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我把胳膊撑在床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挪动身体,慢慢坐了起来。今天轮到我的小儿子照顾我,此时的他正睡在离我不远的休息椅子上,路灯并不明亮的光从窗外挤进来,我看到我的小儿子侧着身子蜷缩着腿把自己塞在窄小的椅子上。他总是喜欢侧着身子睡觉,和小时候一样。我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只能大体地看出他的轮廓。但我的记性最近却特别好,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很多往事。就像现在,我突然发现我的儿子和我小时候的睡姿真是像极了。
三轮车又一个颠起,我迷迷糊糊的又醒了过来,不满地哼哼了一声。“碰到头了吗?妈妈不是故意的。”我的嘴巴一扁,说:“等我长大了,一定把这条路修成油漆的,”想了想,又接着说“三轮车好骑。”,妈妈的笑声从前面传来,“快睡吧,快到奶奶家了。”
晚风习习,夏天的天空总是很低,我看着满天的繁星铺满了泛着紫色的夜空,伸开手朝着天空,妈妈说那是银河,那我的手就是在游泳。小路旁边的树被风吹动,树叶在耳畔发出簌簌的声音,知了在树上没日没夜不知疲惫的叫着。那时的我还没有上学,自然不知道可以用“夏夜田野交响乐”来形容。妈妈还在蹬着三轮车,虽然没听她讲过,但我觉得她一定很累。我看到过的,她的腿上贴满了白色的贴画,没有图案的气味难闻的贴画,妈妈说,那是膏药。长大了我要先发明一种不用脚蹬的三轮车,然后再修路,睡着之前我这样想,我感觉有一颗土豆滚到了我的脚底下,顾不得把它踢到一边,眼睛便慢慢合上。
第二天醒来依旧是在奶奶家刷着绿漆的颇有些破旧的床上。洗脸的时候,我发现脸上又被凉席硌了一条一条的印子,蘑菇头睡成了鸡窝。我总是期待我能有一头长头发,短头发是男孩,长头发才是女孩,我是女孩所以我要有长头发。可是妈妈说夏天太热,而她太忙,所以我不能留长头发。夏天会过去的,我时常这样想,为什么夏天会过去?因为人们不能一直铺凉席,脸变形了就太可怕了,因为我要留长头发,虽然过了夏天妈妈还是很忙。我要在夏天过去之前抓更多的知了和蛤蟆,在村子东头的清前桥洗脚的时候小心吸血的蚂蝗。
接过奶奶冲好的速溶豆奶粉,吹着热气小心翼翼地喝一口,这一天,才算真正的开始。
幼儿园与小学缓缓地过,爸爸依旧随着大车走南闯北,缺席着我的童年,妈妈还是蹬着三轮车卖菜,早起晚归,即使怀着弟弟也没有休息几天。无数个凌晨三四点钟醒来头顶都是浩瀚的星空,一个又一个的夏天来了又走,日子闲适而又绵长,如同一碗红豆粥的甜腻浓稠。那条路依旧坎坷。北方的天气时常晴朗干燥,我和发小喜欢在放学后的午后去那条小路用塑料袋装很多细腻的沙土和泥玩。后来发小搬了家,我再也找不到朋友,那条路越来越难走,妈妈的三轮车越骑越破,皱纹也越来越多。
初一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我转学到一所新的学校,凑巧的是,我转来这所学校的当天就有一名女生转到了别的学校,于是我成了别人眼中挤走女孩的罪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受尽排挤,并且没有朋友。
田贤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她高我一级,喊我妹妹。她和我一样,家人不在身边,但是她比我更惨,她住在亲戚家,爸爸妈妈都在海南,几年都见不到一次。在我最孤独叛逆的那几年,她找遍整个县城的网吧,她说要我好好学习,不要和她一样。她并不是一个安生的女孩子,逃课打架,头发染好几种颜色,劣质的睫毛膏经常一不小心就糊了一眼,眼圈常常是黑得惊心动魄。她为了一个男生从海南跑回山东,住在了男孩子的家里,当起了童养媳。她也是个没人疼的女孩子,和男孩分手之后一直漂在我们那个小县城,不敢回家,没有地方住就没日没夜的蹲在网吧,甚至没有钱吃饭。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她的消息,突然有一天,她给我开视频,视频的对面是打扮得干净素雅的她,旁边坐着一个阿姨,摸着她的头冲我温柔的笑。
“我要回家了”她笑着说,“回海南,我妈妈来接我了”。
我愣了一下,也笑了,说:“好啊,那么,一路顺风。”
田贤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而是爬到学校那个破旧的天台上。在她出现之前,我总是受了欺负就跑到那里。天台的正南面是一大片金黄的麦田,我站在天台的边缘,沉默了很久,而后一屁股坐了下去,两条腿悬空晃来晃去。深秋的风将对面大片大片熟透了的麦子吹成了金黄色的麦浪,我突然有些神经质地背起了《小王子》中,小狐狸对小王子说的话:“看到那片麦田了吗?我不喜欢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麦田无法让我产生联想,这是在可悲。但是,你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如果你驯养我,那该有多么美好啊,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也会喜欢听风在麦穗间吹拂的声音。”
田贤再也没有回来。我只知道她又恋爱了,分手了,又恋爱了,如此反复。我知道她是太没有安全感又太孤独,这和我很像,但我不能,也不敢拿恋爱获取安全感,这太冒险了,我想。日子晃晃悠悠地过,就这样到了高中。
每天下午放学,我和齐文斐喜欢坐在文学社对面的大树下面聊天。
“你的梦想是什么?”齐文斐凑到我面前问。
“我想去北京,想学编剧,”我歪歪头,“你呢?”
“我啊~我还没有想好。”齐文斐挠挠几天不洗的丸子头,把目光放到很远的地方。“不过我想去威海,我想陪在我姥姥身边。”
“挺好的,我同意了。”我笑着说。“要我说谢谢吗?”她用翻个白眼,肩膀轻轻撞我。
傍晚的微风徐徐吹来,树叶晃动,发出好听的声音,我总感觉那时的空气是咸的,我们托着腮幻想未来,太阳没有完全落下,发出火红却又温和的光芒,周围的云彩被染成了磅礴的晚霞。
大学毕业之后我没有成为年少时所期望的编导,而是回到了家乡,成了一名老师。
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没有美满无憾的婚姻,很多朋友渐行渐远。结婚,生子,被生活推着走,更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追忆,去庆幸,去悔恨。
在后来的很多年,我终于成为了一个平凡的人。我问带过的每一届的学生,“你的梦想是什么?”答案各不相同,他们回答时表情都很相似,眼睛很亮,嘴角上扬。我对每一个人说:“努力,努力是会实现的,我相信你。”
终于,我进入了耄耋之年。两年前,我的丈夫去世了。老伴儿去世后我始终一个人住。
我养了一只猫。
年轻的时候我很讨厌猫,准确的来说我很害怕猫,我总是感觉猫性情不定。现在我觉得养一只猫简直太好了,它不会像狗一样大声地叫,也不需要我哄着它做一切它或许会喜欢的事情。我太老了,心态愈发平和,连带着我的猫都很温和。我喜欢抱着它晒太阳,我还抱得动它。我跟它讲我的小时候,我的青春,夏天的星空,秋天的麦田,冬天的雪花,春天干燥而温暖的风。它眯着眼睛,我也眯着眼睛,我问它各种莫名其妙的话,我问你在想什么?我说老猫啊老猫,你的一生,又记住了,抓住了什么?它不出声,细长的尾巴高高的翘起又落下,搭在我的手上,细腻又温柔。我太老了,那些东西却更清晰了。
“奶奶!奶奶!醒醒!”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出现小孙女的轮廓。
“妈,您怎么坐着就睡着了?”儿媳有些责怪地说。
“我夜里睡不着,坐着看看想点事儿。”我抱歉地笑笑,“乐乐来了啊。”
“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回忆漫天,生命是华丽错觉,时间是贼,偷走一切,七岁的那一年,捉住那只蝉,以为能抓住夏天,十七岁的那年……”我张开嘴刚想说话,小孙女的电话响了。
我笑着看小孙女龇牙咧嘴的接电话,又转头看窗外。此时窗外阳光明媚,牵牛花随着翠绿的藤蔓爬上窗台,学步的小男孩靠在长椅上给几只麻雀喂面包屑,我仿佛看到儿时母亲温柔地笑着,骑着三轮车远远驶来,瞬间蓝天白云变成了幼时夏夜看了无数次的浩瀚星空。
我要回家了,我知道。
我伸出长满了皱纹的手。
“奶奶,你做什么?”孙女问。
“游泳。”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