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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寒冬腊月里,海风吹得格外紧。
明珠大被蒙头,抵御着埋伏在深夜各处未知的恐惧。
就在刚刚,她还借着豆大的烛光饶有兴致地翻看连环画上的妖怪。
“唔。象腿那么粗的蛇妖么?两只眼睛有鸽子蛋那么大!倒是从没见过。不过隔壁黑娃家去岁网的那只鳗鱼怕是有人的大腿粗了……”
明珠想得出神,竟真觉得有“嘶嘶”蛇声七扭八拐地朝她缠绕而来,扰得烛火忽明忽灭。
她觉得那蛇游摆着爬到了身上,真有大腿那么粗。尖尖的三角头顿缩间便戳破了自己的胸膛,分叉的信子燎着自己的心脏,肮脏的粘液带着蛇身逐渐收缩。
明珠的心脏和皮肤“嘭”地炸开了疙瘩,又猛地紧缩到一处!
“啊——”她惊醒过来,原来是场梦啊!
连环画依旧摆在床头,烛火也奋力抵抗黑暗,只是漏进的海风不时骚扰它们。
明珠抹了抹额头密汗,一个恐怖想法升起,挥之不去。
“门是不是忘拴了?那条蛇不会已经挂在屋子某处,只等时机成熟,便出来绞死猎物,吃掉心脏吧……”
她不敢再往下想,可这个念头就像缠屎的苍蝇般缠着她,让她不得安生。
最后,她妥协了。
只去看一眼,看一眼门有没有栓好就马上跑回来,应该不会有事儿吧!
明珠趿着木屐朝里屋的门帘走去。房子不大,她只需朝帘缝儿外望一眼,便能看到门栓了。
门帘缓缓顶开,明珠只仓促一眼,便吓得心脏骤停,一溜烟钻回被窝不敢露头。
门上分明盘了条极粗的蛇,黑漆漆、麻癞癞的!
“喔弥陀佛,无量天尊,皇天后土,四方诸神,通显真灵,保佑保佑……”
明珠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嘴里胡乱地叨着。
这是黑娃奶奶的口头禅,按她的话是“礼多人不怪,神多不压身,东边不亮西边亮。”
明珠现在觉得,这间屋子何止一条蛇啊,分明充斥着各路妖魔鬼怪!
所以管它是东边还是西边亮呢,只要能亮,就是黑娃的狗眼亮也行啊!
她的祈祷似乎真的起作用了,外边响起敲门声,是黑娃来了。
“明珠,你在家吗?我娘让我给你带了核桃饼。”
“黑娃快喊人来救我!我家门栓上有条大蟒蛇!”
明珠怕黑娃听不到,又怕大蛇发现,只敢把嘴努在外边,声音都是打飘的。
“没有啊……明珠你快开门,外头风太大了!”
黑娃从侧边的窗户猫了两眼,屁都没见着。
“不可能!我刚还看见了。”
“真没有,我现在就盯着门栓呢!你快开门呀!”
“真的?”
“真的。”
明珠磨蹭到门前,这才发现,哪里有什么大蛇,分明是自家那根又粗又丑的门栓!
这根门栓是姐姐不知道从哪儿挪回的死树根做的。按她的话”丑是丑了点,但结实啊!”
姐姐今天庆生去了,为的是何家老祖宗七十大寿。不只姐姐,方圆十里地,二八年华的采珠女都去了。
这源于何老爷放话“此次寿宴,少女年值二八者,不拘人数,不拘来历,贺寿即支送二两白银。”当然还有一个格外要求,那就是在水陆法会上为老祖宗祈福一夜。
虽然有些辛苦,但和一家子一年的开销比起来,却算不得什么。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据说是有个道长为何家老祖宗卜了一卦,说老祖宗在七十岁时有一劫,渡过了可再享三十年富贵。
渡劫的方法是设坛摄取二八少女的气运挡灾。这也是近乎公开的秘密了。
没有人在乎自己的气运是否会被耗尽,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哪里如银子般实际。
姐姐此时正盘坐在道场上捧着莲花灯祈福。
冬天的海风如刮骨的刀,即便穿着扎得紧实的棉衣,也难以抵挡。
姐姐很小就成了孤儿,没吃没穿的。后来捡了明珠,更是有点东西都给她了。
从小没有打牢根基,身子骨本就弱,这样的寒风她哪里熬得住。
不一会儿,就只能半睁只眼左瞧右瞧的,来转移身上的疼痛了。
何家不愧拥有最大的采珠场,排场摆得真大啊!
整个道场大得看不到边,少女们盘坐在蒲团上,一个蒲团挨着一个蒲团,也看不到边。
周围数百只锦帆飘扬着,上边都有一团诡异妖艳的图案。据说是请省府錾金坊的绣娘们绣的。那可是皇家御用的绣坊,光工钱怕是都得上千两了,而帆上所用的蚕丝、金丝也是价值不菲。
姐姐看到这儿,加上寒风的侵袭,竟有了股悲意。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村头城隍庙扫地的老头儿不时念叨的话。
她朴实地想着,这朱门虽没有酒肉腐烂的臭味,但是这样排场,又是搜刮了多少苦命人的血汗呢?
一样地臭,臭不可闻!
姐姐有些愤愤,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那一刻,她对上了一双结着寒霜、泛着蓝光的眼睛!
而那双眼睛正是来自远处香案上供奉的神像!
“平心静气,莫作妄念!”是香案前道士威严的声音。
姐姐赶紧闭上眼,可脑海中还是不住地浮现那双森然的眼睛。它好像在盯着自己!
姐姐的神魂都在颤栗。那种感觉就像自己躲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一口口被食人魔吃掉。
而下一刻,刀光一闪,它咧着嘴发现了自己!
姐姐如芒在背,坐立难安,她必须睁开眼瞧个究竟。
那双眸子不见了,香案上的神像虽然古怪,却是死气沉沉的。
奇怪,道家的法会不供三清、真武,却供着一个白发白眉白脸的怪物!
“难道是我见识短,没见过这尊神?”
姐姐疑惑着,却想起了海边村民间流传的一个灵异故事。
一个专门吓小孩儿的故事。
道家认为,这世间万物不拘形态,但有机缘,皆可成精。而这大海中就有海盐化形的精怪叫作盐妖。
它们大多生着女相,白发白眉白脸,总之是通体雪白的。
它们往往在夜里出现。乘着潮汐而来,又乘着潮汐而去。
盐妖上岸后,身上会结出层厚厚的白盐,手里会拿着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逢人就问”换小孩儿吗?一个小孩儿换一颗夜明珠。”
一颗夜明珠若是献给权贵,得赏何止百金。于是有人心动了,真就把自家小孩儿换给了盐妖。
那盐妖拿了小孩儿就剥皮腌制,做成腊肉。
奇怪的是,它自己也不吃,而是化身成农户,担着腊肉就到卖小孩儿的人家门口,把腊肉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小孩儿父母。
它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小孩儿父母做顿腊肉饭一起吃。
小孩儿父母得了天大的便宜自是不会拒绝。
等到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时,盐妖就会显出白惨惨的原型问他们——
“好吃吗?你家孩子的肉是极嫩的。”
随后它就会咧出个诡异的笑脸,阴森森地笑个不停。
这些吃自己骨肉的人,大多都疯了。就算不疯,后半生也笼罩在无穷的阴云里,郁郁而终。唯有少数心肠极硬的人,才能挥霍着卖孩子的钱潇洒度日。
然而盐妖也不会放过他们,最后还是通通杀掉。
这个故事在大人嘴里是盐妖把小孩儿做成腊肉自己吃掉。
他们深知如果讲全,非但不能吓住调皮的孩子,还会迎来反驳。
2
“所以你是说爹娘最后会吃掉自己的孩子?”
“是的,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哦!”明珠故意压沉声音,想要吓倒黑娃,找回自己在门栓上丢掉的面子。
“我不信,我娘说的是盐妖自己吃掉。而且就算是被自己亲爹娘吃掉我也不怕!”
黑娃抻了抻身子,显示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哼,爱信不信,到时你爹娘把你卖了就信了!”
“你姐姐才会把你卖掉!”
“我姐姐才不会!”
“我爹娘也不会!”
“就会!就会!”
黑娃还要反驳,明珠却突然缩回身子,侧耳听着什么。
“你听,是不是有脚步声?”
“没有啊?”
“你再仔细听。”
黑娃似乎真的听到了沙沙的声音。
“现在是不是涨潮了?那盐妖……”明珠面露惊恐。
黑娃被说得面色铁青,狂咽口水。
明珠趁他不备,猛地将椅子踹倒。
突然的异响吓得神经紧绷的黑娃吱哇乱叫。
明珠嘲笑的声音还没发出呢,敲门声响起”咚咚咚……”
谁?两个小娃娃一下收了声。
“肯定是你太久没回,你阿爹来找了。”
明珠推搡着,黑娃挪着身子朝门口走去。
敲门声越来越大……
“喔弥陀佛,无量天尊,皇天后土,四方诸神,通显真灵,保佑保佑……”
明珠哆嗦着。黑娃下了决心,一下子下了门栓。
风呼啸着撞开柴门,一个面上、身上结着白霜的女人弯腰站在门口。
黑娃一口气吸不上来倒栽在地,一旁的明珠更是吓得花枝乱颤。
“盐妖……盐仙不要吃我,我又瘦又柴。要吃就吃黑娃,他身上全是五花肉……”
“哇——”
明珠嚎啕大哭。
女人勉强将黑娃扶起,沙哑着声音“明珠,是阿姐,阿姐回来了。”
明珠抽抽搭搭地看清是阿姐后,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阿姐当时在道场冷得思绪乱飞,想着案上神像与盐妖的关系。
突然,道长起身在管事耳边嘀咕几句,管事听罢一溜烟就跑开了。没多久,他回来宣布——
“法事已成。老祖宗念着天寒地冻,在外甚不易,特许你们早些归家去,所应二两白银照旧支送。”
人群欢呼一阵,就陆陆续续离开了。
她也坐着阿莲家的牛车提前回来,谁知把两个小娃娃吓得够呛。
黑娃醒后,更免不了明珠一顿嘲笑。
3
何家公子要纳明珠的姐姐阿秀做妾!这个消息一早就在村子里传开了。
阿秀和明珠昨夜睡得晚,日上三竿才起来。起来便见到大箱小箱的聘礼堆在院中。
何府管事靠在藤椅上摇着折扇,见阿秀出来,忙地起身换上殷勤笑脸。
“恭喜,恭喜啊!要做何家公子的姨太太了。阿秀姑娘前途通坦,将来花团锦簇时,也莫要忘了咱这个衔枝的喜鹊啊!”
阿秀认出他是昨夜道场的管事。只是咬文嚼字的话语,却听不大明白。
好像是要自己给何家公子做妾!
自己与那何家公子面都不曾见过,平白地上门纳妾,未免也太过荒唐!
“管事,阿秀就是个海边采珠的野丫头,又黑又瘦,配不上金尊玉贵的公子的。”
“阿秀姑娘,这事儿还非您莫属了。道长昨夜卜了一卦,老祖宗若是想平稳渡过七十大劫,还需得家中晚辈娶一八字皆合的女子。阿秀姑娘当真好福气啊,昨夜诸多女子中,只您一人合适!”
管事的一脸红气和满嘴恭喜让阿秀心里堵得慌!
她似乎必须接受这天大的恩赐,若是违逆半点,那就是贱骨头不识抬举,臭王八不晓翻身!
可她不想要什么抬举,也不想翻身啊!
她从小就在海边采珠、打鱼,虽会有食不果腹之忧,命丧汪洋之险,可一饭一汤、一钱一厘都是她亲手挣出来的,她还把明珠拉扯这么大了。这些年海风虽然腥苦,可吹过的都是自由啊!她双手挣出的自由!
如今有人要来剥夺她的自由,还要让她满心欢喜、感恩戴德,她怎能不堵得慌!
望着眼前的管事,阿秀看到了背后森森的何府。她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让语调委婉。
“管事,当年有算命的说我生来贱命,会克死双亲。您也看到了,我如今孤苦一人和小妹相依为命,可不就应了当年算命先生的话。若是嫁到何府,怕是会冲了公子,甚至老祖宗啊……”
“这你放心。何家请的道长是世外高人,岂可与街边神棍相提并论。”
管事察觉了阿秀的抗拒,可他依旧不动声色。网中蛾子的挣扎令人发笑。
“我并不想给何家公子做妾!”
阿秀狠下了心,明确拒绝。她想何府就算再有权势,也不至于强抢民女吧!
管事微眯着眼,似笑非笑。
“阿秀姑娘,有件事儿忘记和你说。你们村前的这片采珠场年后就归何府所有了。你放心,何家是积善之家,不会让这些村民没了去处的。”
“你什么意思?”
“阿秀姑娘是个聪明人,自不必多说。当然了,有人若是不愿给何府做事,也可另谋生路。只是近来朝廷管控日严,没有路引,寸步难行啊!”
“阿秀姑娘自是有骨气有本事,到哪儿也饿不死。只是明珠姑娘……”
“臭山羊!”管事留着山羊胡。
“阿姐说不嫁就不嫁!阿姐咱不怕什么何府,大不了去摘野果挖野菜吃!”
明珠听了半天明白过来,这是要逼嫁啊,十分气愤!
阿秀最后还是同意嫁了。
她一个人就算到山林当野人也没什么的。但明珠的喘症是要长期吃药的,断了药就是要她的命啊!
方圆百里的药店医馆又都是何府产业,想断药太容易了。
阿秀想着嫁就嫁吧!何公子又不是什么糟老头子,家产又厚,多少人想嫁去享福还不行呢!自己又凭什么拒绝呢?
阿秀想着嫁就嫁吧!人生来就有命,哪能一直自由自在啊!
阿秀想着嫁就嫁吧!匆匆百年,怎么活不是活啊!
阿秀想着嫁就嫁吧!只要明珠能健康长大,嫁个如意郎君就行!
阿秀想着想着就哭了……
“少事最是无拘时,未知此身非我有。”
4
何家纳妾的排场做得极大,竟超出许多大户人家娶正妻的规模。
乡人都道“阿秀姑娘好福气啊!何家不愧为当地首善,即便纳妾,也是真诚相待!”
可按何家老祖宗的话则是“那姑娘毕竟要为我而死,能风光就让她风光一把吧!”
婚礼确实风光无限啊!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红纸漫天洒满了村子到县城的几十里黄土地。
喇叭铙钹彻夜不绝,红烛灯笼通宵达旦。
许多乡民都参加了这场盛宴,流水席摆出何府还堵了两条街!
多少村姑叹息着,自己生得这么美,为何无命得进何府啊!
多少村妇扼腕着,自己闺女要是也生得那么凑巧,荣华富贵岂不是到自己头上了?
可惜啊,可惜!
可端坐在新房的阿秀却只觉得窒息!人生到底多荒唐啊,竟连副躯壳都不得自由!
阿秀死了,嫁到何府仅三个月就死了。
那些羡慕阿秀嫁进何府的人都住了声。没想到老祖宗的七十大劫竟这么难挡!
得亏不是自己,有那福没那命啊!
只有明珠知道,阿姐不是挡灾死的,而是被何府的人活活害死的!
阿秀嫁进何府时,明珠也跟着去了。
大婚当天,何家公子并没有和阿秀圆房,他依然在旧居歇息。
那晚明珠趁人不注意,便溜到新房外,见里边只阿姐一人,就进去陪她。
阿秀并不在意她的便宜夫君来与否,毕竟一切都非她所愿。
明珠在新房待了一夜,第二天就有人来将她带走了。说是要让她去族中私塾读书。
阿秀同意了。可不想两人刚分开,她的新房便被上了锁。
阿秀不知道何家什么意思,害怕他们伤害明珠,拼命地砸门,却无人理会。
她被关在房中三日,期间饭食照送。
三日里,明珠没有半点音讯。阿秀终于坐不住了,竟一头撞在门柱上。
她想,何家大费周章地把她娶来,定不会让她轻易死去。
阿秀猜对了。她再次醒来时,身边围了好几个人。
何老爷、何家主母、何家公子还有何家的老祖宗。
“明珠呢?你们把明珠怎么样了?”
“放心,她如今在私塾读书,长了许多见识,也交到了新朋友。”
何家主母顿了顿,见阿秀逐渐平复,又继续说道:
“姑娘,你可知何府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你娶进来啊?”
“不是为老祖宗挡灾吗……”
“可以这么说,但具体怎么做你可知道?”
“不知。”
“我家老祖宗……”何家主母朝老祖宗看去。她正缩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理着佛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家老祖宗要的是续命不是挡灾。盐仙向我们承诺了,只需向她生祭一名她挑中的二八年岁的女子,即可为老祖宗续命三十年!”
“盐仙?生祭?”阿秀额头沁出层密汗。她想起了当日道场上供奉的神像,隐隐猜想何家与盐妖勾结到了一起。
“是的。你也知道,活人生祭为我朝大忌,一经发现,无论何种身份皆是甩不脱的大麻烦。因此祭祀当日我们会将你缝进牛肚子里,再沉入海底献给盐仙。”
阿秀瞪大了眼睛。她不敢想迎接自己的将是何种痛苦,也吃惊于何家主母的平静语气。
仿佛一条人命不过如此,虽有愧意,也是可以补偿的!
“我要是不同意呢?”阿秀脊背发凉,声音颤巍巍的。
“当然是要你同意的。生祭之人必须自愿。”
“我不同意,不同意!”阿秀突然大吼起来。
上次是婚姻,这次竟是自己的性命!她感到绝望。
何家当然不可能放过她,他们有的是办法让她同意。
果然,何家老爷冷冰冰地开口了:
“你没得选。要么你死,要么你和妹妹一起死。”
森寒的语气直侵阿秀肺腑,仿佛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姑娘,何家会记得你的。我们会为明珠找个好人家。她若是不想嫁人,我们也可养她一辈子。”
阿秀绝望了。原来认命到最后,是把自己的性命也认掉!
“勾结盐妖,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阿秀半撑着的身子终于泄了劲,有气无力地说道。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人渐散去,新房又被重新锁上。
房间里还是大婚当日的装饰,喜字红帐鸳鸯被。
阿秀突然觉得自己被泡在了血池里,一阵干呕……
5
明珠确实在私塾读书,不过被管得很严。
放学后,一个小厮会带她到学堂耳房休息,走前还会把房门从外边锁上。
平日的三餐也是小厮用食盒带来。
每当明珠说想去看阿姐时,小厮就会以课业繁重为由拒绝。
后来被明珠纠缠不过,他又说阿姐染了风寒,不能见人。
总之,明珠是没办法见到阿姐的。
就这么过了两月有余,明珠越发地觉得不对劲。
她觉得姐姐一定是出事儿了。
可小厮每天跟着她,根本没办法一探究竟。
她透过学堂窗户暗中观察小厮动向,发现每次第二堂课上到一半,他就会消失两刻钟,日日如此。
明珠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翌日,老先生“之乎者也”地正讲到激动处,明珠瞅准时机一下子就冲出了学堂。
惹得同窗们一阵欢呼,气得老先生吹胡瞪眼。
明珠的出逃虽然机智,却终究没准备充分,她迷路了。
这处学堂离何府很远,她来时又是坐的马车,因此根本不晓得路!
正当她东突西撞找路问路时,小厮追上来把她押了回去。和押犯人一样,那双手把明珠钳得生疼!
这之后,小厮看得愈发紧,白天是没有机会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转眼就快三个月了。
明珠愁得没办法时,却发现黑娃蹲在学堂外的灌木丛中探头探脑。
她赶紧把脸偏向窗户,祈求黑娃能看到她。
黑娃真的看到她了,激动得要爬起来招手。
明珠吓得赶忙做了嘘声的手势才把他摁回去。
黑娃的出现让她心生一计。
她偷偷在纸上写了“今夜子时,学堂正门直走,左手边耳房见。”然后揉成一个纸团。接着她又揉了好几个空纸团。
她静静地等待,终于老先生敲了下课铃。她猛地站起,把一个纸团朝平时要好的女生扔去。
“来玩儿呀!”
纸团大战一触即发,而那个写着字的纸团也顺利滚到了黑娃脚下。神不知鬼不觉。
当晚子时,明珠左等右等都不见黑娃身影。直到丑时二刻,他才鬼祟地摸到门口。
原是黑娃不识字,找人看字竟耽误许久!
“明珠,你怎么被关起来了?我来是有件事儿要跟你说!”
“你先去对面房间把钥匙偷来放我出去,我要去找阿姐!”
“我就是要跟你说阿姐的事儿!”
“什么?”
“今早何府放出消息,说阿秀姐姐染了天花,不、不治身亡……已经火化了。”
黑娃磕磕绊绊地说完。
“不可能!我姐不可能死!”
明珠猛地趴在门上压着声音低吼着。对面房里一阵窸窣,似乎还伴有隐隐咳嗽。
“不可能——”
明珠又一次重复,声音小了许多。可那颤抖的身子早就暴露了她的慌张。
阿姐染天花或许是谎言,可何府图谋不轨一定是真的!不然为什么不让她见阿姐?
明珠越想越觉得恐怖!她催促着黑娃快去偷钥匙。阿姐是死是活,她一定要亲眼看见!
逃出房间的过程还算顺利,那小厮饮了些酒,睡得死沉。
两人摸着黑朝何府寻去,直到天微明,他们才到了何府的院墙根。
抬头看去,院内焰影重重。这个点也不知在做什么!
黑娃很快找到狗洞,两人钻了进去,竟正在大院一侧的假山后面。
院内围了七八个人,都举着火把。
当中放着一头剖开肚子的牛,旁边站着个阴郁老妇,手里举着针线。
“快点吧!还磨蹭什么?早上路早没痛苦。”
话是对当中的白衣女子说的。细细看去,那女子不是阿秀又是谁呢!
阿秀怔怔地弯下身,竟朝牛肚子里钻去!那老妇紧跟着就要上手缝。
“动作快点,一会儿祭典就要开始了。”
说话的是何家公子。
黑娃想挡着明珠不看。他知道,一旦暴露性命不保!
可明珠还是看到了。
她亲爱的阿姐,善良的阿姐,竟要被人活活地缝死在牛肚子里!
她猛地推开黑娃,一头朝老妇肚子撞去!
“不许伤害我阿姐!你们这群畜生!”
老妇被撞得卷在地上,哭爹喊娘。几个男人一怔,接着就把明珠按在了地上。
“明珠是你吗?你们不要伤害她,你们答应我的!”
语气如此焦急,那么希望得到回复。可明珠的嘴被死死捂住了。
牛肚子只稀稀拉拉缝了十几针,眼看就要被阿秀挣开。
何家公子出声安慰“阿秀,安心上路吧,我何家是言而有信的!”
另外几个人按住了牛肚子,里边的动静逐渐熄火。老妇上前重新缝了起来。
明珠就在旁边看着,看着阿姐的身子一点点消失,看着那针线缝得越来越密。
阿姐得多难受啊!
明珠眼泪决堤般地流着,却毫无办法,她只能看着阿姐去死!
“大爷,这个小家伙怎么办?”
“丢到后院的枯井里,要是死了,就是她的命,怪不得我们。”
可那后院的枯井有七八丈深,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怎么活得下来!
问话的男人扛着明珠朝后院去了。
他动作极利索,明珠没挣扎几下,就被扔进了枯井。
明珠在井内胡乱抓着,很快就砸到了井底。
索性底下垫着淤泥。可饶是这样,她还是摔断了左腿,擦得一身伤。
……
黑娃见明珠暴露,知道情况不妙,急忙钻出狗洞去搬救兵了。
何府与县衙隔在东西两头,差着七八里地。
黑娃拼命跑啊跑啊,跑到喉咙腥甜,终于看到了那两扇黑洞洞的高门。
县官揉着眼睛,眉间多是被吵醒的不耐烦。
“何家么?你一个半大小子深夜钻人墙根作甚?”
“他们、他们要害明珠的姐姐,把她塞进了牛肚子里!”
“明珠的姐姐……哦,那个何府的小妾?不是已经死了吗?”
“没有,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还有明珠,她们都有危险!”
“胡言乱语!我看你小子是偷吃了酒,在这儿戏耍本官!来啊,关到大牢去!”
黑娃就这么无辜地下了大狱。
县官捋着几绺胡子若有所思。
他不知道何家在做什么,也不想知道。
毕竟这个何家的背景相当复杂,可能牵扯着当朝国舅!
如今糊涂点,即便将来真有大案翻出,最多也就个失察之责。可若现在掺和进去,得罪了国舅爷,项上人头都难保啊!
至于这个小子嘛,关他十天半个月的,够何家去处理后事了。
日后他再出去乱说,想必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县官得意地摇头晃脑,深为自己的智慧折服。
“任他沧海横流,吾自稳坐高台啊!”
黑娃出来是半月后了,人瘦了一大圈,早没了敦实壮硕的样子。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院子里晒海白菜。丛生的白发在阳光下斑斑驳驳的。
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着袋烟,眉间攒作一团。
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黑娃。
“黑娃子,儿啊,你跑哪儿去了,我和你阿爹都要急死了。”
黑娃娘把他抱在怀里,又捧着脸左瞧右瞧,眼泪簌簌下流。
“黑了、瘦了,吃苦了……”
黑娃阿爹也在一旁偷偷抹眼泪。
辛苦养大的独子失而复得,再铁一般的汉子也忍不住啊!
黑娃一股脑儿将这些天的遭遇告诉了爹娘,问他们有没有阿秀姐妹的消息。
“阿秀姐妹俩怕是活不成了……”
黑娃爹沉吟半晌说道。
“为什么?”黑娃其实也默认了,只是不甘心!
“你被关的那天天明,何家突然搞了个祭神仪式。先前没半点风声,扯起的排场却很大。当天光猪牛羊就往海里投了六十头,如果阿秀在里面的话,肯定活不成了。至于明珠……何家不会留活口的。”
“儿啊,忘了这件事儿吧。这不是我们平头百姓能管的。”
黑娃家重逢的喜悦很快消失,转而笼罩了层悲戚。
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会为邻里的枉死痛心,却无能为力……
当晚风雨交加,黑娃娘起来掩窗户,却望见院外有人形模样的东西在蠕动。
她当即唤起丈夫,黑娃也醒了。一家人提着灯前去查看。
微弱的光亮下,一张满布血痂混着泥水的人脸呈现出来。
“是明珠,爹娘,是明珠啊!”黑娃带着哭腔,连忙将明珠背回了屋子。
那晚明珠被投到井中,昏迷了好长时间才醒来。
她的左腿痛得要命。身上脸上到处都是伤口,挂着淋漓的鲜血。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可白惨惨的太阳好巧不巧就挂在了井口正中。
刺眼的光线告诉她,你不能死啊,害你阿姐的仇人还没死呢!
明珠强撑起身子想往上爬。可这样笔直的井壁,即便是身手矫健的人都爬不上去,何况失了条腿的她。
她不断地尝试、摔倒、尝试、摔倒,最后竟引得喘症复发!
呼吸的不畅让她近乎憋死,再次缓解时,已是精疲力竭。
她静静地躺在井底,像条绝望的死鱼。
却意外发现,原来这里不只自己啊,还有个早成枯骨的哥儿们陪着她呢。
或许几年后她也会成这样吧!
生前没做夫妻,死了却要跟你合葬,好亏啊!
明珠这样想着,不由得开始发笑,好像认命了。
两天后,几只耗子打穿井壁出现在明珠面前。
她饿急了,一头骨下去,竟全给拍死了。
接下来便是生吞活剥,茹毛饮血。她觉得味道还不错,腥甜腥甜的。
老鼠的到来给了明珠新想法,或许她可以挖个洞出去啊。
“哥们对不住了,骨头借用一下。”
她试来试去,终还是肋骨用得最顺手。
明珠也不记得挖了多久。
她只记得到了最后,每次用力,身上的骨头都摩擦得”咯咯”响。
终于她出来了,那是个月明风清的夜晚。
感谢老鼠,感谢井底哥们,她还可以活着。她活着,阿姐就不会枉死!
明珠怕被何家发现,基本是昼伏夜出。
她没有地方可去,最后只能找黑娃了。
6
黑娃一家现在正急得团团转。
明珠高烧不退,医治不及时的话,捡回的命就又要交代了。
正经郎中是找不得的,他们多少跟何家搭边。
最后,黑娃阿爹冒雨把城隍庙的扫地老头扯了过来。
他虽不是郎中,却也懂得熬制几副草药,治治跌打损伤。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何家早已把明珠抛诸脑后了。
何况现在的明珠,何家人就是当面站着也不一定识得出。
明珠足足在床上躺了四个多月,才能勉强下地活动。
只是她的脸治不好了,现在的丑样子没了半分当初的明媚。
明珠想:“丑就丑吧,这样子才不会被何家认出,才更容易报仇!”
黑娃阿奶劝明珠放弃报仇,她说:“丫头啊,民不与官争,贫不与富斗啊!何况那何家与官府沆瀣一气。你跟他们斗,别说阿姐的仇,就是自己也要搭进去的。”
“人生不满百年。死了的人活不过来,放过自己吧!”
阿奶说得很有道理,可明珠放不过!
养育之恩尚不得报,血海深仇又岂可轻抛!
明珠从黑娃口中得知阿姐是被何家人拿去生祭了,她要去告何家!
县衙不行就去州府,州府不行就去省府,省府不行她就闹到皇帝那儿去!
黑娃一家都反对明珠这个想法,他们不能眼看着个好姑娘去送死。
于是轮番照看明珠,生怕不注意就跑掉了。
可是笃定要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明珠借口失眠,从扫地老头儿那儿骗取了许多蒙汗药。
一个平常的下午,她把这些药都加到了晚饭的汤里。
夜里,所有人都睡得很沉。
明珠写了张字条压在瓷碟下:
“我走了,血债不讨,坐卧难安。叔婶奶奶黑娃,此后就把我忘了吧,莫再忧心。若还存缘分,再报大恩。”
她轻轻地掩上门,就此离开了。那年她才刚满十一岁……
7
明珠出走后,径直跑到州府告状,却被当做疯子乱棍打了出来。
她不甘心,又去省府告。
这回巡抚亲自出来见她。
她以为终于有希望了,却不想三言两语间,巡抚变了脸色。
“来啊!罪女明珠,身无路引,窜逃州府间散布谣言。此罪甚大,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后来她才知道,巡抚有个庶出的女儿,是现今何家的主母。
她被衙役随手扔进了一间肮脏不堪的牢房。
里边挤满了凶神恶煞的男人,他们看向明珠的眼睛泛着绿光。
虽然明珠现在很丑,身子也没发育。
可这群坐牢坐到发疯的男人一点都不在乎。
多少年了,鲜有女囚混押,有就不错了。
他们狰狞着笑脸一点点靠近,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干什么!干什么!自家都没闺女吗?半大的孩子也要下手!”
年迈牢头用棍子猛力敲着栅栏,把那些魔鬼吓退。
“你!出来!”
牢门链锁哗啦一声打开,明珠得救了。
“把她关到那间房去!”
“不好吧,上头吩咐要给他单间,好生照顾的。”
“单间什么单间!他一个人住得明白吗?你忍心看这丫头被糟蹋啊!”
年轻狱卒屁股被印了一脚,连声说“是是是……”
明珠被扔进了所谓的单间。虽然依旧恶臭,主要是粪桶的味道。
但和刚才一比,简直就是天堂!
房间男人五十多岁的模样,留着山羊胡。见有人进来也没反应,依旧懒懒地瘫在褥子里。
头个月里,他没和明珠说一句话。
明珠吃糠咽菜,他则能吃上细面馍馍配小菜。偶尔还有美酒、烧鸡解馋!
明珠羡慕死了,有几个人能坐牢都坐得这么潇洒!
她肚子不知被刮了多少遍油水,坐着都能凹出个碗来。
加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熬得住啊。
终于,她在晚上偷吃了男人剩下的半个馍,却被一脚踹翻在地。
“放第二天馊了也是扔掉,干嘛不给我吃!”
明珠本就瘦,这一脚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男人没说话,也不想说。
他是判了死刑的人,虽还有几年好活,可看到活人就生气!
特别是小孩儿!
明珠被制裁后学乖了。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她跟牢头打探男人的背景。
牢头对她不错,一股脑儿告诉了她。
“他就是个替死鬼,替上面死的。被替的人有点义气,借着太后丧期保了他几年命,还让他在牢里好吃好喝。不过没什么用,该死还得死!所以……”
“什么?”
“笨丫头!”牢头给了明珠一个栗子。
“将死之人要的不就是个快活嘛!你顺着他点,陪他下下棋,说说话。他能亏了你?”
“哦!”
此后,明珠每天都陪着个笑脸,阿叔长、阿叔短的。
他吃完饭,明珠就给她倒水。落了枕,明珠就给他按摩。
无聊了,明珠就给他讲故事。
道听途说的,现编的,反正光怪陆离十分有趣!
明珠还很快学会了下棋,没多久就和男人杀得有来有回。
终于在一次酣畅淋漓的对弈后,男人说了第一句话。
“你天资不错!”
自那后,男人的大半饭食都给了明珠。自己反倒吃得很少了。
两人的话也越来越多。
男人会跟她说他怎得齐王重用,又怎么报恩的故事。
也会跟她聊起少年学艺的快乐时光。
行走江湖的刀光剑影,及中年集各家所长自创武功的高光时刻。
“我那师妹国色天香啊,你是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的。”
“我为她可是单挑过一个宗门的!那家伙!从山上砍到山下,人头、手臂在台阶上滚了两天两夜都没滚完呢!”
男人讲到激动处,单脚跨在床上,头发甩得飞起。
“你就吹吧!”
“诶,你别不信!就咱这套武功,不说横行天下,那也是大杀四方啊!”
牢里添了许多欢声笑语。有时牢头也会进来摆龙门阵,更是欢脱得不行。
明珠渐渐放开了,也会讲起自己的故事。
只是每次说起,都会咬牙切齿,泪流不止。
男人和牢头就赶忙安慰。长时间地相处,他们很喜欢这个小丫头了。
明珠说了自身遭遇后,男人沉默了很久。
当晚,半梦半醒间,男人说话了。
“我是活不久的,可惜了这套武功。你要乐意学,就帮我传下去吧!另外它也能助你报了大仇。”
明珠想过手刃仇人,可她这瘦鸡子的身子能行吗?
况且如今身陷囹圄,出都出不去。
“我太瘦弱了。而且都不定能出去。”
“没事儿,这套武功本就是灵巧那路的。配上内功心法,砍几个人绰绰有余。至于……你又不是死罪,有机会的。”
“行。”明珠咬咬牙,只要能报仇,一线希望也得尝试。
明珠跟男人学了一年有余。
她觉得自己现在力大如牛,能把牢门打穿。
于是晚间又和男人聊起报仇的事儿。
“师父,我感觉自己能把何家那几个坏家伙的头拧下来。”
师父闷了半天,突然问道:
“你还记得何家祭的是什么神吗?”
“不知道。只记得阿姐说好像是个白发白脸白眉的怪神。干嘛这么问?”
明珠说着说着突然怔住。
“难道是盐妖……”
“有可能,我先前听你说的时候就觉得蹊跷。搞不好还真是盐妖。”
男人顿了顿继续说道:
“我走南闯北时听过这个妖怪。据说想彻底杀死它,要把它的皮剥下来才行。总之,你若去报仇,留个小心吧!”
“嗯。”
明珠觉得师父真好,会为自己考虑这么多。她已经把师父和牢头当亲人了。
牢头的闺女一直卧病在床,半年前就不治身亡了。
自那后,他就把明珠当了亲闺女。
时间一天天过着,转眼间满四年了。明珠也十五岁了。
牢头从外面搞了三碗长寿面,往明珠碗里放了八个鸡蛋!
“练武就得多吃,长得壮壮的,砍人才顺手!”
牢头吸溜着面条,又提起这些年不断说的话题。
“明珠啊,你都是大姑娘了。这么关下去不是事儿啊。你还真想等你师父被砍了头,继承这间房子啊?”
师父眼睛一瞪,筷子一挥,作势要打。吓得牢头翻坐在地。
又是一阵推搡嬉闹。
“老爹,你别说了。我不会同意的。”
明珠知道老爹什么意思。他是想私放了明珠,用他这条老命抵她的命!
“行行行,你就继承他的房子吧。哦,还有大粪桶!哈哈哈哈……”
“老爹——”
明珠这些年被宠得又有女儿家的姿态了,会撒娇了。
生日嘛,总是要快乐的,烦心事儿就没再被提起……
8
不等老爹眼巴巴用命换。齐王登基,天下大赦。
这下好了,不止明珠能走,师父也可以出去了。
牢里除了重刑犯,其他人都陆续被家人领走。没家人的也发回原籍或就近开荒去了。
至于师父……
老早就听说今上顾念旧恩,要把他接去做大官。可左等右等也没半点消息。
巡抚两年前就换了,对师父这样的特殊存在也没法处理,只能扔在狱中不管。
明珠本就无大罪,返乡文书早发下了。
她为了陪着师父,赖在狱中不走。师父赶她,她也不听。
师父的任命书终于下来了。
一个阴郁的老寺人领着一串随从进了大狱。
小太监们捧着崭新的绯袍、官帽、玉带、板笏恭列两旁。
“恭喜江大人了。圣上下了诏旨,封您做宣威将军。要老奴带您进宫觐见呢!”
云泥变换,苦尽甘来,莫过于此。
师父进宫去了,一旁的老爹和明珠都热泪盈眶。
那是自内心溢出的喜悦,喜悦于家人的锦绣前程和幸福未来。
但他们也有些失落,或许此后就是两种人生,相交再难倾心。
明珠在老爹家待了半月后,也准备走了。
坎坷数年,还受了牢狱之灾。为的不就是让那些仇人通通去死吗?
老爹年纪很大了,虽然早知会有离别。
却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住明珠不放。
“丫头啊,打打杀杀的多危险呐。咱不去了,让你师父去。他不高手,不将军嘛!砍几颗头顺手的事儿!”
“丫头啊,年关将近,要不陪老爹过完年再走?我现在包汤圆的手艺可厉害了,不尝尝?”
“丫头啊,外头天寒地冻的,多冷啊!要不开春再走?”
“丫头啊……”
丫头啊,老爹是舍不得你走啊!
这话没说出。一旦说出,就真碍了明珠去报大仇了。
老爹又开始给明珠收拾包袱。银票、衣服、干粮一股脑儿地往里塞。甚至还有一副盔甲和一口锅。
“兵器也得再放两把。你师父送的那把虽利,但都多久没用了,万一断了呢?”
眼见老爹塞的东西越来越多,明珠赶忙阻止:
“老爹,老爹。我万一打不过,背这么多跑都跑不掉。岂不成了待宰王八?”
“臭丫头!”
老爹骂了一句,又开始挑挑拣拣往外拿。嘴里还嘟囔着:
“老江那个老不死的,就顾着当官。丫头报仇这大事儿也不知帮衬着点儿!”
“谁在说我坏话啊?”
院门一下被撞开,北风卷着雪片飘飘洒洒。
“啊——师父!”
站在院门的师父一副江湖人打扮,笑盈盈看着奔来的明珠,一把抱在怀里。
“干啥呢,干啥呢。都大姑娘了,搂搂抱抱的!”
老爹拿着掸子死命掸师父。
“什么打扮?官不做了?”
“不做了,我帮皇帝杀了个人,他放我自由了!”
“败家玩意儿!”
师父不理老爹吐槽,转头看向明珠。
“丫头,师父陪你报仇。”
“等报完仇,咱就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去了!不要理这个糟老头!”
师父故意气着老爹。
“哼!两个不省心的!有兵有权直接把何家灭了不好?非得自己提刀砍,笨蛋!”
其实师父也这样想过。可终究不行。
一是何家在朝内势力错综,甚至又和今上攀了关系。
二则是明珠心心念念要手刃仇人!
“老爹,别听师父瞎说!报完仇我们就回来,和你一起围炉吃火锅!”
明珠和师父走了。
老爹嘴里嘟囔着“报完仇就回来啊……”
9
明珠没有直接去报仇,而是去了趟黑娃家。
这么多年了,明珠一直想着他们的好。
黑娃哥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壮了不少,也没以前黑了。
他在院中敲敲打打地做一个凳子。抬头看见站在远处的明珠,愣怔了好久。
他不可置信地开口“明、明……明珠!”接着眼泪就夺眶而出。
这么多年了,明珠无论变成何种模样,他还是能够认出来。
黑娃的爹娘也跟着出来了,抓着明珠问长问短。
说着说着,便都抹起了眼泪。他们是真的心疼明珠啊,小小年纪便遭了许多罪。
知道她如今有了师父,有了老爹,还有了武功傍身,倒也开解不少。
“奶奶呢?”明珠同他们聊了许久,独不见阿奶,开口问道。
众人一下沉默了。阿奶三年前就病死了,死前还嚷着要见明珠丫头。
明珠听闻这个噩耗也不住落泪。
小时她老黏着阿奶听故事。阿奶有什么零嘴都给明珠不给黑娃。
她对自己那么好,却没见上最后一面,怎么不伤心呢?
一阵唏嘘后,她把身上所有钱都塞到了黑娃手里。
“明珠,我们是把你当亲人的。我不要你的钱,爹娘也不会要!”
“小山哥!”小山是黑娃的名字。
他依旧不为所动。黑娃的爹娘也抽烟的抽烟,补网的补网,默不作声。
他们有点不高兴了,觉得明珠终究生分了。
可他们早把她当自己闺女了。
这些年但凡有商户至此,他们都要托人打探明珠下落。
黑娃为了找寻明珠,更是小小年纪就跟着三叔跑马帮,走南闯北了好些年。
明珠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想在大战前看看他们,做点什么。
黑娃看出了异样。其实在明珠进门的瞬间,他就有所察觉。
现在,他更是捕捉到了明珠一闪而过的杀气和决绝。
明珠,她要回来报仇了。
黑娃不再说什么,接了银子,和娘一起准备接风宴去了。
酒足饭饱后,爹娘迷糊着睡了。黑娃也装着睡去。
明珠和师父走出院门。
今晚,他们就要何家鸡犬不宁,血债血偿!
黑娃暗自远远跟着。他自知帮不上什么忙,却也放不下明珠。
明珠进了何府,没有着急大开杀戒。
当年她太小了,根本没记清害阿姐人的面孔。
不过没关系,有人会说的。
他和师父两人不消多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何家亲眷绑到了前厅。
除了何家老爷、主母、公子、老祖宗,还多了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
那是何家公子的妻子。
明珠倚在上座冷冷看了他们许久。
她有些享受这种审判的滋味。
望着那些发抖的身子,她想:“你们也有今天啊!害人时怎么没想过自己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呢?我还以为你们有多铁石心肠呢,原来要死了也知道害怕!”
“可你们害怕有什么用呢?阿姐也不会回来了……”
明珠的小得意荡然无存。即便她再畅快,阿姐死了就是死了……
她没了耐心。寒光一闪,何家公子的头颅就滚到了地上。
“啊——”那妇人急忙把两个哇哇大哭的孩子捂在怀里,瑟瑟发抖。
“你们的儿子没了,你们这几个老家伙也逃不掉。趁我还有点善心,赶快把当年参与此事的知情人都叫来,否则我也不介意枉杀两个小娃娃,让你何家断子绝孙!”
“是是是……”何家老爷急忙起身,想跑去厅外,却被明珠一脚踹翻在地。
“你!把名单写给你儿媳,让她去!”
这些年明珠看多了世事,怎么会没点心眼。这种老东西是不值得信任的,而带着娃的妇人,反而最多掣肘!
“想想你的孩子!”妇人走前,明珠留了句话。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管家就带着名单上的人来了。
有那个缝针老妇,还有当年把自己扔井里的男人。没错了!
“带着你的孩子走吧!”
那些人察觉异样,想要逃跑。却被师父断了后,锁了门。
一群人闷在屋子里屁滚尿流。
明珠长剑翻舞,只片刻,便没了动静。
再看去……
她浑身滴沥鲜血,眼睛戾气森森。
血腥味儿的凝聚让她胸闷气短,头痛难忍,阴沉到了极致!
“啊——”明珠长啸一声,破开了窗户和厅门。
风雪穿堂而过,郁气破竹冰消。
“阿姐,你的仇我报了……”
10
正当明珠要松口气时,师父在一侧阴沉着说了句话。
“盐妖来了!”
盐妖!是啊,怎么把它忘了,它才是一切祸事的开端!
它必须死!
“它在哪儿?”
“何府西墙下。”
明珠提着剑往西墙冲去。她要趁着这股杀气斩妖!
明珠处在极度亢奋的情绪中,甚至都没问师父为何能感应到盐妖。
雪越下越大了。何氏一家的死亡惊得府院火光绰绰,人声杂杂。
明珠踏着青瓦飞驰而过,只十几个呼吸便到了西墙外。
飘飘洒洒的雪粒中,一个白发白眉白脸、结着寒霜的女人,惨惨地走着。
手里拿着颗鸽子蛋大夜明珠,嘴里沙哑着声音不知道嘟囔什么。
“受死吧!”
明珠一个跃身,似箭般朝盐妖刺去。
利剑穿胸而过,又忽地拔将出来。
没有想象的鲜血喷射,只有黑色淤血在静静流淌,臭不可闻!
果然是个妖怪!
“给……明珠,你的……嫁妆!”
盐妖举着夜明珠,含着淤血,口齿不清。
北风在此时啸得更紧了。
“什么?”
明珠平复了许多。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的盐妖,她隐隐心痛。
“师父它说什么?”
明珠迫切地想知道。
“快剥下它的皮,不要被妖言蛊惑。否则会死而复生的。快快快!”
师父急急地吼着,催促着。容不得明珠半点犹豫。
终于,她拿出早已准备的薄刀,从盐妖后颈划去。
皮肤一点点被撕开,明珠的心也一点点下沉。
她手抖得厉害。
皮肤褪开,腐烂的白肉露出。
明珠竟不觉恶心,只觉心在被刀剜。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直到明珠碰到盐妖右腿内侧的骨结时,她崩溃了。
“阿姐……”
这是她的阿姐啊!
阿秀小时右腿骨折过,是城隍庙扫地老头儿治的。
他医术不好。阿姐腿好后,就有了个增生的骨节。
明珠小时喜欢摸着它睡觉,不可能认错的。
“师父……”
明珠眼泪纵横,她祈求地看向师父。
此时,他是唯一的依靠了。
大雪茫茫,雪地中躺着个被半剥皮的腐烂尸体。
它的旁边跪着个女孩儿,双手沾满了黑血。
“师父……”
师父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掀起一片雪尘。
“有趣啊,有趣。活了这么久,今天是最有趣的了!”
一团盐粒从师父体内抽出,化成了个白发白眉白脸的怪女人。
“你杀了师父。”明珠最后那根弦也断了。
“哦哦,那可不关我事儿。我就附了他两次身,他就死了!凡人的身体可真差劲儿!”
“你杀了阿姐。”
“怎么是我杀的呢?凡人把她的心献给我,我就享用嘛。我还保了她一命呢,我将她放在蚌精体内,吊着她的命。可你也知道,心没了还要保命,总要有点代价嘛。就成了这个样子咯!”
“还有,你阿姐是你杀的呀!她刚刚还有口气要给你夜明珠呢,你却把她的皮都给剥了,你好狠的心呐。”
盐妖呜呜地哭起来,似乎见不得这么残忍的事儿。
“是你在狱中骗了我。”
“可人是你杀的呀!你亲手杀了阿姐,怎么还不了断呢?她多疼你啊,心没了也想着你,多感动啊!”
“你快去死啊,不要辜负了姐姐……”
盐妖在明珠周围飘来飘去,声音尖细惨厉。
明珠不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跪着。
任由盐妖卖力嘲笑、哄骗……
“哎呀,没意思,这就傻了。那你也去陪姐姐吧!”
盐妖双手向明珠箍去……
“我要你死!”
明珠本来灰烬的眼眸突然暴起凶光,反手将剑扎进盐妖后脖颈。
可没有用的,盐妖微微一笑,化成盐粒就站到三丈外。
“你杀不死我的,没人能杀死我。”
盐妖得意地笑着,今晚她心情不错!
明珠彻底疯了,她拖着剑朝盐妖乱砍,嘴里胡喊着:
“我要你死!要你死……”
盐妖也不还手,像逗稚子般牵引着她往海漄走去。
一步一步,最后她将明珠掀进大海了。
怒涛一个卷舌,明珠被吞噬了。
“可惜心死了,不能吃。”
盐妖嘟囔着消失了……
11
黑娃是在明珠落水处二里外的礁石上找到她的。
他把她背回了家,再次请来城隍庙老头儿诊断。
明珠没受什么重伤,只在床上躺了半月就好了。
可她不说话了,整日就是瘫在床上发呆。
目光怔怔的,没了神采。
城隍庙老头儿看不出什么毛病,最后留了句。
“哀莫大于心死。”
是的,明珠的心死了。不出意外,她这辈子都是摊烂泥了。
黑娃不想她这样,他要治好明珠。哪怕她因为仇恨又去送死。
他开始在明珠床边唠唠叨叨。
“你阿姐和师父都下葬了,我亲自箍的坟!我箍坟手艺可厉害了。保管冬暖夏凉不受潮,让他们住得舒舒服服的……”
黑娃瞅见明珠眉心动了动,觉得有效,愈发来劲了。
开始讲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历。
什么大漠黄沙、绿林盗贼、沼泽蛇蟒的乱说一气。
“那年我和三叔去南疆送货。听说有个女子也是满脸疤,我想那会不会是我的明珠妹妹呢?于是就去看那女子的脸,那女子也掀开了面纱。虽然也是满脸疤,可一看就不是你。”
“我当即要走啊,可她家人非不让,拉着我说看了女子的脸就要娶她!这是当地风俗。你说好不好笑,三叔去了那么多次都没听过这个风俗,不摆明了骗婚嘛!”
“我肯定不同意啊,拉扯着要走,却被关了起来。最后还是三叔用头牛才把我换下来……”
黑娃每说一段就要看明珠一眼,见没反应,就又继续往下说。
渐渐地,自身的经历说完了。
他又开始扒话本。这可苦了城隍庙老头儿。
黑娃自己不识几个字,每天就缠着老头儿读给他听。
听完之后,就回家给明珠讲。
这一讲就是三年……
一日黑娃打鱼回来,见明珠起了床,还换了件全黑的袍子。
“小山哥,能带我去看看阿姐和师父的坟么?”
“好。”
黑娃放下东西带着明珠出门了。
说不上是酸涩还是喜悦,他知道,明珠要走了……
明珠再次选了深夜悄然离开,只是黑娃来送她了。
“又要不告而别啊?”
“此去凶险,不想你和叔婶担心。”
“能不走吗,算了……”
黑娃上前将包裹塞进明珠怀中。那里有衣服、干粮和他家大半积蓄。
“小山哥,我用不到……”
“拿着,穷家富路,爹娘同意的。”
“谢谢。”
明珠走了。没有话别情深,就这么平淡地离开了。
“君事多沧桑,村中旧渔郎。”
“多年忽一回,别去又成往。”
……
12
多年后的一个夜晚,明珠在吉昌侯家的祠堂找到了盐妖。
盐妖在这里吃人心,做人腊肉,好不快活。
“你是……”
或许是它害的人太多不记得了,或许是明珠两鬓生白,物是人非。
“多年前,你设计让我亲手剥了自己阿姐的皮……”
“哦哦,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明珠?你还没死啊?”
“怎么,送上门来讨死吗?”
明珠没有什么表情,时间教会了她平静。
“你觉得你是天下第一聪明的妖吗?”
“那是自然,多少人被我玩弄于股掌间。”盐妖颇为自豪。
“那你敢和我打个赌吗?”
“什么?”
“我找到了种能够杀你的东西,叫做银霜粉。我挖了两方水池,将它投进了其中的一方。你那么聪明,敢不敢选择其中一方跳进去。选错了你死,对了,我死。”
“你,我随手就能捏死。干嘛和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你不想知道什么东西能杀死你吗?”
盐妖去了,不过它哪方都没选。
而是站在中间研究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不跳吗?”
“别傻了。你藏了机关,等我跳进清水池里,你就把那玩意儿放出来。”
“现在我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所以你没用了。”
明珠面色大变。
盐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要死咯!”
“是你要死了!”
明珠蓄力往脚下的机关一踩,第三方池子出现在盐妖脚底。
它落了进去,还想挣扎着逃跑。
明珠紧接就扑了过去,将它死死箍在水中。
盐妖惨叫着,水池的银霜粉正分解着它的身体。
“放开我!该死的凡人也配杀我!”
盐妖愤怒极了,挣扎得水花四溅。
可它依旧挣脱不开,银霜粉正在让它的身体迅速衰弱。
“那你也死!”
盐妖把手弯曲成诡异弧度,一下就穿透了明珠胸膛,捏爆了她的心脏。
她眼睛迅速失去生机,仰在了池中。
盐妖也逃不走了,它的身体化成斑斑点点,最后彻底消失。
只余下一个扑通扑通的心脏悬在水池上方。
它茫然地转了几圈,最后一下钻入了明珠的胸膛。
窟窿的血管与心脏连接,血肉飞速生长。
明珠的躯体越来越年轻,所有疤痕都消失殆尽。
她回到了十八岁的模样。不,是脸部没有受伤的十八岁的模样。
她醒了。身体的变化让她目瞪口呆。
或许是老天要她重活一次吧!毕竟这辈子的苦楚太多了。
明珠适应了几分钟后,就赶紧用罐子捞起池中沉淀物,挖个深坑埋了进去。
这是杀死盐妖的最后一步……
后来,世间多了个不老不死的女捉妖师,叫明珠仙子。
13
“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需一个土馒头。”
故人凋零,又有几个有明珠的机缘呢?
老爹死了,在明珠离去的第二年就死了。
无人收尸体,一卷草席裹了,便抛在乱葬岗。
黑娃双亲亡故后,就在城里开了间杂货店。哦,他娶亲了,现在有个一岁的娃娃。
城中车来人往,明珠走进店铺。
“店家,能讨碗水喝吗?”
“我这就去端。”
店家抬眼间,四目相对。
“你回来了?”
“是啊,小山哥。”
眼前的女子他还是一眼认出。
只是时移世易,她怕是早有另一番天地了。
“还走吗?”
“要走的。”
“谁啊?”屋中有妇人的声音。
“我家妹子来看我了。”
回首搭话后再回头时,柜上空余半碗清水,再无倩影。
“人呢?”
“哦,走神看错了!”
“你这一天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