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那些“年”

2019年春节余温还在,我因身体不适,多半的时间是留在家中躺在沙发上度过,孩子们跟着爷爷奶奶走亲戚,放烟花,对我的依赖也日渐减少,这倒给了我更多的闲暇去思考、去回味我所经历的这些“年”。

我生在一个大家庭,小时候的年都是跟妈妈这边的兄弟姐妹各家一起过,每年过年的平均人数在十七八个,如若远在内蒙包头的大舅一家也赶回来,就会逾越20人。

老家这面二舅家向来经济条件更好一些,九十年代初期就住上了二层小楼,所以我们的聚点一般就固定在二舅家。那时二舅家住在南河大桥大坝底下的一排二层小楼,前后楼之间间距狭窄,如在两楼间遇到一个骑车售卖的小贩通过,其他人只能侧着身子让道。推开铁门进去,左手边是一间仓房,里面存放各种木柴、冬天烧的煤炭,还有其他杂物,右手边是一间厕所。再往里去一间十几平米的小院,被一个乒乓球案子占据了绝大空间。

二舅家有三个表哥,大哥学识渊博、且精于各种匠艺;二哥性情温和、凡事不与人争锋;三哥交友广泛、处事灵活。小时候我们要是受欺负了,不用三个哥哥出手,只让他们来班级找我们一趟亮个相,男生们就会多少有些忌惮,女生们还会一阵骚动,为哥哥们的颜值而倾倒。二舅尽管木匠出身,但一定是深得姥爷真传,对文化、艺术兴致陡然,家里名书成堆,对国之精粹也一生挚爱。通常到了二舅家,像我和郭瑞郭雪之流就知道追闹嬉戏,吃吃喝喝,而一向不爱跟我们玩闹的二姐就在二楼找个角落畅读起来。后来据二姐说,很多外国名著《简爱》、《雾都孤儿》等等都是在二舅家读到的。要不说厚积薄发,那个年龄我们只知道吃吃喝喝,二姐就已经开始受文学熏陶,为日后良好的文学素养打下牢固的根基。

那时候长辈们聚在一起最大的乐趣是打牌,早些年打纸牌,后来变成打麻将,女主们在厨房忙着做饭做菜。我们这些娃娃就往返于厨房和客厅之间,一会去厨房偷点吃的解解馋,一会儿在赌博现场安静观战,使得我们家里所有的孩子无一不在小学阶段就顺利成为麻场新秀。赶上大人们出去抽个烟上个厕所,我们借机就上场凑个手,久而久之这牌局的错综复杂都能略懂一二。记得大学毕业后,偶尔和还是男朋友的老公以及他的兄弟们在麻将桌上交手,我老道的抓牌出牌和各种排兵布阵,让他的哥们们一个个瞠目结舌,全然不知他们对面这位平日品学兼优、安静素雅的女孩子早已征战麻场近十年。

也许是各家孩子都多,所以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孩子很少被视如珍宝,倒是给我们这个小群体起了个特别贴切的昵称“蛤蟆老鼠”。而且不知是残存着一点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因为几个男孩都比我们年长更受重视,总之我们几个女孩子基本也是被“放养”,没有惊人之举引起大人的重视,也不会在他们的争论场给我们留一席之地,我们就如同一个个流动的细沙,就在烟雾缭绕的环境中消磨着时光。

等到饭菜做好端上饭桌,通常姥姥姥爷先入座,然后是男士的长辈,然后是各个后厨的女眷们插着空坐下,而我们这些蛤蟆老鼠们会被安排在茶几或者侧桌坐下。当时大哥会被作为蛤蟆老鼠的代表被安排在成人桌,使得大哥有了更多机会了解成人的话题成人的举止,为他日后的仕途也有几分助力。对于我们,也安然接受给我们的待遇,而且也更容易营造属于我们的轻松愉悦的氛围。

其实家庭、学校何尝不是一个小社会?我们几个女孩子在这个大家庭里面少有机会当众发表一些个人言论,从不高谈阔论不参与任何深度的交流,在日后的工作场合甚至和同学的团聚中,也少有发声,只喜欢自己思考或与身边近人略做交流,我想这与童年时期的经历不无关系。

小时候最特殊的年应该就是大舅一家回来一起过的年。大舅年少时因姥爷遭批斗,家里清贫的难以果腹,后来在争得父母同意后,只身去往千里之外的内蒙包头,投奔当时小有地位的姥爷的弟弟。大舅年少奋力拼搏,后终出人头地,成为当地颇有名气的剧作家,后更是拿到“国务院特殊津贴获得者”的殊荣。

大舅一家早年并不常回老家,一旦回来便是我们家中大事。记得我们上小学二三年级时,赶上大舅家回乡探望父母。大舅因从事剧本创作,跟包头艺术圈联系紧密。大舅妈据说也是艺术剧院的优秀演员,表姐表哥应该是遗传父母的基因,都生得一副好嗓子。知道大舅一家难得回来,一定会有一场精彩绝伦的文艺汇演。我们几个小姑娘兴奋之余也不甘落后,我和郭瑞商量着合作来一段歌伴舞“花蝴蝶”,事前还认真的编排动作,彩排演练,谁知到了最后根本就没有我们上场的机会。

通常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舅先是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讲、然后与大舅妈、二舅合作一曲《智斗》,紧接着表姐成熟大气的草原之歌,表哥低沉感性的流行情歌,使得家庭氛围一次次进入高潮。那个时候,恐怕没人想到俩个小姑娘还想献上一曲青涩的蝴蝶之歌吧!等到年后大舅一家要返程,家里总会上演一场依依惜别的场景,特别是妈妈向来感性,每次送行前拉着表姐的手止不住地抹眼泪,不知下一次再见又要等待几个年。

童年的年就在这烟雾缭绕的麻将声声中,在高亢的歌曲戏剧中,更多的是在闲聊玩闹中度过了。随着我们各家的孩子从童年到少年再步入成年,各个小家庭的规模也不断扩充,哥哥们有了嫂嫂,我们这些妹妹们也带回了妹夫,再到后来侄女外甥的人丁兴旺到任何一家也无法容纳这三四十口人,于是大家化为小家,各家在家各自吃完年夜饭,再两两互请或干脆谁家请客,各家派个代表参加就算是大家过个年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样的年这样的日子,到2004年戛然而止。是的,爸爸是那一年的九月离开的。之后的那几个月是怎样过来的,已经没有细节记忆,大概是痛到麻木,以致每日浑浑噩噩吧。但那一年的“年”我记忆深刻。

2004年二姐还是单身,我和曲尚未完婚,大姐夫要回哈尔滨老家,于是家里只剩我们娘四个。二舅妈该是心疼我们,邀请我们去跟他们一起过年。几个月的时间,对常人而言足以把一切的不愉快翻篇儿,忙不迭扑回到日常琐碎中。我们虽仍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但也不便时时将悲伤挂在脸上。年夜饭上,照样的觥筹交错,照样的谈笑风生,好似这只是无数个年中平常的一个。而对我们全家来说,它毕竟是不平常的。特别是午夜12点,当鞭炮声震耳欲聋,整个夜空被绚烂的烟花填满的时候,我站在窗前,眼泪扑簌而下。这样的场景和我压抑的沉重的内心格格不入,烟花是狂欢的表达,而眼泪正是积郁的发泄。很多年后,当我平静地去跟姐姐们交流这个时刻时,姐姐说那个时候他们也在流泪,或躲在沙发上,或躲进卫生间。所有的欢声笑语炮竹声声都显得格外刺耳。为了不影响整个家庭的氛围,我们都迅速擦干了眼泪,继续隐藏心中的悲恸。

时间是疗伤的最好的良方。无论你内心装着多少悲伤,多少愤恨,哪怕压得你喘不过气,只要你想活下去,或者不得不活下去,你都要把这种情绪凝结,小心包裹于内心最深处,然后安然过活。时间久了,你也就习惯于当下的情绪,继而逐步地,亦步亦趋地走出那种心境。

再往后我们姐妹三人各自结婚、生子,今年你去婆家过,明年她去婆家过,再后来流行旅行过年,好像全家就很难一起吃个年夜饭。而且,自从我们有了孩子,自己不再是个孩子,对于“年”也就不看得那么重了。

距离如今最近的也更有意义的年应该是2018年的春节,也就是去年,我抛夫弃子,独自赴海南陪老妈过年。我开玩笑的说:“做了好多年的妈,今年我想好好的当回闺女”。虽然很多人对我的决定不解,因为我的单飞,我自己家的年过的四分五裂,一家四口分落三地。虽然没能跟老公孩子过上一个完整的年,但我知道我们还有的是机会,而我冥冥中预感我陪妈过的年也许不会太多了。现在回头去看,这原来是我陪她的最后一个“年”。

在海南的日子,云淡风轻。好似放下了所有凡尘杂念,过上了世外桃源的生活。我陪老妈早上买菜、晚上遛弯,每天一个下午觉。妈妈走路的速度完全不在我之下,我经常打趣地说“这也看不出咱俩谁是病人”。晚上麻将馆有空地方了,妈就跟杨叔一起上战场,没地方了我们就仨人回家玩“跑得快”,经常玩牌笑得人仰马翻。晚上睡觉前,我赖着不关电视,看到后半夜,妈还会像从前那样起来数落我几句,我也会不耐烦地回上两句。我是真真再次体会了一把“做闺女”的感觉。那种感觉奢侈至极。

短短一年间,一切恍如隔世。今年的年,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敲这些文字,记录这些回忆。因为我知道,我大概只能抱着这些回忆走过之后的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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