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牌
一
崇宁二十三年(西元1127年),秋。
开封,右二厢,对柳巷。
矮矮的院墙簇拥着簇新的大门,两个丝帽绸服,眉眼俊秀的小厮于阶下打着灯笼。内里摇曳的烛火映出一个“高”字。
月光下如柳叶般的窄巷传来脚步声,一个身着青蓝棉服,平头小样的干练男子匆匆赶来。
“可是吴管院?”
“嗯。大员外可在?”吴管院收住脚步问道。
“才与廖管院进去。”
“还请四哥将此物交与廖行正。便说俺在此侯命。”吴管院眉头皱起,蜡黄的脸上看不出情绪。说完将一块方巾裹着什么递了过去。
“四哥”并不耽搁,点点头便接了方巾,往院中去。
不到一刻,一个长眉阔口的消瘦男子打开了院门,仔细瞧去,他右侧锦袍袖子却是空的。
“员外说铺子里不能没有吴二哥主持。由我带好朋友相见。”消瘦男子声音嘶哑,话说的却快。
“有劳廖行正。请。”吴管院并不客套,转身匆匆带路而去。廖管院则跟在后面,眉宇间不见急切,脚程也没有落下,始终与吴管院并行。
开封城的酒楼多,勾栏瓦肆也多,处处笙歌,风流才子佳话不断。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遇上孔方兄屡求不至,便是神仙也要抵当周转。这当铺自然少不得。
此时的当铺称为质库。从王安石变法开始,质库从福利为主转向盈利为主,历经十余年发展,与钱庄业相辅相成,是天下顶顶的抄金捞银倒铜钱的行当。
既是聚宝盆,不防有心人。不比钱庄业有钱庄总社这种寡头同盟,质库行业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百舸争流。所谓官库十二,私库千二,乃是高第显族交通取利的不二法门。既有攒头割草,面向庶民百姓的小质库,也有淌金流银,面向钱庄和小质库的大质库。
天子脚下,百姓管去小质库抵当周转叫“看外甥”,管小质库去大质库抵当周转叫“见娘舅”。 因此小质库俗称“甥库”,大质库俗称“舅库”。
钱庄和质库的蓬勃发展,离不开海外贸易的兴盛。正是因为钱庄与质库不断投入资金到海外贸易,形成相互促进,才有了如今的“崇宁之治”。
最早投入资金到海外贸易的是内质库与官库,如今已被群臣上章禁止直接参与海外贸易六七年了。取代皇家内质库和官库的是各路反对赵官家与民争利的争臣。不消说坐衙柄国的宰相、枢密使、乃至三衙管军大将的家仆,便是穷得要靠嫁女儿避免破产的宗室们,也纷纷要开质库。诸家质库的主持者,要么是钱庄业的熟手,要么是海外贸易的熟手,他们与那些搏击风浪的亡命徒更厮合得来。
官库最早发展,占尽开封城里好铺面,私库们只好围着官库开,于整个开封城中开出十二朵姿态各异的花。五十年兴衰起落,如今在城南的多是小质库,城北的多是大质库。廖行正与吴管院便从东面入巷,步入夹头巷中的一间小质库。质库门檐下悬着的灯笼上映出“同利米铺”四字,这般小质库多有些粮油布帛生意照应,寻常百姓若非绝当,也愿意接受商品抵付。
质库的院子只有两进,很是紧凑,从外院的侧门入内,只拐两道便停在了西厢房外。吴管院略整仪表,便携廖行正敲门而入。
“失礼,失礼。让好朋友久等了。”吴管院满脸歉意对安坐养神的大汉说道。
那大汉剑眉长须,身高臂长,从交椅中立起,瞥了廖行正的空袖子,俯视吴管院说道:“铜钱可备好了?”
“好朋友莫心急,钱已经备下了。只是莫嫌俺罗唣,如许多钱携带不便……。”
“俺只要铜钱。哪个听你聒噪。”大汉语露不满,“今晚若不见钱,便将那宝物还来。俺往别处去就是。”
“好朋友若是心急,便与这位裕泰行的廖行正一道去取就是。”吴管院心平气和的说道。
“汝倒是好胆,诳了宝物消遣俺。这鸟行正莫不是与你做一道黑店,想坏俺大事!”大汉越说越气,一拳打在方桌上,桌上的酒壶、茶杯、果盘、食碟,叮叮当当、噼里啪啦的跳来转去,终于稀里哗啦的散在了地上。
“好朋友莫使气,宝物在此,谁也不曾诳去。”廖行正从袖中取出方巾所裹之物交还给大汉。
“料尔等也不敢。”大汉正眼瞧过廖行正,从容接过。
“铜钱确以备好,若好朋友有意,可与我同往。”廖行正说话依旧很快,但吐字清楚。
“莫要再消遣俺才好。”大汉不屑的看了吴管院一眼,当先出了厢房。
吴管院将二人送走,多少还是有些失落。回到房中喟然道:“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啊。”
开封城里商业区惯例是通宵达旦的,过了州桥、土市子等烈火烹油一般的地段,城北反倒显得安静。丝竹之声不绝,靡靡之音绕耳,高门显第之内,自有奢华享受,但其中的曼妙与绝味,却被层层高墙与森严的守卫隔开。
城南是街道上热闹,城北是宅院里繁华。这种迥然不同的情势,让长须大汉颇为警惕。
“汝家主可是吃公饭的?”大汉盯着廖行正说道。
“大员外早年在薛侯爷手下吃饭,好朋友可是怯了?”
“哼。你倒不必激俺。俺敬薛侯爷是好汉罢了。你只管带路便是。”
开封,左一厢,高府。
廖行正行到巷口,便有机灵的家人瞧得清楚,连忙开了侧门,上前殷勤。廖行正两句将其打发,便带大汉进府。
“不料如此小气,铺子便如乡下一般开在家里。”大汉嘟囔道。
“好朋友是贵客,大员外特意请来家中相待。”
“莫要逞口舌,有铜钱是要紧。”
高府的一间厢房也比同利米铺的院子贵气。大汉看了看房中的摆设,心里安定许多。不多时便有脚步声传来。轻叩两声,便有人推门而入。这人头戴软脚幞头,身着锦袍,眉清目秀,偏偏肤色黝黑,脚步有力,大汉细细打量,竟是拿不准此人年纪。
廖行正连忙行礼问安,随后介绍道:“员外,这便是那好朋友。”
大汉明知对方便是金主,却只是叉手行礼,并不言语。
对方丝毫不恼,略一打量便将手中折扇一合,赞道;“壮士好筋骨。”
说完,便吩咐随从上茶。
大汉却摇头拒绝:“时辰不早,上酒茶莫如上铜钱。”
“好好好,便依壮士。想着这些钱总有四石开外,我还给备了车马。”高员外笑起来便如散财童子。
“车马俺使不惯,给只木牛[1]便成。”
“壮士好力气。”这次夸赞高员外却没有笑,“我这便让人换过。”
“俺非员外、措大,何劳别人换过。只需员外着人引路便是。”
廖行正看向高员外,只见他重又笑起来,轻轻点着头。
三人一前二后,一刻后方行到西院的一间耳房前,那里正备了一副车马,连车夫也备的妥当。
廖行正连忙上前吩咐准备一只木牛,便又回到高员外身侧。
大汉见木牛推来,死沉死沉的钱箱也一个个搬下车来。仆从车夫在他眼里过了几遍,料得箱中却是铜钱。神色便缓和些,扭头向高员外一行礼,瓮声道:“俺这宝物便归员外了。”
说完,便将方巾所包裹之物双手奉给高员外。廖行正揶揄道:“好朋友还未瞧得真切,莫要着急。”
大汉并不与他分辨,仍是躬身奉宝。高员外回头瞥了廖行正一眼,后者便郑重的上前收好。
大汉交了宝物,转身将地上的二十个钱箱连夹带提,不过七八分钟便在板车上码齐,丝毫不见吃力。周围诸人看的目瞪口呆,廖行正也惊讶道:“壮士若在神射军中,开三石弓只如等闲。”
“不错。老朽正好识得几个三衙的孔目官,举荐壮士做个禁军,每年的赏赐也比这些钱多。”
“俺自小不识抬举,只怕要辜负员外好意。”大汉难得笑了笑,胡须乱颤,“若要求财,何必入禁军?员外一间屋子,便胜过禁军十年赏赐。”
“壮士过誉了,老朽也是入过禁军。”
“员外说话不爽利。俺先告辞了。”
原来说话之间,大汉已经用麻绳捆好了钱箱,走到车后。
猛地一发力气,便将车子推动,向着西院角门便道直去。车前的两个高府仆从,连忙提着灯笼照路,若不是竭力奔跑,险些让那大汉赶上。
【1】此时说的木牛指板车,只是后人借用诸葛亮木牛流马的名字。
二
高府内院,书房。
高员外默默的打开了那方巾,将里面的物什取出来,不断用手摩挲着。廖行正不敢打断他,便将方巾取来细看,终于还是一无所获。
“确是岳老哥的东西,收拾的干净。”高员外说完,叹了一声。
“这方巾市面上多得是,瞧不出底细。”廖行正说完摇摇头,将方巾交还给高员外。
高员外接过看了看,又嗅了嗅,叹道:“干净,干净,真干净。”
“那应该真是岳老哥的家什了。”
“嗯,岳老哥就是爱干净。”
“四十年就这般破落了?”廖行正有些可惜的说道。
“只怕儿孙不肖父祖,金山银山也败光了,何况只是些许田亩。”高员外有些不满的说道。
“呃,小员外年少气盛,况且好交朋友,这是员外的本事。”
“哼。你不用为他说情。打着交朋友的名目,挥霍一两千贯也是有的。可惜文不成武不就,还要我来发愁。”
“马军司的周玉成与他不错……”
“狐朋狗友。”高员外急起来,便想拍桌子。
忽的想起手中的物什,连忙停住,右手就那么僵住。
喟然一叹,高员外盯着手里的物什看了又看,“比不了啊,比不了。我们当年的交情哪是靠吃酒听曲维系的?比不了啊。”
那物什一寸见方,是个银制的牌牌。上有虎头睁圆眼,下有祥云裹足间。中间刻有四个字,上曰虎翼,下曰万胜。正是一枚精致小巧的禁军军牌。自熙宁改革军制以来,禁军军牌皆以铜制,正面上刻军号,比如“虎翼”、“拱圣”,下刻旗号,比如“万胜”、“常捷”。反面则是详细的编制、军职、姓名以及驻地。整个军牌长三寸三,宽一寸八,厚六分,据说这种形制上合阴阳,下合数术,能起到提振士气、增强防御、加快行军等多重益处。
高员外手上的这块军牌不单不合形制,还是银制,拿到市井只怕要让人取笑。遇到做公的,说不好还会捉去见官,醒醒酒。
廖行正看着高员外入迷的样子,也不再分辨,只是轻叹口气。
高员外却是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的出神,忽然问道:“那年也是秋天吧,我记得到广州时,荔枝正多,吴三还吃坏了脾胃。”
“是极。他贪那‘挂绿’[2]便宜,忍不住便吃多了。当时还是七月,我记着还没有过中元节。”
“如今这‘挂绿’可是贵了,吴三想来再也吃不坏肚子了。”
“贡品哪能再随意吃。”廖行正摇了摇头,“再说其实味道都差不多。”
“嗯,那年中元节也不如我们入城热闹。好多人来看啊。好多人来看。我记着走在街上碰到好几拨请我吃茶的,当时肚子都喝的鼓了起来,好容易碰上一个肯请吃饭的,结果却被你给喊回营中了。”高员外嘴里虽然抱怨,脸上却很平静。
“谁又不是呢?我也是正填肚子接到了岳老哥的军令,说是薛都军让各指挥回营,不能耽搁。”
“是啊。薛都军令行禁止,谁又敢抗命呢。”高员外轻轻放下了银牌,“都是大家齐心协力,才能大胜注辇啊。可惜,刘老六他们……”
“时运如此,再说刘老六他们家业也没有败。”廖行正说道,“前年听说齐大耳朵的孙子中了进士,也是少年英雄。”
“啧,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啊。”高员外有些惊讶,“怎地如今才与我说?”
“这……这不是一时忘了吗……”
“廖二锯,别耍口舌。是不是那小混蛋拦着你了?”
“没有,没有。小员外很用功,最近两年他常去齐敏那里讨教。”
“还是不用功。这两年我看他也没有长进。那齐小英雄如今何处坐堂?”
“新进士嘛,在提点府界公事手下当差,说是管太府寺的场务。”
“读书好啊,读书好。”高员外满脸羡慕,“虽则你我三衙也去得,除了节堂并无怯意,但这都堂我几次进去都是惶恐不安,比当年在海上与注辇人搏命还难受。”
“正是如此。注辇人到底凡夫俗子,一炮轰去,船沉人亡。便是刀剑相搏,也不过各安天命,自凭武艺。偏偏这都堂中,明明亮堂堂好阔气一般的堂屋,我却总觉黑黢黢好煞气一般的巢穴。每次前去直似将自己硬塞到克虏炮中,不但心慌气短,而且常觉直不起腰,伸不开拳脚。”
“真真如此,某也这般。直似将被克虏炮一发轰个粉身碎骨,魂飞魄散。”高员外击掌合道。
“哈,这却是那注辇藩王的死法。”
“不错,不错。我说总觉得熟悉。果然是那蠢驴。登得船来,还疯喊着去堵克虏炮。”
“还好他没堵上。要不然我便不是少臂膀,而是少脑袋了。”
“当日多亏你救了兄弟们。如今这般,还是委屈你了。”
“员外不可见外。我如今儿孙俱全,不知比祖宗好上多少,往来公侯家门,说起来也极体面。能有今日时局,全是靠员外主持经营。虽则那藩王自己犯蠢,但合该我们兄弟发财。”
“正是,合该我们兄弟发财。”高员外没有笑,非常认真的给廖行正斟了茶,后者随即谢过。
“二锯,你夸我,我也不避。不过当年来京的兄弟,能如你般体谅我的,着实不多。时至今日,兄弟们散落各地,我想服个软也没个寻处。”
“员外莫要着急,那汉子我已让人盯住。若果是岳老哥家人,我等好生相待,如若不然,自也不能让他欺侮我们兄弟。”
“好,好。你办事,我放心。”高员外点点头,“四十年来我最后悔的,莫过于岳大哥。当年真是意气之争,如今我们侥幸生发,却越发惶恐,只怕还是要向岳大哥讨教。”
“员外不要自责。没有员外,兄弟们如今只怕持家都不易,何来惶恐。当年入京受阅,都堂也不肯给多少赏钱。便是先帝也只让枢府刻银牌,聊表心意。若不是有员外筹谋,我等的银牌只怕早就换了粮米。哪还有人能换到铜钱?”
“哎。”高员外只是摸着那银牌,没有说话。
“岳老哥性情高洁,急公好义。不如此,兄弟们也不会遵他号令。但御武校尉也好,宣节副尉也罢,便只是军中阶级,并不足论食货短长。员外自有家业,又遍识公卿。论食货之学,兄弟们自然遵员外宣示。”
“罢了,都是前尘往事。如今要紧的是寻到岳老哥后人,我等叔伯不能让人小瞧了去。”高员外摆摆手说道。
“员外勿忧心,某自去办妥。还请早些安歇才好。”
【2】荔枝的一种。
三
推车的大汉毫不费力的赶到了汴河边,沿着最热闹的商业区穿行,直到一个窄巷才忽然拐了进去,不一会儿两个青衣绸帽打扮的小厮也跟了进去。
不及两刻,那大汉又将车推了出来,方才的两个小厮却再无踪迹。
“笃笃”
宗泽边敲案几,边眯眼看着书信。案几上恰恰也放了一个银牌,形制与高府上那个一般无二。
“令尊倒是硬脾气。”宗泽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说道。
这年轻人身高六尺,体魄雄健,褪色的旧棉服穿在身上,并不合身,浑身的力量仿佛要涌出来一般。腰间的刀剑早已解下,放在宗泽案几旁边,刀鞘磨损严重,实在不体面。倒是剑鞘还有几分样子,总算不至于寒酸。
眉目生的英武,只是细看去,总觉得右眼要大一些。脸色却蜡一般黄,像是大病初愈。
宗泽话说完,年轻人便行礼回道:“禀义乌侯,家父信中所言,飞实不知情。只是与乡党来京投军,家父临行付信,务令送至侯府。”
“投军好说,国家正缺勇士,却不知鹏举想要何前程?”
“某识武艺、知兵法,于弓马有所得。不论何处,悉听侯爷安排。”
“某知令尊不肯教你舟船之技,只是令祖当年是虎翼军第一勇将,一艘胶州号破七船,擒两酋。岳氏一门若是断了舟船上的威名,某却觉得可惜。”
“悉听侯爷安排。”
“那就先去虎翼上军[3]吧。”
“是。”岳飞应完便行礼,“侯爷既有安排,飞便告辞。”
“嗯,也不必去外面落脚,便就住你世兄那里吧。”
“是。”
“笃笃”
“哪里人?”
“世上人。”
“来何事?”
“公平事。”
“贾老哥,可回来了。”一个身着软甲的粗短汉子低声说道。
“来帮忙。”大汉拍了拍粗短汉子胸口。
“哎,贾老哥,下次能别捶俺胸口吗?你力气太大。”
“捶胸口?俺只拍你肚子。”
“这便是二百贯?”粗短汉子不与大汉计较,“俺葛双锤可没见过如许多钱。能瞧瞧嘛?”
“瞧啥?你又钻不进去。”贾姓大汉揶揄着将麻绳解开,“留下两箱,其余的交给朱五哥。”
“哦。虎头哥,咱们明天去飞云楼吧?听说那里的新酒已经出了,官家也喝过。”
“中元节还没到呢。何况中秋才出新酒。”贾姓大汉嘴上慢,手上快,依然搬了七箱下车。
“万一呢,还是去瞧瞧的好,嘿嘿。赵甜水说新来了唱曲的小娘子,又标致又水灵……”
“都是穷苦人家,何必作践?”贾姓大汉言辞平淡,却是让葛双锤从头冷到尾。
“大哥,贾老哥,俺没有作践她们的意思。俺只是,俺只是……大哥,俺只是觉得你该讨个浑家了。若是去抢人,你定要打杀我们。都是穷苦人,你自己也疼惜。媒人也找了,只要你点个头就行。”
“不用。”贾姓大汉将钱箱码好,指了指车上还剩的两个钱箱,“我明日还有事,你给江船头送去,让他照料好他们。”
“啊,是。”葛双锤苦着脸答应,“大哥,咱们不留点儿吗?质库还收领押钱呢……哎,当俺没说。”
次日一早,贾虎头便匆匆赶往南薰门。因为临近中元节,往来采买闲逛之人甚多,公共马车早已拥挤不堪,贾虎头所幸步行赶去。街上摩肩接踵,人声嘈杂,贾虎头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号,警惕的左闪右躲后,寻机查看,却是毫无头绪。
到了南薰门,登上去白水潭学院的专线马车,贾虎头的心情再次平静下来。等到傍晚才从白水潭学院返回南薰门,等回到落脚处,已是夜幕初临。
“双锤,俺给你捎了炊饼与酱菜,快来……”贾虎头说到一半,便见葛双锤和一个山羊胡的老学究出来。
“吴先生怎地亲自来了?”贾虎头问道。
“你要的货我都已经做好,一并给你送来。”
“还请先生直言。”
“这个东西造起来不难,不过说到底还是干系不小。当年令祖救我性命,我不能不报。不过家中刚添了一个孙子,还请容某缓两年。”
“份所应当。某的性命也是先生所救,原不当使先生犯险。”
“某不过冢中枯骨,量日计生而已。只是汝却年轻,气盛不可纵,锋锐不可猛。好自为之,好自为之。”说完,便行礼告辞。
“先生慢走。”
“大哥,那十八箱吴先生只收了一半。”葛双锤看贾虎头有些出神,便提醒道。
“嗯。你明日再拿六箱给江船头。”吴虎头看了看葛双锤,“剩下三箱存起来,要是你说了浑家,便给你过日子。”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葛双锤喜不自胜。
“这几天我就不回来了。得尽快将货散出去。你自己留神,还是逢三、六去教他们拳脚。莫要懈怠了。”
“大哥放心,大哥尽管放心,一帮毛孩子,我定然教的好。”
【3】虎翼上军是宋朝的内河部队,主要驻防黄河,平时的主要任务是押送粮草,编制只有500人。
四
开封,高府。
“笃笃”
“嗯?”
“员外,是我。”
“进来吧。”高员外将手中的书缓缓放下,看着走进来的廖行生问道,“可有下落了?”
“还不曾,料来高五二和高九四已然‘落水’,只怕救不回来了。”
“这也是命。”高员外点点头,重又拾起书。
廖行正抬眼看去,正是一部《法华经》。
“还有何事?”
“最近市井有个闲谈。”
“说啊。”高员外有些意外,重新放下书看着廖行生。
“说是先帝时有海盗把宝藏地刻在银如意上,相约由儿孙辈取用。”
“倒是有趣,想来是哪个讲书人的‘妙计’。”高员外微微一笑。
“不止。”廖行正咽了口唾沫,“还说那帮海盗内讧,小头目带着几个手下偷取了宝藏受招安。”
“这是什么讲法?”高员外愕然道。
“说是,说是大头目早料到小头目会反,所以另外隐藏了宝藏,那小头目四处寻觅那些银如意,想要独吞宝藏。”
“嗯?”高员外的眉头紧皱。
“后来幸存的海盗为了避祸,就将银如意化作银牌,分别刻上文字,一是记录宝藏地,二是……二是记录小头目的恶行。”
“荒唐!”
开封,兵部左侍郎义乌侯宗泽府邸。
宗泽召来岳飞,当面问道:“这银牌当年没有许多吧?”
“禀侯爷,据家父所言,当时此等银牌共计一十三枚。皆是胶州号上祖父的袍泽。因为战功卓著,得以获先帝殊赐,实乃家门千古幸事。”
“嗯。不过最近有些怪,职方司查到些……嗯,赝品。和你这块相像的至少五六块,还有其他四人名号的十余块。”
“某不知。”
“这却有甚好分辨?”宗泽见岳飞答的认真,笑道,“某亦不知。”
砰,砰
猛烈的踹门声惊得几声犬吠,只是火光摇曳,人声鼎沸,忠犬们只得收声敛息,做一只只乖犬。
哐当一声,外面的人已经将大门撞破。
转瞬间就冲进几个皂吏。为首的虎头虎脑,膀大腰圆,耍起水火棍,猛地爆喝一声:“温家人办案,还不束手就擒!”
葛双锤缓缓开门,愕然道:“这不是三代神捕温长春温捕头吗?可是有巷中蟊贼惹了尊驾?待俺拾件衣服,自当竭力相助。”
“忽”的一声,温长春的水火棍已经打下来,口中喝道:“少与我磨嘴皮,还不束手就擒。”
葛双锤却偏偏不肯就擒,两人打的水里来火里去,从水井到灶房,噼噼啪啪,呼呼喝喝。
“温头儿,温头儿。”一个快班捕快喊道。
“何事?”温长春吼道。
“案犯已经拿下了。”
温长春连忙瞥去,果然见到几个快班捕快押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壮汉出屋。
“好,没有堕了我温家的威名。将他锁了。”温长春边说边使诈将葛双锤打翻在地,又猛踩几脚。
见两人被捕快绑的结实,这才笑道:“想俺祖父就是与阳信侯齐名的名捕,尔辈如何敢在此地久留。这就是心存侥幸的下场。”
“汝这短命相,白费了一身武艺和气力。”温长春有看了看贾虎头,不屑的说道。
“虎未伤,豺狼屏息;虎即疲,犬豚使气。”贾虎头断断续续的说道。
“啥意思?”温长春环顾左右。
“贾贤侄,你说话不爽利。”高员外笑着步入院中,盯着贾虎头说道。
“呸。”贾虎头啐了一口。
“生配军,带回去锻炼,锻炼。”温长春吼道。
“得令。”
贾虎头被拖至高员外身前时,高员外向温长春点点头,后者便自领着几个捕快带着葛双锤出门,只留下高员外和贾虎头。
“你比令尊差得多。空有力气,没有脑筋。我不喜欢。我高逑呢,很少吃独食。你知不知道你输在哪儿?就是你吃独食。你得到的好处,手下拿不到,所以把你卖了。你觉得江船头怎么样?他从你这里拿了不少钱吧,那又如何?你以为他会感激你,会包庇你?傻孩子,这种人出卖你并不难。”
高逑见他还要吐唾沫,便将一块方巾塞住贾虎头嘴巴。
“葛双锤要讨浑家了。我答应给他一套宅子。瞧,他为了宅子和浑家愿意坐牢也愿意让你被抓。令尊特别能忍,我一直很佩服的。到了下面,你得好好学学,不然还得让鬼欺负。这人的荣华富贵,当然要靠自己努力拼搏,但是啊,也要顺应大势,也就是识时务。你们父子,恰恰不识时务。令尊以为能在质库行上扳倒我,但却是你们家败了家业。”
高逑摇摇头,随意的说道:“你以为做出些假银牌可以给我添堵?傻孩子,那银牌留给我的只有美好的回忆。那是我一生中最光明磊落、志气高昂的时候。要不是你,我还很少回忆它们。毕竟太久了,太久了。”
高逑将贾虎头提起,往外推着走,边走边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两条人命,你自己欠的,也要自己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