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有件怪事。小区所有的猫,家养的、野生的,都悄无声息地失踪了。大门处寻猫的照片挂了很久,风吹得泛白,也没能取下来。
有人说,是有疯子吃猫,弄得人心惶惶。我不信,但有时也常常后背发冷。比如刘阿姨的猫也丢了。
刘阿姨是居委会的,我一个人独自在上海,她便常招呼我去她家吃饭。
她嘱咐我找猫,我留意了几日,也没见着。
奇怪,背后好像有双眼睛。我回头看,竟有只猫,黑猫,矫健地逡巡在墙头。吃猫者的谎言不攻自破了,这不还有一只吗?它如同公爵一般踱在它的王国,用漆黑的瞳孔注视着一切,包括我,甚至于好像只是盯着我,漆黑的眼珠子,给人莫名的不舒服。
老人说,黑猫不祥。当然,这也是谣传,古语里说的其实是黑猫能辟邪,只是因为要辟邪,得先有邪出现,于是被牵连成了不祥。我小心地跟着它,期盼有什么线索,兴许它会去赴什么聚会。
可它的眼实在让人不舒服。渊黑的眼里,又有死鱼的白,无怪古人认为不祥,编织出它的鬼怪了。
它仿佛避着我似的,在我赶不上的墙头奔走,最后纵身一跃,好容易才瞥见它攀进了某个窗户。窗帘拉着,隐隐又有双漆黑的女孩的眼。
我回到家,想种种可能。猫的失踪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实在蹊跷得紧。对楼那窗户里的人,有空得去问问。可窗帘依旧紧闭着,夜里也没灯,似比窗外的黑夜更黑。
住在哪里的会是什么人呢?我趴在窗台上看。
一对老夫妻在斗嘴,二楼的小男孩在把玩晶体管,有个芭蕾舞演员在试放古典留声机,楼道里一只狗对着应声灯乱吠,刘阿姨神色惶惶地上了楼。她的子女都在上海,却常不来。
上海真的太大了。
一栋楼,住上几百人,包容着几百上千个世界。窗子哗啦啦开了,你看见别人的世界,窗子是唯一的小小的入口。可你跟他们的世界毫无关联。
第二天是个晴天。我还躺在床上,下意识望那扇窗,帘子开了。得去问问。
刚一出门,即扑来一片节日气氛。彩旗、气球挂满了小径两侧,树干上也贴着画,像什么戴上假面的狂欢节。最近有什么节日?我不知。近年来工作太忙,家顾不过来,人闲不下来,一直没理会过日琐。
我敲了敲门,没人回应。
突然,一声猫叫声。回头看,身后竟站着个女孩。我一吓,才看到她原是站在楼洞的廊上,手探出去,在楼外面抓住了那只黑猫。
原来我之前没看到她,是因为她近似于站在楼的外侧。真是大胆。
不过这么看,她就是这只猫的主人了?
“嗨!”我打个招呼,她也看到我了,脸色隐隐有些发白,也许做这样的事被人看见了,有点不好意思。
“嗨。”她还是笑起来,带腼腆的虎牙,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充满了好感。
我表明了来意。女孩叫小倩,住这里不久,根本没听过猫失踪的事,听我说了,低下头去,又抬头冲我笑,那笑里苦涩得紧。
“这不没事嘛,你的猫还好好的。”我安慰道。
“嗯,这倒是。”她笑着解释说,“去年给聂聂求了道符,老人又说,黑猫能辟邪,能有什么事。”
她一直拎着猫的脖子,猫温顺得紧,盯着我的眼里也殊没有那种渗人的感觉。不过据说小猫小时候常被母亲叼着脖子,于是提起后颈,总会十分温顺。
我又来敲刘阿姨的门,没人。楼下的草圃里喷撒着水,水都漫到了路上。物业不知道在想什么,七月明明多雨。
水漫过,散落着许多节日广告,捡起来看,顶行便是:“七月半,鬼门开。”
真是奇怪,现在还流行过鬼节了?就是明天了——我心里不由得生气,毕竟这是对先人的很不尊敬。朋友们有时常笑我古板得紧,有时候有什么改变,都不接受。
广告背面是幅浮世绘般的画,写着:欢迎加入派对——“百鬼夜行”!——兴许是最近一款手游惹得祸,游戏里面的设定因为热度成了风俗,也没人在乎它的本意。
入夜,怎么也睡不着,彩旗还飘在空中。我望向对楼,小倩的帘子又拉上了,屋里没灯。
那对老夫妻又在斗嘴,台灯下小男孩把玩晶体管,芭蕾舞演员在试放古典留声机,狗对着应声灯乱吠,刘阿姨神色惶惶地上了楼。
已经丢猫的第几天了?刘阿姨的神色惶惶,我终日也不能陪她聊几句。人老了,子女不来看她,陪她的一直也只有那只猫。
明天再找她罢,我想,突然后背一冷,汗毛直立。
背后有双眼睛。
我回头,是小倩的猫。奇怪,它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是因为见过一面,就跟我熟悉了吗?夜深了,明天还给小倩吧。我拉上窗门,怕它乱跑。
梦里,我梦见了一条小巷,昏黄的灯光,心仪的新车,我载着女孩。我最近老是做这个梦,梦见一种生计奔波之余的快乐。
我看向我身边之人,她的眼里满是忧郁——居然是小倩!我有点吃惊,又茫然起来。绰约的影子,随着车开过路灯,一次次地落在她脸上。
喵叫声!刹车声!我惊醒。
漆黑之中,我在床上,冷极了,这哪里是夏夜?正凌晨两点。
我来到厕所撒尿,镜上赫然几道印迹!猫爪上的。不只镜子,瓷砖,厕门到处都有少量爪迹,暗红。
我突然想到,猫呢?
刹车声?我出门前往街上,急不可耐。
街正中一大摊残留的血迹,有车辙,早被人清理过了般。这昏黄街灯下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红绿灯还在闪。
路边有辆垃圾车。猫的尸体在那大箱子里吗?我只看着地面上的血迹,我的喉咙开始抽搐,呕了一地。夜色好冷,阴气渗人,我没敢去看。
待天明时,垃圾车已不见了。
我打电话给小倩,没人接。出门看,只见到小区的装饰又繁华了一层。小区另头许多的老人在烧着纸钱,人佝偻在生与死之间的烟雾里。
七月半,鬼门开,鬼节就是今日了。楼下搭个白棚,外面竖着两排花圈。原来苑里有个老人摔楼死了。
我看着小区里的装饰,突然很生气。死者为大,居然还有人开派对!我走到一棵树边,画上画着桥姬,是日本的风俗画。这更让我不忿,一把扯下它,准备找负责人说说。
突然身后一响。我回头看,一个人倒在地上,慢慢的,血流了出来,染了一片,还有只猫,尾巴被抓在手里。
是刘阿姨。
我的胃痉挛起来,我走近,心里只杂乱地想着,刘阿姨兴许还有救。可我的泪突然流下来,刘阿姨住在七楼的。
突然,刘阿姨的手抽搐了下。我心头一动,难道刘阿姨还有救。但随即,我看见了此生最可怕的事——刘阿姨滴着血站了起来,她回过头来,灰白色的盲瞳里什么都没有。
我吓了一跳,想叫出声来,她的盲眼慢慢转向我的方向,我动不了。
一只手拉住我,直拉到一边,刘阿姨看不到我们了。是小倩,她穿着一件红色外套,头戴风帽,脸色苍白。
她低声说:“别怕。那是鬼,但她不是要害人,她只是刚死不久,在害怕。”
我看向刘阿姨,她已经不在地面了,她又在她的七楼。她难以接受自己死了吗?于是回到了她落下来之前的地方。她探出身,去抓她顽劣的猫。她一定是太过高兴了吧,太久没见过孩子了,所以才这么冒险,然后就掉了下来。
她一遍一遍地回溯自己的死亡过程,一直到彻底确信,绝望。
终于,她在血迹旁嘤嘤地哭,我还是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酸,我后来想,明明生前刘阿姨对我很好,她死后,我却避之不及。
小倩安慰道:“她已经接受了。”
“哦哦。”我松口气,却突然想起了个更关键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小倩说:“找你来了呀,跟我走!”
“去哪?”
小倩只是瞪我,踩了我一脚:“信就跟着我,来不及了。”
我跟着她,顺从地带上了一顶帽子。小倩解释说:“我…我们不能被其他鬼看见。”我只觉得害怕,便问:“小倩,你找到了你的猫吗?”
小倩摇摇头,我便说了昨晚的事。
小倩扭过头看我,蛾眉微颦,我进一步解释:“好像是被撞死的,车主跑了。”小倩点点头:“嗯,是撞死的……没关系,现在不重要。”
她紧缩的眉头总是让我心安,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七月半,鬼门开,你听过吗?”我点头,小倩又说:“人和鬼的世界是是重叠而并列的,到了鬼节,就该亡者归于鬼界,生者留在人间。你能想起你遇见的怪事是从哪里开始的吗?”
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小倩只是苦想,紧接着她问:“你看得见那边的猫吗?”我回头看,却什么都没看到。
小倩转过头去,说:“是了,我就说。小区没丢过猫,是你被邪祟缠上了。”
“邪祟?”我越想越怕,只听小倩说:“猫能辟邪,因此你最近看不见猫,只有黑猫的能力更强,你才能看见我家聂聂。”我点点头,真的回想不起,最初丢猫的消息从何听来。
小倩说:“唉,邪祟也是可怜。人死了,还贪念花花世界。有些尤其执著的,就成为厉鬼。”她不再说下去,反倒捡起随处可见的广告看着。
我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小倩瘪瘪嘴,说:“邪祟缠身,和它好好谈谈就是了。其实邪祟缠上的,通常都是生前最爱的人。”
我独自愣着,浑浑噩噩地想着。我想起了那个玩晶体管的孩子,想起了斗嘴的老夫妻,想起了芭蕾舞演员。我回头看,他们都在小区里走来走去。终于,我接受了这一耸人听闻的现状,接受自己来到鬼的世界。
突然的,隔着人间,无边无际的孤独。
还好小倩在我的身边,她原来一直望着我,直到我缓过神来。
我突然说:“小倩,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我诧异我竟然说出了这种话。
她愣了一下,很饱满地对我笑笑,却又低下眼睛。
她掀起了我的袖子,我看到肩膀绣着一朵小小的殷黑玫瑰。
她问:“这是你绣上去的吗?”
我的心又悬起来了,巨大的异物感在我的肌肤里冲撞,我说:“不!不是!”挥着手只想把它丢开。
小倩点点头,说:“那就是了。就是这个。”
我问:“我该怎么办,小倩。”我惶恐得像个孩子。
“今晚洗了它就好了,让该生的生,该逝的逝。你知道的,死了的人的幸运,在于来生,而不是留念红尘俗世。”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是夜。
华灯初上。百鬼夜行。
我恐惧,但得站起来,往既定的地方去。小倩说,百鬼夜行是众鬼归阴之时,这时在奈何桥边忘川水里一洗,我便能摆脱这玫瑰刺青的诅咒。
哪怕眼前的一切太过诡异,小倩也甘愿陪我冒险。
天空里的飞龙已经就绪,流火在街边燃烧,软泥般的怪物从下水管道里钻出来,彩带和气球在空中飘荡,这一切带着巨大的朋克感和浮世绘风。
奇异的眼球凹凸的妖兽汇聚成庙会般的群流,纷纷走上大街。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鬼,从每栋楼房走出来。
小倩拉着我的手,手里抓着一把豆子。
笛声响起来了,一切灯火都停掉了,这再不是生人的城市,这里只有月光。一股肃穆的气氛升起来了,我听得鬼流里开始有歌声,淡淡的,但无处不在回荡,是征归的歌,像是口齿不清。
莫问何人行行复停停
月下枯骨裹红衣
一回眸青色暮里
映入了生人背影
百鬼夜行
引迷途者向西去
削其骨为笛笙歌起……
往前望,无数的鬼流,望不到前,望不尽后。小倩。小倩,我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我突然平静下来。这一切都不恐惧了,它们生前和我一样是某种生物。我想起了那缠身的邪祟,它现在在哪呢?
只是有点冷,莫名地悲伤,本来,死生大事。这些不过是亡人将之来世,又为什么会被人说成各种鬼怪呢?
小倩也唱起来了,她的语调不只是淡淡的了,甚至有点哭腔,像是不舍,像是挥别,祈求上苍的原谅。
我和她走到一条晶莹的泛着月色的水边,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城市中间,会有这样一条水。这大概就是忘川了。
“把手放进去啊,放进去。”小倩说,不知何时,她和我竟同时都是泪流满面,大概是两个生人,被浩浩荡荡的亡者的悲伤所感染。
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了。
我说:“别哭了,小倩,我会保护你。”
我的手将触之忘川了,我回头,小倩披着红衣,在月色下露出莹莹的光。她听见了我的话,突然说:“采臣,一切终结前,我能再吻你一次吗?”
我还没从那种悲伤心情中回复过来。这是这一生中我最独特的经历,在这片月色下。没有书里那样,没有妖魔鬼怪要来当反派,没有机心斗巧要来吞噬人。
这不过是宇宙的生灵最伟大的一次历程。
我突然问:“小倩,你也是鬼吗?”
小倩一愣,她突然又是一笑,很饱满,就像我们曾坐在那车里。
她最后说:“不管怎样,我是为了你。”
我说:“也许我们前世见过的,我总是很相信你。我这些天老是梦见一个女孩,不知为什么,那就是你。”
她的眼红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是鬼,你还愿意陪我来?”
我点点头,她探过身来,轻轻地吻了我。我的手放进了水里,凉凉的,我的手臂也似乎跟着透明了,那片玫瑰脱落了,落进了忘川水里,一下消融了。
在玫瑰花般消融的片刻,我突然什么都记起来了。
我的手,我的身体,慢慢模糊了,混入了鬼的群流中,不由自主的往前走——我才是那只孤魂野鬼,小倩是我生前的女友,是我缠着她。
无边无际的孤独,混在这鬼的群流里,包围了我。我看向路边,小倩在跟着走,她是人。怎么会?怎么会。
我喊到:“小倩!”小倩只是追着,她低着头,好像在哭,不说话。
我哑着嘴,说不出来话。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只黑猫带我去看的,是我死亡的现场。那玫瑰是我俩都绣了的,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我才是鬼啊,哈哈。我舍不得!舍不得。”
我笑起来,笑意从眼眶流出来,流了一脸。小倩的吻还在刚才,还在这片月光下,突然又变得虚伪。鬼流还在唱歌。
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我怯弱了。
莫名的动力让我掐住了小倩的脖子。
小倩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她的力气大得吓人,求生的欲望是那么深刻,一下挣脱了我。
她满是防备的姿态,为什么?你明明是我最爱的人。
我这才明白过来,多少鬼害人,不是鬼心恶,只是自私。
我后悔了,我痛苦着,我还自私地想抓住最后的机会:“生,我陪着你,死,你也陪着我好吗?”
小倩的手抖了抖,这世间的爱,真的有能够舍生忘死的吗?她摇摇头。
“是我骗了你,但我不能让你继续痴迷,痛苦。”小倩说,的确,她从某个入口来到这鬼的世界,是为了我好。
鬼流越走越快,我回头,小倩已经跑了起来。我知道我们的恋情已经回不去了。本来,一切道德,都经受不住极端的环境,我只祈求她的谅解。
她对我喊:“我会记得你的。”
我回头喊:“忘了我!忘了我。”
她不再跑了,我笑了,带一点绝望的。我早已看不见她在哪里了,于是我的泪流下来,落入我已经冰冷的,模糊成一团的身躯。
终归要离去,我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但是身后突然有悠悠的歌声传来,隔得远远的,带着小倩的轻柔的声音: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遥生只。
魂魄归往!无恋贪只。
贪念的,不舍的,我们都终会忘了彼此。这是幸福,也是我们未来银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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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首曲子分别来自《百鬼夜行》、《楚辞·大招》(有改动)
|题图来源见水印
漠雨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