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生,终不过落得一句——北境故人。”
这一生,或许陆让会后悔,自己的心意没有早点让她的父亲知晓。而他会后悔,他的心意,不曾早点让她知道。
(一)北疆军报
“侯爷,今日陆将军来信了。”
沈舟眉间微蹙,朗声问道:“阿凝在哪儿?”
“书房。”
他摆摆手,理了理衣裳,大步向前走去。
门虚掩着,温凝正坐在榻上,望着窗外发呆,他愣了片刻才进门问道:“谢朗说,北疆今日来信了。”温凝转头看他,走到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应他一句:“给侯爷请安。”指尖不自觉相互摩挲了几下,沈舟轻咳两声,伸手去扶她,又慢吞吞吐出一个“嗯”来,自顾自走到书案边去拿信。
封口的火漆印同先前一样躺着一道细纹,轻易就打开了。沈舟拿出信纸扫了一眼,还是开口问道:“你看过了?”温凝不答,低头轻笑一声,“如今,我连一封军报都看不得了。”
“阿凝!”他把信塞进怀里,拉她坐在榻上,“你要发脾气,要做什么都可以,只这件事不行。”温凝依然偏过头不看他,沈舟低头长叹一声,双手覆上她的手,“若是…想知道他的消息,你可以直接问我。你也曾身披战甲,这火漆印的重要你比谁都清楚,你这样不仅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他!”
“也曾。”温凝苦笑,“也曾。沈舟,你也曾亲率三军,如今却被困在这朝堂府邸,再不能披战袍,持缨枪,骑战马,阵前杀敌!从前那些铁血誓言和凌云壮志,那些陪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埋在战场的累累白骨!沈舟,你告诉我,你怎么甘心?如何甘心?”沈舟握紧了拳头,额上青筋跳动,“阿凝。”她没有回应,四目相对,凌厉的眼神微微收起,换上些许泪光,“你不甘心,难道我就甘心?”
“谢朗,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踏进书房。”沈舟向候在门外的人吩咐一句便转身离去,谢朗颔首答应,快步跟上他问道:“侯爷,为何不跟夫人说清楚?这样一直误会下去,夫人对您的成见只怕会越来越深,到时...”沈舟摇了摇头,“阿凝性子倔强,若是让她知道,一定大闹一场要跟我和离。如今朝堂之上形势复杂,加派暗卫保护阿凝,别让她乱跑。”
“是。”
(二)忌日·风起
夜里沈舟回府,温凝的房里照常熄了大半的灯,只靠近床边的四五盏还亮着,隐约照出人影来。他在桌边看了一会儿,分辨不出温凝睡了没有,于是饮了一杯茶缓步走来,看见温凝靠在床边,手中的书卷半垂着,摇摇欲坠,人似已经睡着。沈舟抽出书搁在一旁,伸手去摘她的耳饰,却见玉手一拦,轻覆在他的腕上。
沈舟抬眸,见温凝微睁着眼,双唇轻启,同他说道:“你回来了。”她刚醒来,声音闷闷的。自成婚后,许久未曾见她这样同自己说话,沈舟有些出神,轻声回道:“嗯,近日有些要紧事急着处理。”他避开温凝的目光,一面将手放在她脑后轻轻揉捏,一面问她:“怎么不躺好?头疼吗?”温凝摇摇头,“想等你回来,没想到睡着了。”
“等我?”
“下月是父亲的忌日,我想去看看他。”
“我已经让人安排妥当,还是到祠堂里去,我陪你一起。”
“我想去看看他。”温凝打断他的话,“我想去父亲的坟前看看。三年未过便谈婚嫁,已是大不孝,不曾为父亲哭丧,也不曾到他的坟前祭拜,我实该万死。”
她的话说得诚恳,“实该万死”,那么让她不能守孝、不能到父亲坟前祭拜的自己,又该如何呢?沈舟收回了手,落下一声轻叹,“也好。”他转身离去,依然不忘替她关好门窗,叮嘱守夜的奴婢种种事宜,温凝觉得自己看不清楚这个人,这个同他一起从小长到大,曾让她倍感信任的人。
父亲忌日那天,沈舟带着她和谢朗还有几名家仆去了。这是她第二次看见父亲的墓,上面一尘不染,周边丛生的杂草也被除得干净,多半是沈舟让人修缮过。她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开口道:“女儿不孝,自那日送葬后,不曾常来陪您说话,打扫侍奉,让您一人长眠深山密林之间,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却无力为您洗刷冤屈。”
“阿凝。”沈舟向前两步,急声制止。她余光扫过,又给父亲磕了一个头,将准备好的钱币和书信一件件扔进火盆,继续说道:“女儿不孝,请父亲原谅。”
烧完了东西,温凝抱膝而坐,沉默良久,面上是淡淡的笑。“父亲,从小您就教我,女儿家也要有志气,有本领,不能躲在闺房里作娇小姐。您说,咱们温家的儿女,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没有不懂谋略兵法的。”她忍不住哭出声来,浑身发抖。“七岁时,您就让我和哥哥们一起练功,有一次我怕累不想练,您让我跪下,生气地说‘我这一生纵横疆场,带领将士们杀敌无数,流血无数,从未有人怕累、怕苦,你这样,哪像我温家的女儿!’我听完哭得更厉害了,母亲拉着您劝,最后您扔了鞭子,吓唬我说,如果不想练,过两年就给我找个人家,让我去别人那儿做贵小姐。”
温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胡乱抹去面上的泪痕,扯出一抹笑,继续说道:“我终于没有放弃,可父亲...如今我还是成了贵小姐,衣食无忧,每日泡茶赏花,散步小憩,徒长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所有人都变得好陌生。陆让说,北疆的梅花又开了,雪落的好看。我想起从前跟您在那儿,得意时营地内纵马长歌大口喝酒,失意时仰卧沙洲数天上的星星...数十年来您纵横疆场,伤痛无数,无人问津,最后不过回来当了几年丞相,却有人坐不住了,当真可笑至极!可叹如今,女儿余下漫长的大半人生,就要同您一样,困在江州这小小的四方之城了。”
沈舟只觉她一字一句都是对自己的控诉,像刀子一般扎在心上。他在旁跪下,也磕了三个响头,正色道:“岳父大人,小婿不孝,不曾常来探望,我会照顾好阿凝,护她平安,护她喜乐。答应您的,纵使以命相搏,在所不惜。”
“哎呀,说得这么情真意切,真是让人动容啊,不如你们一起到地下去陪你们的父亲和岳父大人吧!”话音刚落,十几个蒙面人忽从背后窜出,谢朗等人迅速上前与之交战,沈舟护着温凝欲走,却被三人缠住打个措手不及,中了一冷箭。家仆将武器扔给温凝,眼看箭上渗出黑血,几人加快了速度,温凝拔剑斩断箭杆,又使出从前父亲教的救命功夫,终于将几名蒙面人打退。“穷寇莫追!谢朗,我带侯爷乘马车回去,你们另找一辆车来,将剩下几人带回府中,切莫引人注意。”见沈舟点头示意,谢朗方才放心,颔首说道:“夫人当心。”
路上温凝总从窗子探出头去,看得家仆心虚,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恨不得让马飞起来。沈舟咳了两声,引她收回目光,俯身给他顺气。
“你觉得怎么样?”
他握住胸前的手,笑道:“无妨,倒是阿凝你一会儿一探头,要把阿严吓坏了。以我们现在的速度,若是遇到什么颠簸或者强盗土匪,刹车不及,恐怕你我都要飞出去,那时才是一命呜呼了。”
“贫嘴!”温凝撇撇嘴,企图挣开他的手,“阿严,车慢一些,你们家侯爷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啊...噢噢,好...”谢严正摸不着头脑,听见里面传来自家侯爷的大笑,瞬间觉得夫人说的没错,流了那么多血还能跟夫人开玩笑,侯爷真乃神人也。
三人回到侯府,温凝刚给沈舟清了伤口换了衣裳,太医就到了。一番诊治、开药,说情况并不严重,只按时服药、卧床静养个十天半月便也好了。温凝着人送走太医,安排谢朗处理了那几个带回来的刺客,又看着下人煎药,忙到天要黑了才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进门。
“都处理好了?”沈舟伤在前胸和肩上,不好抬手,此刻裸着上半身摆弄衣裳。她微微颔首,递过药碗,又接过沈舟手里的动作,替他整好松垮的上衣,随后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言不发看着他喝药,沈舟无意间瞥到,莫名心虚起来,兀自低头将汤药一饮而尽。下了战场,温凝少有这般凌厉尖锐的眼神,成婚后更似古井无波,眼神中流露出的不过是平静、疲惫、迷茫、无力之类的情绪,沈舟隐约觉得不对,却不敢出声,端着碗僵在原地。
温凝接过药碗放在一旁,询问道:“你不想说些什么?”
“什么?”
“阿严说,他去请太医,刚到宫门就看见太医已在门口正要赶过来。我们回府才多少功夫,上面的消息是不是太灵通了?”
沈舟笑着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的消息若是不灵通,如何安坐朝堂?”
温凝气急,转身在桌边坐下,“沈舟,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他不明所以,靠在床边又看不清温凝的脸,只好应道:“不算你在北疆的日子,也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你见过我从出生长到六七岁,从及笄到嫁做人妇,见过我这二十年来的大半岁月,可偏偏没见过我最意气风发的那几年。”温凝看向他,眼里却尽是模糊的闪着光的暗黄烛火,“那几年,我遇上了一个男子,他同我一样,有着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有着报效家国的凌云壮志,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三)北疆往事
十三年前,北疆大漠。
彼时皇上方才登基,幼主上位,南北疆狼族、胡族蠢蠢欲动,父亲与晁将军、葛将军同丞相大人商议之下,决定由父亲率军出征北疆。母亲身子弱,父亲怕我在家惹她操劳,便问我想不想与他同去,或是到叔伯那里暂住,当时,我高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临行前睡觉都抱着父亲给我的木剑,母亲头疼得很,总担心我这莽撞迷糊的性子会死在战场上。
后来到了北疆我才知道,战场根本不像我想的那么好玩,军营里有规矩,父亲对我更是严格,初到的三个月狼族并无异动,我却要跟着将士们每日早起训练,风沙吹在身上脸上,打得生疼,可父亲不许我哭,也不允许任何人告假,士兵们叫苦不迭。就这样,我开始八年多的随军生活,整日和一群血气方刚的男人混在一起。当然,他们对我很照顾,有时会背着父亲让我偷懒,有好吃的也都给我。
至于遇见陆让,是和狼族的一次战斗。那日,我缠着士兵带我去巡营,半路遇上他们的一队人马,慌乱间我被飞起的碎石打中,一匹狼族的马几乎要踏在我脸上,是陆让冲出来救了我,还帮我们打伤了几个敌人。那天他穿的很简单,上身是半张兽皮,下半身几乎只遮住了膝盖以上的部分,还有几个破洞,皮肤晒得通红,手臂上有几处蜕皮,仿佛是一个野人。士兵们吓了一跳,将他押回营中交给父亲,他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反问我们是哪儿的军队,甚至魏将军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一言不发,执意要我们先说。父亲观察了几天,觉得他性格倔强宁死不屈,武功也还不错,就留他当一个小兵,我们俩整天混在一起,同士兵们学功夫。
旌旗绵延百里,战鼓声由近及远、由远及近,黄沙漫天,战马渐瘦,一场大战,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悄然到来。
开战后,每一个人都很忙,父亲所能做的也只是每日睡前到营帐内看一眼我是不是还活着。每天,我被号角声、士兵的喊叫声、战马的嘶鸣声叫醒,飞沙走石重重地打在帐上,很快就有几个窟窿,我躲在里面不给他们添乱。到了夜里,外面的声音小了,隐约听见将士们卸甲回营,盔甲砸在沙坑里,火光将他们的伤口衬得更加鲜红,我偷偷去看一眼父亲,然后回到帐里,透过窟窿看星星。那时候我就后悔了,我想回家。
再后来,家里来信说母亲病重不治,撒手人寰。父亲仍忙着作战,我看着那封信,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前我想回家,可母亲走了,那个家还有什么意思?陆让发现了我不对劲,战火平息了,他拉着我爬到帐顶看夜幕。他同我说,几年前我们的营地附近曾有村庄,是狼族入侵屠城,他的父母、村民都被杀害了,他逃到半路被邻村人救回去,养好身子藏在这大漠之中,他想报仇。他说,母亲既然去了,只有变得更强,收服狼族,才能让父亲早日回去和母亲团聚。
我自然知道他说的道理,但眼前的血色、火光、战争还有母亲的死,我真的手足无措了。是他拉着我每天一起练功,教我射箭、骑马、用短剑,军队转了驻地后,还带着我去看雪梅。他性子很好,又爱跟大家开玩笑,士兵们都喜欢他,日子久了,大家看见我们两个总是凑在一起,总忍不住调侃几句,还说要去跟父亲告状,说我要被人拐跑了。军营里哪有什么秘密,父亲一定也知道的。但你和沈叔叔来了,将我和父亲接了回来,而他和魏将军一起留在了北疆,留在了那个,有雪和梅,有无边的低矮的漆黑夜幕,有触手可及的星辰的北疆。
温凝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沈舟递给她一杯水,将她抱在怀里,她也环上他的腰,轻声说道:“沈舟,我给他写过很多信,问他是不是喜欢我,问他什么时候到江州来,可他总是没有回音或是写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一直在想,父亲为什么把我托付给你,是因为这是皇上的意思,或是因为两家是世交,或是因为沈家在京城的地位,又或者,三者都有。他明明知道陆让喜欢我,明知道我在等,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我突然有些明白了,父亲或许和我一样,他也在等。他在等他开口,在父亲的眼里,他或许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将那份爱意说出口的勇气,但他终究没有等到,我也没有。”
沈舟僵住了,站在她面前,听她亲口说她对陆让的感情,温凝最好的那段岁月,最意气风发的日子,最深的孤寂无助,天真活泼的好奇心,浪漫莽撞的少年冲动,她一切真挚美好的感情,都已呈现给了那个如今在北疆声名显赫的少年郎。
“阿凝”他低头在她发间落下长吻,“我很羡慕你,也很羡慕他。”
“羡慕什么?”温凝笑了,抬头望着他,“羡慕我被皇上当作一件东西赐给你?还是羡慕,我曾爱而不得?”
沈舟一愣,喃喃道:“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他放开温凝坐在一旁,握住她的手,认真同她说道:“阿凝,你从不是皇上的赏赐。”
“你不喜欢战场,当年突然请命出征,从连城到饶城,一路守下十余城池,回来后皇上为你庆功,不顾父亲新丧,第一件事便是给你我指婚,若不是你们早就达成了什么一致,皇上何故如此?你又何故如此?”
沈舟眉头紧蹙,着急应道:“阿凝,你不知道,当时你父亲去世,形势险恶,我...”
“我不知道?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又怎么知道?”温凝也急了,拉着沈舟的手大声质问:“沈舟,若是父亲知道你现在是这样护着我,瞒着我,他会不会后悔?”
“当年万里觅封侯,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机会罢了。”沈舟沉默良久才开口说道,“你不是皇上的赏赐,你是我用一场又一场战功向皇上求来的,向你的父亲求来的。我不要任何封赏,只要你,阿凝。”
温凝笑了,“沈舟,你可真能忍,明明和陆让一样,却也一样什么都不说。你们把我当什么?我温凝也曾刀尖舔血,也曾上阵杀敌,何时脆弱到需要你们处处隐瞒、处处保护?”
“阿凝”沈舟露出一抹无措的笑,再次拥她入怀,右手在她脑后轻抚,“阿凝说的是,是我的错。我总担心岳父死后,再让你接触这些会伤害到你,却不曾考虑过你的感受。”
“女子远不像你们想的那样脆弱。”温凝的话中透露出几丝得意,“很多时候,我们只是需要知道真相。”
“嗯”沈舟在她发间揉了几下,轻声道:“夜深了,好好休息,明日再跟你细说。”他说完欲走,又被身后人拉住,听见她说:“我不会再让他写信来了。”沈舟点头离去,影子映在窗上,隐约可见他双肩微动,松了一口气。温凝笑了,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祈祷二人做个好梦。
(四)反常的夫人
翌日,温凝醒得很迟,在府里寻了一圈都没见沈舟,便向婢女询问。
婢女一笑,即刻应道:“夫人忘了,今日朝会,侯爷要晚些回来。他还交代了,让您先用早膳,不必等他。”
温凝点头,欲动筷,婢女却大呼一声冲上来拦住:“不能吃。”
“怎么了?”
婢女侧身,给方才进门的管家让出位置,待管家掏出银针一一试毒后才退至一旁恭敬而立,向温凝解释道:“侯爷吩咐,日后膳食除上桌前试毒一次,上桌后动筷前也要检查一次,夫人快用膳吧。”温凝盯着银针出神,待反应过来,看见婢女正看着自己发笑,于是疑惑地开口:“你笑什么?”
婢女敛了几分笑意,应道:“夫人今日有些反常。”
温凝将自己打量一番,又问她:“何处反常?”
“侯爷只要出门必将行程告知管家,并将府内一应事务和夫人当天的饮食起居安排妥当,可夫人今日晨起便要找侯爷,用膳时还心不在焉,这可是头一回。”其他的几个婢女和小厮闻言也笑出声,温凝故作生气,同她们玩笑:“几个丫头愈发大胆起来,看来都应该早日给找个人家嫁了,让你们也尝尝为人妇的滋味!”
丫鬟们嘴上讨饶,面上的笑却更甚了。“夫人饶了我们吧,世上男子可并非都似侯爷这般体贴呢。”
“贫嘴”温凝停了玩笑,转对管家说道:“饭后你带几个人,将侯爷的东西都搬到我房里。”
管家颔首应答:“是,夫人快用膳吧。”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沈舟下朝回府,却见管家带着几个婢女在门口等,“你们在这做什么?”
管家往他身后一看,并未见温凝的身影,自知事情不妙,连忙说道:“侯爷,您可回来了。早膳后夫人被传召进宫,至今未归,您看这...这怎么办才好啊?”
“什么?传召进宫?为何不等我回来再去?为何无人来报我?”
“夫人她不让我们说,还说等您下朝会跟您一道回来,这...”
一旁的婢女急得直跺脚又不敢说话,只躲在管家身后偷看沈舟的脸色。
“何人传召?”
“皇后娘娘,说是叫了几位大臣的家眷进宫陪她说说话。”
“皇后?何时入宫的?”
“有半个时辰了。”
“侯爷不必担心,夫人聪慧,又会武功,再加上皇后娘娘的人一路陪着,路上安全得很。”谢朗出声为管家和婢女解围,沈舟也没有再说什么,径直进了后院。
“怎么回事?”沈舟回到房中,看见自己床上、书案上的东西都被搬空了,刚才的消息还没消化完,又遇到这般情形,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府邸。谢朗愣了片刻,飞快地从温凝房中拉来几个婢女询问。
“早膳时,夫人让我们把侯爷的东西都搬到她房里去。”婢女如实说道,脸上的笑一直止不住。沈舟抬头看了看太阳,夫人...侯爷...房里...他不过入宫几个时辰,侯府却好像已过了千年了。
“我知道了,去忙吧。”
婢女躬身告退,谢朗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凑到沈舟跟前好奇地问:“侯爷这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沈舟翻了个白眼,双手背在身后,幽幽说道:“谢朗,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
“侯爷去哪儿?”
“回房。”
“回...”谢朗看着面前的房间暗自困惑,直到沈舟迈着大步进了温凝的房间他才反应过来,方才沈舟似乎是在...炫耀?思考再三,谢朗点了点头,自顾自念叨着:“夫人威武,把侯爷抓得死死的。”
(五)反常的侯爷
午膳时分,温凝平安回府,还同沈舟一起吃了顿饭,看着二人并肩回房,下人们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方才进宫,说了什么?”
“小皇子即将满月,皇后娘娘说,皇子生母身子还没大好,无法和她一起操办,问问我们对满月宴有没有什么想法。”
“满月宴?”沈舟有些不解,“皇子满月自有礼部主持操办,况且我们尚未有子嗣,找你去做什么?”
温凝耸耸肩,无奈道:“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对吧。”
沈舟点头,目光瞥到床上高高叠起的几床锦被,说话声随即小了下来:“为什么让人把我的东西搬过来?”
“我只是不想听见‘安平侯与夫人貌合神离、各怀鬼胎’之类的莫名传闻。”
“坊间人多嘴杂,难免有些流言,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沈舟垂眸,放下茶杯,侧过身去看床铺,然后轻叹一声,开口道:“既然不开心,我会让人处理好的。”
“我是安平侯的夫人,安平侯府的女主人,自然有义务维护侯府的声誉。”
“我会处理。”沈舟的语气有些重,也有些急,但话说到一半又停下来看她,“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错了?”
“呃...不,我只是不太确定你说的意思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沈舟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开口,便又自己说下去,“你承认了作为安平侯夫人的身份,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安平侯可以有机会,名正言顺地走向你、保护你?”
他的眼神如今全放在温凝身上,四目相对,谁也没有眨眼,直到她出声回应:“是。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屋外忽然大雨如注,下人们以手遮雨,奔走在院子里收拾晒的东西,屋内二人却一直静坐着,只觉得眼前有人影不停摇晃。
良久,沈舟嘴角扬起一抹笑来,却不出声接话,温凝则神情严肃,板正地说道:“沈舟,不要瞒我,不要骗我。”
“好”他亦以严肃的语气回应她,“送你一件东西,以表真心。”
沈舟带着温凝打开书房中的暗格,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盒子。温凝伸手在里面摸了半天,确认没有其它东西藏着,也没有暗门,最后才将目光转到盒子上,“那么多机关,就藏了一个盒子?”沈舟不做声,径直打开盒子给她看,“就这些。”
盒内整齐地堆叠着一些书信和账簿,温凝随手翻了几页,立刻发现那些是当年父亲遭人陷害的证据,她睁大眼睛看了看沈舟,又一股脑儿地将所有东西都翻出来拿在手里、扔在桌上。她愣了许久,沈舟轻轻握住那双颤抖的手,解释道:“如今万事俱备,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
“等?”温凝的话有些颤抖,眼眶含泪看着他,“等什么?”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一面腾出一只手来将东西放回去,一面细致地跟温凝讲着这几年来他的计划和下一步的准备。温凝在旁听着看着,他的语气和神色平淡至极,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仿佛他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这些,不禁泪如雨下。待他将东西归位,温凝转身拭泪,不停抖动的身体也慢慢恢复正常,可他却吹灭了临窗的几支蜡烛,整个房间都暗了下来,只微微看得见他的影子。温凝隐隐听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还有带着调笑的话语,“夫人,我的诚意如此,作为回报,可不可以抱抱我?”
温凝没有回应,但此刻两个人离得太近,沈舟能感觉到她的抽泣声,于是慢慢伸出手,滑过她的手臂、肩膀,再轻抚她眉眼,最后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看不见,不丢人。”温凝僵在原地,外面的骤雨狂风声势浩大,却好像离自己很远。沉默过后,她伸手回抱沈舟,任由自己哭了个痛快,最后还带着哭腔甩出一句:“得寸进尺。”沈舟轻笑,将她抱紧了些,附和道:“夫人说的对。”
(六)风来了·别等了
十余天后,小皇子的满月宴如期而至,沈舟奉旨带温凝入宫庆贺。三巡酒过,忽然听得皇帝开口:“今日皇儿满月,朕有要事与众爱卿商议,随行家眷可先行移步御花园,一观美景。”
语毕,身侧的皇后率先起身告辞,并对诸位大臣说道:“本宫已在御花园另设宴席,女眷们可随本宫一同前往。”沈舟拉住温凝,同她耳语:“谢朗在外面候着,出去后在宫门口等着我,我们一道回府。”温凝点头,同其余家眷一起往御花园去,走了不远就听见皇帝又开口说了什么,但歌舞声起,以他们的距离,听得并不真切。
“众位爱卿都知道,朕子嗣少,此前后妃们生下的又都是公主,如今和贵妃诞下皇长子,朕有意立他为太子,希望能为皇儿增加福泽,保其健康长寿,不知诸位爱卿有何想法?”歌舞退场,台下众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应。皇上看了一圈,又开口道:“尉尚书,你是礼部之长,你先说。”
尚书尉岩起身应道:“臣以为,小皇子如今身体康健,精神甚好,是为福相,必能长命百岁。至于册立太子,皇上如今正值壮年,不必操之过急。”
“尚书此言差矣,立太子并非只是延续皇家血脉,更能稳民心,安天下。依臣之见,皇上应早日册封太子,以除流言,以安民心。”
“光禄大夫此言何意?”尉岩看向他,话语中夹杂着狠厉威逼的意味,“臣斗胆,请问大夫所说‘流言’是指什么?莫非是坊间百姓的胡言乱语?”
“你...这...”光禄大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只能应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臣以为,坊间传言虽不可尽信,却也是百姓心声,不可懈怠,不可无视。”大夫抬头,见皇帝点头,方大胆一些继续开口:“何况立太子乃是一桩喜事,既能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尉岩冷笑一声,继续开口逼问:“好,既然光禄大夫坚持如此,那臣想问,我朝规矩,立太子需先立嫡、后立长,若先立皇长子为太子,日后皇后诞下龙子,又该如何?”
光禄大夫面露窘色,不再言语,众臣亦不敢接话。皇帝笑道:“尉尚书不愧是礼部尚书啊,恪守礼制,毫不懈怠。既如此,此事便容后再议,今日是皇儿的满月宴,不必如此闹得如此剑拔弩张。光禄大夫,你也入席吧。”二人各自回座,掌事太监忙叫上了歌舞表演,大臣们再度推杯换盏,缓解方才的尴尬气氛。沈舟的眼神在尉岩和光禄大夫之间打了个转,嘴角一抹浅笑,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安心等着散席。
半个时辰后,宴会结束,沈舟如约到宫门处,谢朗迎上来同他说道:“侯爷,夫人说她有些累等不及了,先回府了。”
“好,走吧”。沈舟上车坐定,没走多远却见暗卫骑马来报,“夫人中毒了。”
“什么?”夺过暗卫手中的缰绳,沈舟独自骑马跑在前面,飞奔回府。
待入院中,远远便听见下人们慌乱的哭泣声,卧房门前躺着一道血痕,婢女端着脸盆进进出出。他疾步走至床前,看见温凝面色惨白,眼神涣散,唇边还残留着鲜血,沈舟一面握住她的手,一面伸手去摸她的脸,冷冷问道:“怎么回事?”
“侯...侯爷”婢女吓得话都说不全,下人们跪了一地,只不停地磕头。温凝勉强扯出一抹笑,微微用力握住他的手,示意他离自己近一些。沈舟听话地往前挪了几步,俯下身去,叫她可以轻声说话。温凝笑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风来了...我不想等了。”
沈舟一愣,缓缓抬起身子看她。温凝继续笑着,闭上双眼,淡淡道:“沈舟,帮我把案上插着的梅花拿来,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轻,沈舟应了一句,随后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婢女已将梅花连瓶抱来,温凝强撑着,自己伸手将梅花取出,握在手里。
沈舟覆上她的手,带她从下至上,由枝干到花瓣,轻轻抚摸,然后低头在她耳畔柔声说道:“他很喜欢你,阿凝。”温凝停了动作,微微抬头看他,他笑着,将头低得更深一些,叫她能看清自己。“他在等,等自己有一天,能配得上你。权力也好,地位也好,财富也好,虽然你不在乎,但他一定还是想给你,因为你值得。”沈舟收回手,转而轻轻在她脸上摩挲,“在喜欢的人和事面前,所有人都会变得小心翼翼。他视你如珍宝,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有底气在你爹爹面前,说爱你。”
温凝眉眼含笑,低下头去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梅花,身后人将她抱得更紧一些,不顾她眼角正落下泪来,继续开口说道:“我是男人,我很理解他,所以,相信我。”眼泪落得更多了,沈舟将她的手送到唇边,替她吻去上面的泪痕,随后又低头去擦她的脸,“你的父亲、母亲、陆让...你在乎的那些人,都一样在乎你。我也一样。”沈舟的声音有些哑了,好像方才吐血的、哭泣的人是他,沙哑的声音落在耳边,温凝觉得心里痒痒的,她挣扎着侧过身,将脸埋在他怀里,然后吸了吸鼻子,笑着说:“沈舟,下辈子,不要让我等太久,我不喜欢。”
沈舟也跟着笑,听话地答应她:“好,我知道。”
(七)北境·一故人
温凝去了,侯府上下一片缟素,门外挤满了前来送礼吊唁的百姓,怎么劝都劝都不走。沈舟无奈,索性叫人在街口摆张桌子,一个个登记起来,东家的鸡蛋西家的肉...侯府自然不缺这些,但他们送来的都是对温凝的一片心。如今登记起来,日后节日里照常搭棚施粥的时候,加倍还回去便是了。
而陆让从北疆飞奔而还,顾不得身上、发间雪融化后留下的污渍,也顾不得一路上褶皱不堪的衣衫与熬红的双眼,安安静静等在冗长的人群里。负责登记的下人眼看着吊唁的人望不到头,脾气越发暴躁起来,最后头也不抬,只问一句“姓甚名谁,哪里人士?”陆让没有吭声,自顾自将几支梅花妥善放在旁边的匣子里,小厮气急,抬头又问一遍:“喂,叫什么?哪里人?”陆让抬起头,见沈舟远远走来,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怔,随后又各自低头避开,他转身先走,只留下一句:“北境,一故人。”
话落人散。当夜,陆让寻了一处酒馆喝得大醉。半梦半醒间,似乎看见北疆的雪梅和一身披朱红大氅的雪白女子,耳畔响起吹角连营阵阵,士兵们操练的声音振聋发聩,却又听见马蹄上的铜铃伴着笑声泠泠作响,他欲伸手接她下马,人与马却一起消失了。酒馆的嘈杂落在耳边,他眨了几次眼,想把眼前之景看得更清楚些,最后又俯身趴在桌上,苦笑道:“等了一生,终不过落得一句,北境故人。”
“侯爷,这是整理夫人房间时找到的,您要不要过目?”谢朗拿着一叠信件,封面没有字,但拆开后,沈舟一眼便认出那是陆让的字迹,于是重新装回去封好,嘱咐道:“妥善放着,日后一起烧给阿凝。”
“这...”谢朗看了看他,再次确认道:“您真的不看?”
沈舟摇头,“这是她的事,不必看。另外,把阿凝出事那天守在她身边的暗卫和下人都叫来。”
“是。”
“阿凝是如何中毒的?”
沈舟面无表情,但声音并不像生气,只能说是严肃,或者说一本正经,奈何下人们听着还是一颤。
“回侯爷的话...”这种时刻婢女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那天她离得最近,也只能由她来说。“那天夫人回府后说有些累,躺在院子里吹风,没多久,宫里就来人送了点心,说夫人在小皇子满月宴上喜欢吃,所以皇后娘娘特意命人送来的,还说皇后娘娘叮嘱,让夫人尝尝看,如果不新鲜了她再叫人重做。夫人便命人打开了,想尝一口,我赶紧拦住,想着还是用银针试一试比较放心,结果被夫人一顿训斥,还说要好好教训我。后来夫人当场吃了一个,宫里的人也回去了,大概过了两刻钟,夫人突然开始吐血...我们赶紧把她送回房,侍卫一边入宫去告诉您,一边去请大夫...后面的事您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沈舟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端起桌上的茶盏出神,热气被冷风吹着,迅速消解,沈舟望着空荡荡的府邸,喃喃道:“阿凝,以后我们不等了,好不好?”
三个月后,坊间传闻,安平侯沈舟尽除奸佞尉岩、宦官陈起等人,由此牵出诸多往事,其中就包括先丞相温凌烟遭人构陷至死一事。帝下令,将温凌烟以丞相之礼重新下葬,安平侯替之谢恩并自请除去侯爵封号,至北疆守城,帝允。
数十年后,北疆守将陆让、沈舟因病离世,墓碑上死者姓名、身份处分别记载:北境故人、丞相温凌烟之女温凝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