……年纪大了,亦或是身子骨不大妥当?还是家里头有啥难缠的官司?又或者……是那孩子自个儿……脾气性子有啥古怪?”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小心抠出来的,带着烫手的疑虑。
她太清楚,这世上哪有白捡的好事?越是听着光鲜的门户,越可能藏着外人看不见的窟窿。她怕这“体面”背后,是女儿跳进去就爬不出来的火坑。
那份被勾起的喜悦,此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只余下圈圈不安的涟漪。
柳建军被张桂芬这连珠炮似的疑问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下意识地又用力搓了搓那双粗糙的手,像是要把那点尴尬搓掉。
“哎哟,我的好婶子诶!”他嗓门拔高了点,带着点夸张的委屈和急于澄清的劲头,“瞧您这话说的!我建军是那不靠谱的人吗?我能把月妹子往火坑里推?富民那可是我眼皮子底下看着的同事,和月妹子年岁相当,身板儿结实着呢!在厂里扛料包,一人能顶俩!家里头?清白人!他爹在公社那是正经干部,兄弟姊妹个个有门路有营生,街坊邻居谁不竖大拇指?官司?那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他拍着胸脯说得唾沫横飞,极力描绘着任家表面的光鲜。
张桂芬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问出“脾气性子”时,柳建军搓手的动作明显加快了,眼神也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脾气嘛……”他干咳了一声,语气不自觉地弱了几分,避重就轻地打着哈哈,“嗨!年轻人,谁还没点子火气?富民他……性子是直了点,说话办事有时候冲,不会拐弯抹角!可婶子您想啊,这样的人才实在,不会花花肠子不是?总比那些油嘴滑舌的强百倍!”
他顿了顿,观察着张桂芬依旧紧锁的眉头,赶紧又堆起笑容,加重了语气补充道:“再说了,人家那条件摆在那儿!月妹子嫁过去,那就是掉进福窝里了!不仅能吃好的,听说人家家里顿顿有肉吃,还能住镇上好房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比在咱这河边上晒网杀鱼强百倍千倍?婶子,您可不能光瞅着那芝麻绿豆的小毛病,耽误了月妹子一辈子的前程啊!我这可是真心实意为月妹子好!”
剁完猪草的柳月,这会正在厨房择菜,隐约听到了母亲和堂哥的对话,心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一圈圈涟漪荡开。
逃离日复一日腥咸湿重的渔网和永远填不饱的肚子,去一个“体面”的地方生活,是她不敢奢望的未来。
堂屋里的柳爱国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只是重重地敲了一下烟杆子。
张桂芬回头看了看丈夫柳爱国,见对方没有吱声,只是咳嗽了两声。
她又看着柳建军那微微沁汗的额角和快搓出火星子的手,再听着他那语重心长,掏心窝子为自家闺女打算的话,心里那点尖锐的狐疑,竟奇异地被另一种情绪覆盖了。
她暗忖:瞧瞧,把建军这孩子急的!汗都出来了,手都快搓秃噜皮了!他这么卖力地拍胸脯、打包票,句句不离“为月儿好”,生怕我这老婆子不识抬举、耽误了闺女,这份着急上火的样儿,倒不像是作假。
是了,他爹妈跟咱家也算沾亲带故的,建军从小看着也算个实诚后生,在县城厂里做事,见识总比我这河边上打转的老婆子强。
他这么着急,怕真是觉得这门亲打着灯笼都难找,怕我犯糊涂,把月儿的好姻缘给生生推出去吧?
一想到“推出去”这三个字,张桂芬心里就是一紧。
她仿佛看到了村里那些嘴碎的婆娘,背地里戳月儿的脊梁骨,说“柳家那个老姑娘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再想想堂哥描绘的光景,顿顿有肉吃,这年头要不是自个家里是渔民,恐怕十天半个月都不见油渣子,更别提吃肉了,还能住镇上亮堂的砖瓦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再者,月儿那双因为常年干家务活,帮忙泡水杀鱼,手上布满细碎伤口和老茧,是不是也能像镇上那些体面人家的闺女一样,养得白净些了。
女儿能跳出这苦水河,过上“体面人”的日子,这不就是自己这当娘的,咬着牙、勒紧裤腰带也想给她的吗?
至于那点“性子直”、“说话冲”,张桂芬在心里努力把它往“实在”、“没心眼”上靠。年轻后生嘛,血气方刚的,有点脾气也正常。成了家,有了孩子,自然就稳重了。再说了,人家家里那么“体面”,规矩大,总有人能管着点,总比在枇杷村,守着破船烂网,熬成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强上百倍!
柳建军那点因心虚而起的紧张焦灼,在张桂芬眼中,完全扭曲成了“一片赤诚为侄女着急”的铁证。
这份被误解的“诚意”,像最后一根稻草,沉重地压在了她心中那架摇摆不定的天平上,最终把“疑虑”那端,彻底压了下去。
她紧绷的肩膀缓缓松了下来,脸上挤出一个复杂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对着还在喋喋不休强调“前程”的柳建军说:“建军啊,你看你急的……婶子不是不信你。就是……就是当娘的,总得多问问不是?你……你是个好孩子,真心为月儿打算,婶子心里有数。那……这事儿,就劳你多费心,帮着……张罗张罗吧。”
这句话说出口,张桂芬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仿佛落了地,却又像是坠入了另一个更深的、看不见底的寒潭。她只能死死抓住眼前这“体面前程”的浮木,祈求着女儿未来的风浪,不要像这潇湘河水一样湍急又冰冷。
柳建军描绘的前景,像一张崭新的、带着油墨香的奖状,钉在了枇杷村灰扑扑的生活里。
柳月心里像揣了个小鼓,不小心被烫到了手,这年头小镇上,有工作的人家,那就是体面。(第一章完,小说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创作不易,喜欢请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