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那年水中浮沉的她,最后到底都找了没有。
所有的人都叫她娟娟,我们是同年同月出生的朋友,原本也是普通人家出生抚养的孩子,狭长的笑眼让人不自觉地想和她亲近,一头自然卷起的短发微黄,看起来软软的总想上去摸一把,我们俩也是很要好的小伙伴,在那红黄色的记忆里,她是那一抹最明亮的篇章。
在我童年时期的回忆里,我们俩会一起上下学,也会把大人偶尔给的零花钱买上两排薄荷糖分享给彼此,还会周末一起去江边打水漂,甚至还说等我们长大了就坐上江心的小船(水位船标)一起去远方。那么无忧无虑的我们我始终不曾忘却,只是早已覆盖上灰色的痕迹,我也不愿去擦拭灰尘,太过清晰的真相往往更伤人心。
我们11岁的那年,在我生活的江边小镇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故在我的童年里面存在的意义就是惊心动魄和下水恐惧症。也是这一年的这场事故,我失去了那个温暖的小伙伴,即使她的躯壳还呼吸着行走尘世间。那时的家乡还没有跨江大桥,过河船就是唯一的过河工具,暑假的那一天娟娟的家人带上她渡江游玩,我们约好等她回来去我家吃好吃的。
我等到了她从江对面回来的消息,却再也不能等她来我家吃饭了。
头一日的大雨导致江面水位大涨,次日她们出发的时候遇上了暗流群,船在离岸边不到100米的地方翻了。听旁边大人们讨论的时候我懵懂无知,只知道听说80多个人只活了7个人,娟娟是他们全家五口出行里面唯一生存下来的那一个。
比我大五岁的邻居张哥哥一直担心的眼神看着我,我还是不知道这些七嘴八舌的言语就代表着什么,一直到暑假都结束了,我每天跑两分钟去娟娟家门口看上几次也没有等到她家的门打开。
再后来奶奶经不起我的每天询问,才听说是翻船的那天坚持在家守着维修铺子做生意的舅舅带她去了沿海一带,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再回来。她的舅舅我记得,白净清秀的脸庞总是带着一副黑色细边框的眼镜,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颗小小的虎牙,虽然不太爱说话,可是在给我们俩买零食的时候最大方的人就是他了,我想着他们过段时间就回出现,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家,我知道他们没有别的家的,我还要等娟娟来我家吃饭呢。
二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我当然早就明白当年的那一场变故意味着什么,偶尔想起童年和江边,娟娟那双笑眼和满头的柔软卷发就总会在脑海中浮现。我也经常会想,现在的我们即便面对面的擦肩而过也不会认识对方,女大十八变,我们都经不起岁月的蹉跎,所以今年春节回江边过春节的时候,被我一眼认出娟娟的舅舅也很是意外,没有缘由,就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还是白净干净的,脸上的眼镜只是换了金色的边框,不知道虎牙是不是也还在,因为我们短短一个半小时坐在街边茶馆的对话内容并不是那么美。
娟娟已经去世很久了,儿时的一场变故后小舅舅带着她去了广东打工,因为小舅舅的未婚妻当时也在那一艘船上,他受不了那份自责与痛苦,投奔了广州的大学同学继续开了一家家电维修铺子,逃离江边、逃离痛绝与无法抑制的悲伤,带上从上岸开始就不再开口说话的小侄女---我的小伙伴娟娟投奔远方。
广州的医疗条件相对内陆来说是好了许多,娟娟经过了三年的不间断治疗也开始恢复了常态,我能从讲述中想象到十五岁的她已经是大姑娘的模样,怯生生的模样也出落的很漂亮,总是很努力帮舅舅看铺子的勤快的小姑娘得到了异乡邻居们的喜爱与赞赏,也被那条街上开卡拉OK厅的大哥大看上了眼。
虽然那个大哥大小弟很多,可也才20岁左右,因为是本地人又舍得给喜欢的人花钱,没有父母的陪伴和引导,娟娟得到了一种异于舅舅小心的照顾与温暖,于是偷偷摸摸的背着舅舅俩人拍拖了大半年,舅舅得知的时候娟娟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面对舅舅痛苦的眼神和苦口婆心的劝慰,倔强的娟娟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不能要这个孩子?连夜收拾了几件行李住到了街头另一端的大哥大家里,拉都拉不回来,舅舅报了警、找熟人、托关系,只为着想把着世上唯一的亲人带回来,孩子可以生,可是不能这样走出他们本已千疮百孔的小小家园。
同居后的娟娟听说那一段日子过得很快乐,偶尔大哥大也会请舅舅吃个宵夜唱一场KTV,只是娟娟都不会出席也不听任何劝慰,只把舅舅当做要杀自己孩子的仇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小舅舅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浮动,我看不出来是无奈还是自嘲,未婚的他人到中老年的样子很是单薄,从内散发而外的那种单薄,我想娟娟年纪当时太小,所以才没有感受到吧?
孩子的出生很顺利,是个儿子,大哥大家里人也很是喜欢,直说让他们等娟娟到年纪就去扯证摆酒结婚,舅舅也得知后在家闭门喜极而泣一整夜,家中有后的压力他可以放下了。事情发展到此刻,应该走向圆满才是对的,可为什么在孩子满月酒的那一天早上,娟娟被发现漂浮在离家不到两小时路程的海里,无伤痕累累、无挣扎痕迹、无药物反应,最终结案为“产后抑郁症”导致“自杀”,从她11岁就开始的这场悲剧到这一天才算是真正的结束。
可是对小舅舅、对大哥大、对刚满月的孩子来说,这场悲剧也许是在延续,也许是才开始。因为无意的偶遇却执着的为自私的内心寻求故人的信息,这简单的一个半小时偶遇却再次撕开小舅舅的惨烈经历,我很抱歉。可是小舅舅却笑笑对我说“没有关系,这也许是宿命,这次回来时间不会长,但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交代吧!”
小舅舅最后告诉我,当年带娟娟到广州治疗刚见效果的时候,她说了三件事情:
1、爸爸妈妈找回来了吗?
2、舅舅,我想学游泳。
3、我答应了她回来要去XX家吃饭呢,你能跟她说我好了就回去找她吗?
自以为身经职场多年盔甲护身的我,终于在此刻泪流满面,掩面而泣的我能感觉到身边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双笑眼和满头的微黄色卷发,软软的让我想要再摸一把,我想笑着告诉她:“来生,我欠你一顿饭,一定一定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