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能想到,我们眼中那个字如泣血的辛弃疾,事实上认为自己人生百年,所见所闻都值得写入《笑林》。
鲁迅先生曾说过:“泪与笑只隔着一层纸。”
《鹤鸽天·不寐》
老病那堪岁月侵。霎时光景值千金。一生不负溪山债,百药难治书史淫。随巧拙,任浮沈。人无同处面如心。不妨旧事从头记,要写行藏入笑林。
遍观稼轩词,“笑”一直是辛词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甚至可以说自成一脉——谐谑词。
可是没有人问过辛弃疾:“将军,你的笑里,真的有解脱吗?”
“壮岁旌旗拥万夫”的辛弃疾,南归之后却只得将长剑换了狼毫。
日复一日“想剑指三秦”,却年复一年空“把栏杆拍遍”。
一个跃马横刀、不惧血染战袍的少年将军,不让他出征收复失地,不给他北上抗金的机会。哪怕“红巾翠袖”群绕,带湖风光独好,对他来说又有何意义?
26岁南归,68岁去世,不长的一生中却有近20年的赋闲。
此间他被迫过着诗酒田园的生活,因为无处请缨而闲云野鹤。
他曾经词中在调侃自己的姓氏,说“艰辛”、“酸辛”、“悲辛”、“辛辣”都是“辛”,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姓不好,所以命运也一样坎坷,真是五内俱焚:
《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
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比著儿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
雨。但赢得,靴纹绉面【注】,记余戏语。
出仕也在20多年间又有37次频繁调动,屡遭陷害排挤,何止“三仕三已”?
正如谢仿得在《祭辛稼轩先生墓记》中说的:“大仇不复,大耻不雪,平生志愿百无一酬”。
感慨美好的事情总是不会到自己家里来。直到结尾也没有释怀,何谈豁达?所以把辛弃疾的谐谑词作类比于东坡的豁达,就更是说不通的了。
《小重山》
绿涨连云翠拂空。十分风月处,著衰翁。垂杨影断岸西东。君恩重,教且种芙蓉。十里水晶宫,有时骑马去,笑儿童。殷勤却谢打头风。船儿住,且醉浪花中。
这有点像宋仁宗说柳永:“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倒是真的去浅斟低唱了, 但辛与柳不同,他即使报国无门,也不甘心在带湖咀嚼自己的寂寞。
“腰中剑,聊谈铗;樽中酒,堪为别。”字字句句都是不甘心。
在他看来,越是自在的生活,就越是无意义的蹉跎。
直到晚年,辛弃疾的性格中仍然不存在退的成分。即便是回首看去,依旧不曾对往昔有所释怀。或者可以说,也曾试图排解,但是并没有成功。
“自笑好山如好色,只今怀树更怀人”(《浣溪沙·偕杜叔高吴子似宿山寺戏作》)等等皆是。
因为辛弃疾的性格中没有退的成份,他一辈子都在想着入世、想着实现治国安邦的宏伟大志——所以,他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甘心于山水之间的生活。
因而嬉笑绝不是“因为意识到怒骂对社会、对自身命运和仕途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进而走向以娱人娱己来求得安慰的道路”。
应该说稼轩写这类诙谐词绝对不是为了满足娱乐的需要,而是在慷慨悲歌以外,一种特殊的情感表达方式。
辛弃疾谐谑词所表达的内容基本和豪放词一样,词句中并没有一个豁达明朗的辛弃疾。仍旧是一个独对孤灯,烛残泪尽,内心愤慨无人可说的失意将军;仍旧是那个提笔如椽,狼毫泼墨,用刀剑热血刻写词句的文人。
夜夜挑灯看剑,于事何补?鬓边白发不饶人!梦回吹角连营,那堪回首?天山仍在铁蹄下,空老沧州百年身。
无论“泪”与“笑”,都是他一腔纵使十年饮冰也难凉的热血、都是他此生不曾真正排解掉的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