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算下来,读三岛也足有五个年头了。从初中三年级那个闲散的下午开始,到大学二年级坐在电脑前写下这篇文章,三岛陪我走过的岁月,已经将近两千个昼夜了。
二
这两千个昼夜,于我,意味着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光。这段缓慢悠长的岁月里,我曾在层层叠叠的卷子中匆忙读完《纯白之夜》,郁子由绝望酿成的美在唇齿馥郁留香;也曾在深秋的夕阳里倚着柱子品味《春雪》,清显的冰冷与热烈在字句间缓缓展现;在高考前三天的紧张匆忙中读完《潮骚》,三岛难得的温存与少年少女间萌动的春情结合,伴着初夏柔软安静的灿烂阳光,成为人生中一段最难忘的回忆。
在这些零零碎碎的读书体验里,印象最深的是读完《天人五衰》的那个上午。那时我独自一人,身处空荡荡的走廊,窗外是每年春夏之交时那种惯常的阴,在寂静的空间里翻到了最后一页,发现四世的轮回原来只是虚无,而本多一直笃信的经历被聪子一语点破,甚至对自身的存在都产生了疑虑,而我苦苦追寻四本书的真相,在这最后一本书的最后一页,却如奔马勒于悬崖,静止在三岛精妙细密的禅思之中。那种畅快阅读过后的怅然与满足,虚无与空寂,仿佛那遥远异国的晓寺钟声,至今还在我脑中震鸣回荡。
三
三岛的魅力,很难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起初读时,我是读不懂的。只是单纯喜爱他那优雅含蓄又不失力道的行文风格,与表面平静淡然实则喷薄欲发的充沛情感。三岛的文字,阴柔中藏着刚强,含蓄里蕴着奔放,即使是在写低俗下流之事,也自有一副唯美高贵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姿态,而纵然是至尊至纯之人,在他笔下,也具有再庸常不过的肉欲之美。这些只是对于三岛最浅层次的理解,而于当时年少的我而言,却已有了摄人心魂的力量。
而后再读,渐渐领悟到了三岛作品中的对立、矛盾,与其精神内核中的完满统一。死与生、丑与美、恶与善、愚与智、无与有、肉欲与精神、语言与现实……在他的作品中,存在着太多太多对立的概念,而三岛又将他们反复进行对比与强化,使之体现得更为完整饱满。在这层层叠叠的矛盾中,最突出的一个是死与生。三岛是极度迷恋死亡的,但他心中最圆满的死亡并非是那种在暮年时,肉体慢慢衰老而得来的平静寻常之死,恰恰相反,他所向往的死亡是在生命的顶峰,少年用他砰砰跳动的脉搏、喷涌而出的鲜血与蓬勃生发的生命力换取的死亡,于是在这一刻,死与生达到了最危险的倾斜,却也同时得到了最圆满的统一。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极度的倾斜与颠倒,而在这倾斜与颠倒中又蕴含着优雅完满的统一,这是三岛美学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同时也从某种奇妙的角度吸引着我。
近来再读三岛,却又有一番不同的体悟。若说从前读他,是为了书中由他自己投射出的虚幻倒影,那么如今读他,则又多一种灵魂上的震颤。这种细微又奇妙的震颤,相较之前文字与精神上的吸引,更为私人与隐秘。由于家庭组成中女性特质较为浓厚,再加上体弱多病,三岛的性格中天生埋藏着柔弱敏感的种子,这种特质在他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也许正因为脆弱纤细,他成年之后更加向往男性的力量之美,在他所拥有的阴柔软弱与他所向往的阳刚健美之间,矛盾自然而然的产生了。这种矛盾看似由他个人较为少见的原生家庭与他并不具有普适性的人格特点产生,实则在某种程度上与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我们都有过与原生自我进行搏斗的过程,有些人在这过程愉悦地接纳了自己,得到了平和淡然的内心世界;有些人在这过程中磨平了棱角,变得平庸普通;还有些人一生都在这个过程中浮沉挣扎,在生命的尽头也没能走出这个人生困境。三岛无疑属于第三种人。于是,他的作品除了美学上的极端、文学上的优雅与哲学上的深刻以外,更具有了对于整个人类的每个个体完善自我进程的普遍意义。
四
有时候我忍不住掩卷沉思,这两千个昼夜,于三岛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他四十五岁那年没有将那柄短刀插入腹中,他现在便是一个近百老人了。他是否能容忍自己衰老的肉体、逝去的健美与那日益逼近的死亡阴影?在岁月的打磨消耗中,他是否还能如年轻时一样写出令世人震惊的倾世杰作?那少年特有的热血、生机与颠倒还是否愿眷顾他的灵魂,令他一如既往地对着自己的理想奋力向前?这些问题,我们不知道答案。但我却常常想,老去的三岛,恐怕就不是我们如今所见到的三岛了。于是偶然也好必然也好,他在四十五岁的那个早晨完成了自己的遗作,然后毅然决然地奔赴死亡之路,他的生命,也就永恒地停留在那个寂静的十一月二十五日。而他的著作,被后人反复评审议论,在不同的时代被赋予不同的意义,他是否曾料到这一切?
五
在这悠长而缓慢的两千天里,我经历了初中、高中、乃至大学,从熟悉寒冷的家乡来到这个陌生潮湿的海滨城市,读了些闲散杂书,也有了些好友知己。对于三岛,从刚开始难以言喻的吸引到渐渐有所感悟、有所总结,这未尝不是一种微小的进步吧。
然而我深知,这两千天于三万天,不过是我人生中白马过隙的一瞬,我对三岛的理解体悟,也必将随岁月的变迁流逝,慢慢地增加积累。也许就在某个再平凡不过的时刻,我可以悟得他更深层次、更加具有普适性的意义,如此一来,便也可称无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