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好颠簸的一段路。

加上雨水,更加是一个个的黄泥水坑。

我的头稍稍伸出了窗外,看着那浑浊不堪的水溅到墨绿色的车身上。

在发呆。

一个毫无预料的大坑,水溅得好远,我完全被吓到了。

紧接着,旁边一阵好亲切却又好久远的笑声。

爸爸他还是那个样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还有几条鱼尾纹;

嘴张得老大的,露出长年被香烟熏得有点黑边的整齐的牙齿;

头上还是那个不变的发型,自然卷的头发,不长。

而我,照照后视镜,我渴望我还是那个穿着小学校服的我。

可这一切的一切,突然就好象那被车碾过的黄泥水,溅得老远老远的,

被生活的一切一切弄得浑浊不堪。

 

好奇怪,每次回忆起爸爸,都一定会浮现出这一副画面。

或许那是我最后一次跟他独处的时候吧。

关于爸爸的一切一切记忆慢慢变得零碎了,

会不会有一天,时间小偷就把它们都偷走了。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话,我会狠死这个小偷的。

我更会狠死自己怎么不好好记住他,这个我永远都必须抬头来看的男人。

 

我在刚刚有电脑的时候,是姐姐上初一的时候,算一算也有十三年。

爸爸永远都是附近街坊里新潮的一个人:

开店开的是音像店,卖的是当时时髦的喇叭设备,光盘等等。

我也是那时候认识好多歌手,听好多老歌,喜欢唱歌这种事,真的有遗传的。

拿到电脑的时候,自然是兴奋不已。

我还记得在申请上网之前,我玩的是VR特警,大富翁。

后来可以上网了,申请了现在还在用的QQ。

现在说起来,谁能想到向往自由的我们突然就被那一个个大块头给捆住了。

而且这一捆,可能就是一辈子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跟我姐姐玩的一款游戏叫模拟人生,已经不记得是哪一个版本了,

只记得那时候我们还创建了四个角色,代表了我们一家:其乐融融的一家。

一天晚上,游戏里的“爸爸”被烧死了,

我还笑着跟爸爸说,哎呀爸爸,你在游戏里面死了。

对,这只是一个游戏,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都好想对这个画面特别有印象。

一直相信无神论的我,每次想到这个画面,我都会怀疑这个世界。

 

我会怀疑这个世界,可我却永远不会怀疑我爸爸。

都说父爱如山,听起来很沉重,却是那么的温情。

可是说实话,我一直都没有切身体会过父爱如山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我只知道,我怕我爸爸。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不是说我被我老爸骂过就怕他,而是见过他凶起来究竟有多凶。

那天晚上,应该是我这么多年来觉得最黑暗的晚上了吧。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去回忆,不想去细想。

生活不像电视剧,演得那么的浮夸,没有狂风暴雨的背景,有的只是错愕的观众。

我跟姐姐好好地在电脑面前玩耍,没有察觉到背后的父母有何异样。

等到留意到的时候,他们的声音已经压到了我们的心上了。

我和姐姐都被吓住了,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默默地听着,

像是假装着自己不在那里,生怕自己的一句话会令战火越演越烈。

我那时还太小了,根本记不住信息量这么大的画面。

只是依稀记得,有身体的冲撞,

接着就是妈妈已经刀剑相向,甚至出了露台以死相逼了。

幸好动静太大,惊动了隔壁的邻居。

那个晚上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不记得怎么过来了。

第二天的饭桌上,突然多了好多人,昏暗狭小的客厅,气氛静得要滴出水来。

大家就在那边默默地吃着饭,相顾无言。

好像自那天之后,就变得特别害怕爸爸,是不是所谓的阴影?

拿着爸爸那比我小脑袋还要大的相机在跑,

一摔摔个狗吃屎,自己都顾不得疼就已经在担心摔坏了爸爸的相机怎么办。

看到爸爸捧着相机,看着那摔坏的镜头。

我心想,这次又闯祸了。

在我看来,无声的责骂比骂出来要可怕十倍。

慢慢长大了,已经会跟我姐姐争着拿电脑来玩了。

一次早上吵得太凶,差点就要打架了,

爸爸默默地从房间里出来,一声不吭,

走过去总开关,啪一声把电脑的总开关给关了。

我跟我姐只能不出声,好了,大家都不能玩,最好的结局。

刚搬到新家,第一次一个人一个房间,怕黑睡不着。

爸爸在客厅看电影,我喝水出去一次,厕所出去一次,

就是不敢说怕黑,怕被骂。

躲在屏风后面,发呆。

我不敢怀疑我爸爸,可是等我到了敢怀疑爸爸的年纪,他却不在了。

 

是不是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奇怪。

一个人越是看扁你,你就越要变得厉害给他看。

你越是害怕某个人,你就越是想得到他的肯定。

一年夏天,姐姐和我还有爸爸跟他朋友,

四个人一起到了深圳的世界之窗旅游。

不知不觉间,身子长高了不少,最起码拿起爸爸的相机已经没有那么吃力了。

休息之际,终于是鼓起勇气跟爸爸说,不如我帮你跟叔叔照张照片。

爸爸也是欣然答应了。

小心翼翼地拿着相机,回想着爸爸平常工作时的动作,努力地模仿。

想回来,每个阶段我们是不是都有一个模仿的对象?

小时候可能是某位长辈,然后可能是某位学习很好的同学,

接着可能是某位明星,受欢迎的同学的某个动作,着装;

再来就是某个事业有成的人。

我们一直都在模仿着某个我们必须仰望的人,有没有再回头看看我们早已不需要仰望的默默关心我们的人?

调好角度,对好焦之后,卡擦一声,好了。

那时候数码相机还没有普及,用的是菲林相机,

所以每一张都显得格外珍贵,每一张都是独一无二,

可能模糊了,可能眨眼了,可是就是这样的残缺美,才令菲林相机始终有着一众喜爱者。

接下来的行程其实已经不怎么重要了,我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那时候我最想的就是想赶快看到自己的第一张作品,

等待着爸爸的夸奖。

 

每个人都渴望被别人称赞,特别是那些自己在乎的人。

就好像追风筝的人里的主人公阿米尔一样,渴望着父亲的疼爱,我羡慕他。

尽管他有着曲折的人生,可我羡慕的却是他能和父亲渡过最美好的年华。

我爸最标志的东西应该是他的笑声。

每个人都说一些事一些情里主持人的笑声是那么的是无忌惮,放荡不羁。

其实我在第一次听的时候也觉得很亲切,因为在我印象中,我爸也是有着那样豪放的笑声。

脑海中有太多太多的场合爸爸发出那种亲切的笑声,

朋友的互相调侃,聚会,家里亲戚朋友的小玩笑。

对,我很害怕我爸爸。

可是我也很喜欢跟爸爸走在一起,因为那时候总觉得在爸爸身边,就能感觉到很欢乐。

小时候,其实就是这么单纯。

 

这个时候回想起来,很庆幸爸爸是一个喜欢摄影的人。

不然的话,我现在连回想他的媒介都没有。

家里有一大箱的照片,里面有整整齐齐地相簿,或者一沓一沓的照片,还有零零散散的。

每次跟妈妈收拾里面的照片,妈妈总能说出其中的一两个故事。

我也知道那里其实已经不用收拾了,只是妈妈怀念他的一个方式而已。

箱子里有的是比我还老的照片,而更多的是满满的回忆。

我跟姐姐都是幸福的。

每一年我们的生日,爸爸都会叫上表哥表姐们,买上蛋糕,拍上两张照片。

尽管房子很小,却是满满的温暖。

小时候我还是一个短寸大头微胖帅哥的时候,我已经跟姐姐拿起雪碧在碰杯了。

再大一点我慢慢出落成一个瘦子了,好喜欢铁胆火车侠,叫爸爸帮我拍一张我正在帮玩具变形的照片。

后来我又长高了一点,爸爸叫我摆一个黄飞鸿的招牌动作,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么怂的动作。

最后,我跟我爸拍了一张,我们都坐在新家崭新的沙发上,我还没有他肩膀高。

之后的生日,已经慢慢变得冷清了。

没有那个会扛着硕大的照相机的爸爸,叫我们站在这里站在那里。

我们也不会期待照片洗出来会怎么样。

因为数码相机慢慢普及了,大家都拿着小小的屏幕在一张一张翻着看。

已经不习惯把照片洗出来了,因为大家都觉得没有必要了。

可是千万不要删掉,每一张照片,都是你回忆你逝去的昨天的一个瞬间。

更是你回忆某个人,某个事情的媒介。

有机会的话,把它们洗出来吧,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电力就从地球消失了?

 

爸爸爱音乐,像他一样,我也爱音乐。

小时候在爸爸的店里,放着好多好多的CD,我也在那时,认识了好多对我来说已经算老的明星。

店里还有麦克风,大喇叭,年少不知羞耻的我也在那唱过歌。

刘德华的七彩马骝,相信没有几个人会听过。

而我,到现在还能几乎完整地把它给唱出来。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我就会唱了这首歌,用着稚嫩的声音,目不转睛地盯着歌词,因为是快歌,经常跟不上。

而就像是每个男人都喜欢炫耀自己一样,我爸爸也喜欢炫耀。

每次跟他一起去他朋友的晚宴上,总要自作主张地帮我点了这首歌。

而我,总是紧张,扭扭捏捏,不成样子。

那个时候,刀郎刚刚红了起来,一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成为好多大叔辈的主题曲。

我爸也不例外。

搬到了新家以后,爸爸自己组装了一套音响,感觉上是花了不少钱。

因为音箱比我现在175也没有矮多少,并且当我妈朋友调皮的儿子来把中间鼓起来的东西按凹了下去之后,

他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修好。我就知道他应该是真的生气了。

然后好多个傍晚,爸爸饶有兴致的时候,拿起麦克风,高歌几曲。

每次我都好享受那些时刻,两个人就好像没有了任何的隔阂,更没有了父辈的代沟。

就像两个朋友,平等的对话。

多年以后,我已经从当初稚嫩的声音变成有点低沉的声音,唱功没有多大的进展,

只是喜欢唱歌这个爱好,没有变,也不会变。

或许这也是我怀念他的一个方式吧。

 

在搬了新家之后,爸爸给我最多的印象就是:

在茶具面前冲茶喝,或许摆弄着他悉心照顾的鱼缸,

再者就是在电脑前研究着足彩,又或者在厨房煮饭然后在饭桌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电视节目。

每次饭后,我爸总会抽上些许时间,在沙发上摆弄着茶具,然后跟我或者跟朋友喝上两杯茶,

以至我家沙发那个位置总会凹下去了一点点,因为他坐的比较靠前。

然后我都会默默看着爸爸的动作,期待着他会不会说,来,让你来泡两杯这样。

期待着爸爸会不会手把手教我,因为这样也许会把我变得更像这个我崇拜的男人。

至于家里的鱼缸,因为是半桶水,所以鱼养不长,可爸爸总会不厌其烦的慢慢研究,

从各家各路里听来各种各样的偏方,什么在水里加些盐啊,加什么药水啊等等等等。

可是都好像没有什么进展,但我爸就是喜欢把鱼缸上面的光管开着,

看着色彩斑斓的鱼,像是在想这什么。

然后我有事没事也开着那个光管,看着鱼缸,别人看我应该是像在想什么东西,

可是我只是很认真的发呆而已。

自从爸爸不在了以后,鱼缸渐渐少了照顾,脏了就脏了,

鱼后来养不活就干脆不养了,在我出来之前,家里的鱼缸已经好久没有养过鱼了。

好像随着他的离去,家里也变得少了那种闲情逸致了。

其实爸爸做饭很好吃,虽然我已经忘了那种味道,我只知道很好吃。

饭后我们几个人都坐到各自的位置上,爸爸竖起了一只脚,吃得很豪爽,

然后看着TVS2的电视节目,什么笑口组,乘龙怪婿,总能惹得他大笑一番。

后来我不知不觉就染上了吃饭也会竖起一只脚的习惯,

真是近墨者黑。

 

好多好多的回忆,好多好多的温情,

可是却永远磨灭不了爸爸走那天的情景。

放学后,爸爸还特地跟我去买了一双新鞋子。

可是那可恨的桶装水,可恨的楼梯房,还有他那可恨的不认输的性格。

那破碎的驱风油,最后妈妈的叫喊声真的好刺耳,也像是黑胶唱片一样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晚上,在医院里我不肯进去看躺在病床的爸爸,我好怕,真的好怕。

在病房外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也是到现在为止最近的一次哭了,好像把一辈子的眼泪的要流出来一样。

到了爸爸出殡的日子,遥遥地看了几眼,到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最大的表哥看着我,跟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可我没有,我觉得哭是会传染的,

更不想把伤心的情绪传给本就已经哭得眼泪都干了的妈妈。

那段日子,家里多了好多人,几个很熟的表哥表姐都来了我家暂住,

想着家里多一点人,会热闹一点。

可是听着每天早上妈妈的哭声,那时候觉得心好乱,好心疼。

可是不幸的事就是这么接踵而来,我只记得那几个月之后,

妈妈好像突然就老了,自己好像就变得迫不及待的长大。

我还记得爸爸出事的第二天,我表姐对我说,

伤心地过或者开心地过,一天也只有二十四小时,为什么不开心地过?

我默默地点头,默默地记住。

 

回到学校后,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喜欢别人安慰我。

就好像微博上说的,最好的安慰就是陪伴。

那天好多人都用特别的眼光看我,让我更加不舒服,

同桌拍拍我的肩,说着不要伤心,会过去的。

后面自己喜欢的女孩用怜悯的眼光看我,我都不敢去看她了。

我只是想大家都想平常一样,这就是对我最好的安慰了。

所以,后来的好多年,我都不敢跟同学朋友说自己爸爸的事情,

我好怕他们用安慰的语气,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

就好像期待着我流泪然后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一样。

虽然这样想好腹黑,可是,真的,如果你的身边有人发生了什么需要安慰的事,

大部分的人只需要你的陪伴,不用多说话,用平时的态度对他们就行了。

我记得我第一次说起爸爸这件事,是五六年之后高二的一个晚上,

和几个要好的宿舍喝酒,说着彼此心里的秘密。

当我说出来的时候,我低着头,凭着微弱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发现他们并没有用惊讶的眼光看我,然后何先生发话了:

我们早就猜到了,你不要指望我说什么安慰你,你既然自己能说出口就证明已经没有什么事了。

然后,他们抽烟的抽烟,喝酒的继续喝酒,

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是满满的感动,一种被他人所懂得感觉。

 

妈妈说我慢慢长得有点像爸爸了,虽然全世界都说我跟她长得比较像。

心里有点开心,终于是有点接近这个我必须仰望的人了。

虽然随着自己长大,对爸爸好多事情都变得有点模糊,

可是留下来的变得越来越珍贵,伤心也好,开心也好,

都是他存在的证明,都是我长大的证据。

其实好多好多次我都问自己,如果真的有时光机的话,自己会回去什么时候。

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会想回去那个病房,好好走进去,好好跟爸爸道别一下,

好好让他知道,他那个胆小的儿子终有是有点大人的模样了。

也好多次在想,如果爸爸在的话,我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我?

结论就是,想象不到。

人生的精彩就在这种地方了,你之所以变成现在的自己,都是无数个假设都假设不了,

无数个如果,都不会变成这种结果。

 

每次去唱歌,我都很怕点父亲这首歌,很怕自己会唱崩溃掉。

然后就变成自己在下面默默跟着唱,默默想着爸爸,希望他能听得到。

然后自己在心里问,

嘿,你在上面过得好吗?

我们在这边都过得挺好的,不用担心。

 

每次想他的时候,我都期待着自己回到那辆墨绿色的面包车上,

看着窗外坑坑洼洼地路面,然后微笑的装着发呆,

然后装作被吓到,等待着他那熟悉而又遥远的笑声。

然后从倒后镜中,看着自己收回那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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