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末,我们国家还很贫乏。父亲出生于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庭,是众兄弟姐妹中的老大。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勉强维持度日。可以说,父亲的童年是在饥寒交迫中煎熬过来的。在爷爷奶奶的坚持下,父亲从小学念到高中。相比同龄的农家孩子,很难能可贵。1978年全国恢复了高考,因家庭困难,父亲并没有拿起课本冲刺,没有走进大学校门。其命运与众多曾经的同学不同……在那个年代,念到高中已经很不容易了。当时正是全国学业待兴之时,父亲成了村小学的民办教师,紧接着成家立业。
父亲写的一手好字,很工整、漂亮,和书本上的印刷体没有什么两样。那时经常在墙上写标语,父亲出色的书法特长能派上用场。经举荐,能写能画的父亲,“转行”在村大队干得有声有色。很快,他担任了村大队文书,经常代表村委会去县上参加会议。最为骄傲的是,曾代表县先进村集体与庆阳地区的同志参加全省表彰大会,坐飞机去兰州。身体单薄、瘦弱的他,相比众多从事体力劳动的农民来说,就轻松了许多。
当时,父亲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山服(母亲专门为父亲参会定制缝做的),一双锃亮的系带黑色皮鞋,左上衣兜里始终揣着一支英雄钢笔,右手提着拉链式的黑皮公文包……后来看到照片才知道,参加会议的有200人,那张巨幅照片现在还在我家客厅挂着。
父亲为了工作方便,家里省吃俭用了一年,买了一辆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明亮的电镀膜上一尘不染,像镜子一样,那已经是全村的骄傲了。后来的日子,它成了家里的功臣。前横梁上坐着哥哥,父亲是驾驶员,后坐上母亲怀抱着我,赶集上会、走亲戚全靠它。风雨数十载,陪伴了我快乐的童年。
父亲的脾气很好,温文尔雅,从来没有打过我们。他总是在冷不丁的时候,出现在我们眼前,给我们带来惊喜。童年记忆里,村里很少有电,饮水是从远处很深的沟里挑水吃。天黑时,我们都守着昏暗的油灯,等着父亲提水回家。每每听到清脆的车铃声,我们就迎出去,接父亲回来。时常,他会将那双冰冷的手伸进我们的脖子,弄得我们痒痒,然后哈哈大笑。每逢重要节日,他变戏法一样,从中山服大口袋里掏出一把香瓜子,全家分享、久久难忘……
那年月,全县搞文化,父亲担任了公社电影放映员。全公社十几个村部,就我们村一台放映机。那时的娱乐少,父亲要各村轮流放映。不管多远,只要有好电影,大人们总会安顿好家里事,带着小孩或背或抱,天天跟着父亲跑。一部电影看几遍才过瘾,那时看电影比现在逛庙会的人还多。我和哥哥更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总是毫无困意地依偎在父亲的放映机旁,奇怪着这小机器里面怎么会装这么多“能说会动”的人。一部影片放映结束,父亲早早到县上换新影片。《烈火金刚》《少林寺》《铁道游击队》《泉水叮咚》《高山下的花环》……已经印在了我们的脑海里。
改革开放了,村里也全面通电了,之后就有了引水上塬,也不用下沟里挑水了。父亲常常带回来《小兵张嘎》《鸡毛信》《岳家小将》《牧马人》等小人书、五香瓜子……能有书看、能有好吃的,这就是快乐的源泉所在。而最为珍贵的是,父亲从兰州开会回来,给我们带回用大铁盒装的“小鹿”饼干、“大白兔”奶糖,还有一跑发出嗡嗡的声响,里面还会闪烁发亮的玩具汽车……众多众多,无限美好!
1990年,我们家盖了五间红砖大瓦房,1992年买了全村第一台大彩电。致富致富家家比、小康小康村村提。之后,父亲离开了村委会,和朋友在兰州西站一家没有全面改制的国营餐厅工作。每到年关,我们就盼着父亲回家过年。我们从父亲的背包里,尝到了农村孩子从未见过或称之为稀奇的美味:火腿、午餐肉、大虾酥糖、果冻,还有让人大惑不解,样子怪模怪样的松花蛋……后来,父亲和老同事一起开了百货商店,这一干就是十几年。
再后来,我们兄弟都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岁月匆匆,父亲也老了,头发白了、皱纹多了,只是清瘦的身躯还算硬朗。父亲安顿好百货商店的事情,彻底告别生活了二十年的兰州,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老家。老人常说,落叶归根大概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吧。
2015年底,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但我和哥哥大多时间都在外奔波,聚少离多。好在妻贤子孝、儿孙绕膝,父亲也很满足。每次回家,总和我们说起小时候的事情,眼里总是透露着幸福,好像往事发生在昨天一样。
2018年,父亲病情不稳,经常很心烦。脾气也很古怪了,对母亲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他们老两口多数时间在医院来回奔波……对于学医的我来说,我明白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我很担心,就目前医学水平和条件,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只能维持。母亲精心照顾着父亲的起居饮食,尽量满足父亲的“无理要求”。
2019年7月,我回家探亲,父亲已经很虚弱了。不过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情绪还算稳定、胃口也不错。每天都愿意和我们说很多话,好像不说再也没有机会说似的。我还说父亲的身体会越来越好,还很欣慰。我出门临行那天,父亲像往常一样,一直把我送到村口。车子行驶很远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父亲依靠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白发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更加苍白了。
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成了永别,是我们的最后一面。2019年8月30日,距离我探亲返岗25天,我总感觉心慌。中午还给家里打过电话,一切安好。晚上22点左右,妻子打来电话,哭着说:“父亲突然晕倒了,正往急救中心送。”我感觉天都要塌了!心急如焚,一边安慰家人不要慌乱,一边给单位告假、收拾东西赶紧回家。家人担心我深夜开车不安全,告诉我千万不要黑夜赶路。最终,我还是包车连夜往家赶。8月31日早上,天刚亮,妻子打电话说:“父亲的病情严重,多次下病危通知。”我才告知妻子,我已经快到老家市区了。
天灰蒙蒙,还下起了小雨。我的心彻底地凉了。行走在路上,雨水混和着泪水,冰冷的双手发颤,只盼着奇迹发生。快11点才到家中,家里聚集了很多叔伯弟兄。我两腿发软、直奔床前。看到父亲像往日一样慈祥的脸旁泛着苍白,双目紧闭,任我如何呼唤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再看我们一眼。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还在提示我,父亲还在。我用毛巾轻拭着父亲的额头、双手,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哭喊着:“爸,儿子回来了,您睁开眼睛再看看我们吧……”但父亲终于没有回应。在14点30分与世长辞,享年66岁。
守候在灵堂前的日日夜夜,一点困意也没有。我总感觉父亲还在身边陪伴着我们,往日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音容宛在……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才发觉母亲更加憔悴和苍老。亲友安慰我们:父亲一辈子与世无争、性格温和、平易近人,不是软弱,而是谦让。你们要节哀顺变,生老病死自然规律,终归有这一天。好在父亲没有遭受太多的痛苦和折磨,走得很安详,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按照老家风俗,下葬后三天收孝,大哥返回单位。我们全家人整理遗物时,打开父亲的书柜,看着本本相册,一张张熟悉的脸庞,眼泪又一次涌出眼眶,打湿了回忆的心锁。
父亲离开我们以后,总觉得缺少些什么,想为父亲写点什么。父母总是不图回报地为儿女们付出着。无论你身在何方,有父母的地方才是家。每曾响起无数版本关于父亲旋律的歌曲,我的心彻底地冷却并凝固着。灵魂在腐蚀着我的骨,从心底深处感到一丝丝揪心的痛。
人们常说:来日方长,其实来日并不长。就像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来的更早一些,也许这一面就成了最后相见,也许一句话就成了遗言……活着,就要珍惜过好每一天,不要让人生留下太多的遗憾。
人生最大的伤痛莫过于生离死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时光静好不曾惜,繁华落尽终是悔。”此生永失父爱,愿父亲在天堂安好。
今生不易,来生相遇……永远怀念您,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