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也正是家人吃午饭的当儿,舒蕾和爷爷到了西安。当她一脚踏在高楼林立的大街上,仿佛失脚掉进了一锅热水里!还没走多远,全身已经湿透了,衣服紧贴在皮肤上,就像紧紧包裹的粽子那样难受。舒蕾自小不爱穿裙子,短袖也不爱过短了。在车上因为有空调,她还没有什么感觉。她没想到西安是如此之热,所以一路的新奇兴致霎时消失殆尽。就连吸进肺里的气体都是一种闷闷的,怪怪的感觉。
跟在爷爷上了一辆双层的公共车,舒蕾数着数过了四站,又换了一辆普通的公共汽车,坐了六站,在一个车少人稀的街角,他们下了车,爷爷带着她走进街边一家充释浓烈油烟气味的小饭馆,门里一左一右两张大圆桌子,一个看上去和李彤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趴在饭桌上睡得正香,一股清亮的涎水从嘴角淌下来,在胳膊下积了一滩滩。空中的吊扇拼命的旋转着,但流动的风依然是热热浪。
“女子,哎,女子,醒来!”舒蕾爷爷好像与这家让很熟,把随身携带的行礼放在桌子下面,自顾坐了下来。
女孩忽地站起来,慌张地揉了一下眼睛,才发现下巴还牵着一根长长的水晶似的线,急忙手背手心胡乱摸了一把,方才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招呼道:
“哟,是大伯呀,刚从屋里出来吧?!每天下午这段时间没人吃饭,徐哥过他那边睡觉去了,小方出去买东西去了,我一个人趴在桌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你先坐,我去给你倒杯水去。”
女孩打量了一眼舒蕾,从一个角门进里间去了,不大功夫,提了一个钢皮水壶出来,饭桌上本来扣着四只本子,女孩翻起两只,注满两杯。
“大伯,喝口水,天热的吃啥都不香,一天到晚光想喝水。这个小妹子我也不知道叫啥,一路坐车累了吧,喝杯水吧!”女孩口齿伶俐的和舒蕾打招呼。
“这是我孙女。”舒蕾爷爷介绍。“叫舒蕾,暑假没事想出来耍。我俩还没吃饭,下一斤大肉水饺。”
“好的,大伯稍等。”
女孩进了时间,舒蕾的爷爷对舒蕾说;“这女子是咱那的,她大(爸爸)也在垃圾场,这饭馆老板也是咱当地人,我平时懒得做饭就到这买的吃。”
舒蕾从下车到现在一句话也不想说,饺子端上来,看着香喷喷的,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勉强吃了几个,就觉得胃里不舒服,急忙喝了几口茶水,缓了一会儿,她爷爷劝她多吃几个,她刚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搅,还没说出要吐,刚才吃进胃里的饺子,还有嘴里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喷涌而出。若不是她头低的快,肯定会吐在桌子上。她爷爷慌了,隔着桌子用手托着舒蕾的头,焦急地连声问她怎么了?又吐了几口粘粘的胃液,胃里才不觉得那么难受了,但仍然感觉虚飘飘的,心慌,气也短。
饭馆女孩刚坐下,看到舒蕾吐了,脸色煞白,虚汗跟滚豆子似的,连忙从里间打了一盆凉水,用毛巾帮舒蕾把脸和脖子还有胳膊擦了个遍,又从冰箱里取了一瓶矿泉水,让舒蕾赶紧喝几口,冰凉冰凉的矿泉水进了肚子,立时舒服多了。见舒蕾脸上有了血色,舒蕾的爷爷这才把悬起的心放在肚子里,落座后关切地对舒蕾说:
“没试好些了吧?可能是热的来,多喝些水!”
“没事,好多了。”舒蕾说了下车以来的第一句话。
“在咱那儿,晌午再热,一进屋子马上就凉了,西安这鬼地方,除非有空调,不然你钻到哪儿都是热,舒蕾——就是叫舒蕾吧?”饭馆女孩对舒蕾说。“你从咱那儿来,坐的又是空调车,一下车肯定适应不了,大概是轻微的中暑,不要紧,多喝水,夏天,在西安没饭行,没水咋也不行。”
女孩把舒蕾洗过的水端到门口泼在柏油路上,回身又从里间铲了一铲炉灰,要扫舒蕾吐的饭。舒蕾好不感激,要夺笤帚自己扫,女孩客气地让她别动,扫干净端出去倒掉,回来又用拖把把地板拖得光明如镜。一斤饺子舒蕾没吃几个,她爷爷也没吃多少,就见女孩来端剩下的饺子时,问:
“大伯,剩下的这些还是给你一炒吧?”
“噢!”舒蕾的爷爷答道。
女孩把剩的饺子用油煎了煎,盛在一个一次性的饭盒里端出来,套了一个塑料袋,让舒蕾提着。
“舒蕾!”
刚站起身,饭馆进来一个人,舒蕾还没看清楚是谁就听来人在叫她的名字。
“方栋?!”
应声一看,舒蕾心底一阵狂喜,眼前正是她很想见的人。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想到刚才难受感觉委屈,舒蕾的泪水在眼眶里飞速旋转着。
“方栋吗,你到那去了?”舒蕾的爷爷一边拿自己的行李,一边说。“刚忘了给你,方栋从屋里出来就在这家饭馆打杂,明儿没事急人了你就过来耍,他哈好(好坏)是你跟前娃。方栋你和小莉先忙着,我和舒蕾过去了,坐了几个小时的车,过去到我那儿先歇歇。”
“你们忙,我过去啊!”舒蕾生怕自己不争气的泪水涌出来,噎声摞了一句话走在爷爷前面出了饭馆。
走街穿巷出了村子,前面是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两边是无边无际露土不久的玉米地。土路看似不远,但再走也走不到头。舒蕾不知道爷爷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她也没有想到城市也有这么空旷的田野?身后的闹市越来越远,前面也看不到一户人家,好几次她甚至怀疑爷爷是不是走错了?!她听说城里经常走错地方,但天热的透不过气来,虽然在郊外,但昏黄的太阳像个庞大的蒸笼罩在头上。舒蕾真想躺在鲜嫩的玉米苗下面乘乘凉,要不有家乡那样一条细线一样的河也行,聚一脚深的一个水潭,泡一泡手脚,那该有多清爽啊?!可惜这儿路旁连一棵遮荫的树都没有!
“再坚持一阵子,马上就到了,看,那就是浐河。”
顺着爷爷的手望去,远远的前方有一条白亮亮的带子,那就是浐河?在家的时候她就听说爷爷捡垃圾就在浐河边上。刚才坐车进城的时候也经过了一个石栏长桥,桥头也刻着浐河的字样。现在怎么又倒回来了?她现在虽然站在太阳底下,可她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了!
玉米地走完,也就在浐河岸边的斜坡处,有一个几十亩地的大土坑,从取土的迹象不难辩出,这儿是一个废弃的砖厂。然而这个大土坑的一半儿已经被砖头水泥块等一些不知名的垃圾填了起来,可想而知,不久,这个土坑就会消失,被城里运来的垃圾逐渐填平。
玉米地的土塄下,有一排十几间砖头坐泥砌成的简易房,年代也很久远了。就像一个老人的脸,满是沧桑。
垃圾场是村子人承包的。舒蕾的爷爷和家乡出来的七八个捡垃圾的就住在这里,每个月给承包人交200元的房租和管理费。
舒蕾没想到爷爷住在这样的地方,十二三平米的房间除了一张用一块一块宽窄长短都不一的木板拼成的床,其余的空间空荡荡的。舒蕾注意到,刚才经过别人的门口时,房间也是这样的,不同的是那些空间被废旧钢筋,水泥袋子等等东西塞的满满当当。门外用泥糊了一个烧柴禾的灶,锅是一个带把儿的炒瓢,烧的是垃圾里捡回的木板。
好在房子尽头有一个水塔,塔下还有水池,舒蕾把提包仍在爷爷房间的床上,在水池上拧开龙头,猛喝一气,直到肚子有点胀了,才尝出水的味道不一样,好像放了盐,咸咸的。她也管不了那么多,把脸,脖子,胳膊,腿洗了个遍,头脑登时清醒了,爷爷不知在谁家借了两颗鸡蛋,打了一碗麦面半汤,里面还漂着几片儿绿绿的菠菜,这种家乡饭,比饭馆的饺子香多了,舒蕾吃了一大碗,还没吃饱,但是锅里已经没有了。看来爷爷完全没必要在饭馆买饺子。 饭后,舒蕾帮爷爷把碗筷洗了,爷爷说他晚上要去捡垃圾,想睡一会儿,让舒蕾不要乱跑,瞌睡困了就倒在他脚下面。怕两个人挤,爷爷又找了一块木板,把床加宽了半尺。
十好几间房子住了九家人,家家的门大敞大开,都在睡觉。舒蕾又在水池子上洗了手脚,想想没事,顺着斜坡那条路,朝浐河边走去。
长这么大,舒蕾还没亲眼看过如此宽的河,如此大的水!站在河堤上,她甚至不敢低头看脚下滚滚的浊浪,只要她盯着一个好看的漩涡,整个人就向河里倾斜,似乎那浊浪有一种无穷的引力,牵引着她!在电视上见过黄河,站在浐河岸边,没见过黄河的舒蕾感慨道,黄河水恐怕也没这浐河里的水深、大吧!
她还不知道浐河流到哪儿去了。
在河边转悠到太阳落西,她才发现一个奇观,为什么这儿的太阳在家乡太阳升起的地方落下去了?她百思不解!
方栋他爸在东头(舒蕾还是把太阳落下的地方认定为西)第二个房子里,方栋他妈这阵儿在做饭,见到舒蕾从斜坡下上来,热情的来到跟前,抓住舒蕾的手问长问短。或许是在异地难于见到亲人,舒蕾倍感亲切。其他几家做饭的听说,也高兴的打招呼问家里现在的状况。舒蕾不愿与大人打交道,客套了几句,便回到爷爷的房间,爷爷睡得正香,她闭上门,把暑假作业拿出来,趴在床上一道题没做完就睡着了。
舒蕾正在夺妹妹一个梨,是爸爸出车回来拿的,爸爸刚取出来就被舒蓓抢去了,舒蕾不服气,要舒蓓分她一半儿,或者让她咬一口,可舒蓓就是不给,正在抢,就听“舒蕾,舒蕾”有人喊她,她睁开眼睛,是白天在饭馆见到的那个女孩。
“咋?不认识了?”女孩笑着说。
舒蕾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才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刚才是在做梦,于是不好意思的说道:
“我都睡糊涂了。现在是啥时候?”
“半夜,可能有一点了吧!”
舒蕾的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她现在是趟在床上,一定是爷爷把她弄到床上的。想想自己竟睡的那么死,舒蕾不由得暗自嘲笑。
女孩也不客气,往床边一坐,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包瓜子。“瓜子,恰恰不上火,方栋买的。”
“方栋?”舒蕾仿佛还没完全清醒。“方栋也过来了?”
“没有。”女孩嗑瓜子跟她说话一样,干净利落。“他要留在店里看门,徐哥晚上不在,饭馆不能没人。”
瓜子在女孩的嘴里“啪”,“卟”,皮儿就飞了出来。舒蕾嗑了一颗瓜子,暗自思忖,今天在饭馆碰了面,他知道我在这儿,应该会来看我的啊!于是问:
“他晚上在饭馆看门,你天天晚上回来,你大也在这儿捡垃圾?”
“嗯。”有一瓣瓜子皮落在了舒蕾胳膊上。女孩不好意思地用手替舒蕾抖掉了。“先前小方没来的时候,晚上我在饭馆,饭馆有个钢丝床,关门后一个人想耍到啥时候睡都行,小方来了后,天也热了,晚上关门迟,徐哥和嫂子在他那边给我支了一个床,和人家两口子住在一个房间,一点儿也不好,今儿见你来了,晚上关门后我给徐哥说我过来换衣裳,想和你谝一黑夜。”
“每黑夜都是这个时候关门?”
“夏天热,后半夜才凉一点儿,出来转悠的人多,喝冷饮的吃饭的也多,今儿关的还算早,有时候还到三四点呢!”
“那早上几点开门?”
“最迟六点,八点上班,吃早点的都在七左右。”
“那能睡够?”
“没办法,你晌午看见,白天没人逮住就趴在桌上瞌睡一会儿。”
“这么辛苦一月多少工资?”
“我是180,小方200。”
“老板也太黑了吧,一天干这么长时间,才给200块钱,够买啥?”
“你不知道,现在城里没活的人多的很,活难找,讲究是熟人,要不徐哥还不要哩!唉,明儿过去,中午没人我领你出去耍走。这儿的人白天都在睡觉,你一个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肯定急人。”
“就是,下午就把我急的,一个人跑到浐河边上耍了一会。明儿上午我去找你,嗳,认识大半天了,我还不知道你叫啥?”
“你没问,我也忘了给你说,杨小莉,属虎的,16岁了,你呢?”
“蛇,89年生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用说了。”
“噢,才13岁,那我当然就是你姐了,妹子,认我这个姐不?嘻嘻!”
“认木,肯定认,在家里我是老大,从来没人疼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