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曾经以为天经地义的东西，历世久了才知道并不尽然。所谓的“故乡”就是其中一例。
我曾经以为，故乡就是我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地方，我们的来处，我们的根，自然是天长地久、人皆有之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概念从何而来，除了自身幼年的经历，也许还与古诗词大量与故乡有关内容有关吧。近年因为人生阅历的增加，会偶尔再次触及这一话题，稍加思考，就发觉自己原来对故乡的看法是多么的站不住脚，甚至对什么叫故乡、有没有故乡这回事都变得含糊起来。
忘了在哪看过这么一种说法：所谓的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流浪时最后停靠的一站。想想真是有道理。“人挪活，树挪死。”生命何尝像我最初想象的那样，自从开天辟地起就扎根一地流传至今呢？我们的祖先其实一直在流浪，饥荒，洪水，战争，匪患，避仇，避祸，经商，求官……都可能导致背井离乡，携老扶幼，开始一段新的旅程，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开枝散叶几代人乃至十几代几十代人，然后再因为某个原因，也许是其中一支，也许是全部连根拔起，再开始另一段旅程。那么，哪里才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根呢？对于迁移的人，离开的地方是故乡，对于在新居处出生的人，父辈祖辈的故乡不过是个传说，迁入地才是心里认可的故乡。那么，到底哪一地才是真正的故乡呢？有没有故乡这回事呢？
就说我自己吧。对于我来说，辽西那个偏僻的小村子是我的故乡，可是熟稔族中掌故的老人说，我们到这里还不到十代人，是当年我们老祖宗兄弟俩从山东济南府孙家庄用扁担挑过来的，那里才是我们的根。可是，我们祖辈又是何时从何处搬到山东济南府孙家庄的呢？那就连熟稔族中掌故的老人也说不清了，更别提所谓最初的来处了。也许有人会说，根据姓氏的起源和变迁就可以知道你真正的故乡在哪里了。岁月深处烟波浩渺，诡谲莫测，谁知道我的祖辈就是一直姓现在的这个姓呢？就算如此，没有姓氏之前呢？没有文字和文明之前呢？这样持续不断地追问下去，我们会一直追问到非洲大陆去——如果人类真的都是源自非洲的话——和某片海洋深处去，甚至更远。越追问我就越感到故乡这个词的虚妄。他们到底从哪里来，都曾经在哪里做过停留，都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早已失落在岁月的风中，确切的答案只有沉默的时间知道。对于我来说，它们就像头顶这个浩瀚的宇宙一样是一个充满了魅惑力的谜。
也许，一切的烦恼都是因为我自己想的太多。所谓的故乡，不过是我们生于斯、长于斯、有朝一日离开了还会魂牵梦系的地方。它或许并不美丽，也不可爱，甚至在我们身处其中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它的好处，我们对那里的一人一物，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已经司空见惯，已经厌倦，甚至仇恨。可是真的有一天你离开了它们，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们在你的心里渐渐滋生出了一种让所有名山大川黯然失色的神奇的光晕，让你不知不觉地把它们挂在嘴边，藏在心里，留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温习它们，怀想它们，抚摸它们。就像那个辽西的小村子， “一进户子沟、步步踩石头，大姑娘往外跑、小伙子往溜”，一个不折不扣的穷山恶水，一个兔子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一个当年恨不得早一天抽身而去、永世不复相见的地方，可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无论梦开始时身处何处，信步走去，总是自然而然地踏上儿时常走的那条乡间小路，沿着那条布满了鹅卵石的干河道，趟着没膝的蒿草逆流而上，儿时挖过野菜采过蘑菇的柳树林出现了，土坎下的菜地也出现了，绕过一个杂树丛生、扔满垃圾的土坡，在一片小树林旁，村子西头的土地庙出现了……虽然快有二十多年再也没走过了，可路上的那些坑洼那些拐弯路旁的那些草那树，还是依然和儿时一样，呆在那里，等我。每次梦中惊醒，我都会想起那句“故乡松竹老，阻归程"，说不出的惆怅和感伤。可那些曾让我神往不已心跳加速的名胜古迹，无论是祖国心脏的首都天安门，还是人间天堂的苏杭，或者惊为童话仙境的九寨沟、张家界……它们哪个都比那个小村子强百倍，千倍，万倍，可是走过了也就走过了，在我的梦中，它们从未出现过。一次也没有。
人，就是这样的没出息。
记得村里的一个老人被儿子接到外地几年后，非得回来，村里人都不理解：“回来干啥，哪的黄土不埋人啊？”老人颤颤地说：“不行啊，一做梦就想这个小碾道啊。”当时村里人都把这事当笑话：外面什么不好啊，一个小碾道有什么想的？！
现在想来，那个碾道怎么就没什么想的呢？在那个碾道上，我们推着碾子，压过玉米碴子，压过粘米面，压过芝麻，压过高粱，压过大粒盐，压过花椒面……曾经家里需要粉碎的东西，不管人吃的还是牲口吃的，哪样不是辗子上压出来的？在这条碾道上，我们碾过寒霜遍地的清晨，我们碾过白露渐生的黄昏，我们碾过炎炎的烈日，我们碾过如水的月色，在风和日丽时留下了我们悠闲的脚步，在暴雨将来时留下了我们慌乱的身影……小时候是父母在前边推，我们在后面帮忙，长大了是我们在前推，父母在后边扫……在那条碾道上，洒满了那么多汗水和欢笑，怎能不让人魂牵梦萦呢？我还不如那个老人呢，不仅思念那个碾道，还思念西院门前那棵不知砍了多少年了的老柳树，村子那口西头带轱辘的老井，那个早已废弃的菜园子，村前那个长满了碱草的陡坡，南边那座小山和山上的野果、草药，村子里的每条小路，每处沟沟坎坎……虽然现实中它们已化为烟尘，或已面目全非，可是在我的心里和梦里，它们却枝繁叶茂，姹紫嫣征，全都鲜活，保存着当初的模样。
也许故乡的魅力也在于此。或许它并不美，也不好，却因堆积了你层层叠叠的记忆，密密麻麻的脚印，凝聚了你浓得化不开的情感，成了你永远忘不掉的一个想头，一个让你心灵安稳的地方。每当你在外漂泊倦了累了受伤了感觉孤苦无依的时候，它就会在梦里向你敞开她的怀抱，让歇一会，哭一场，说说委曲，疗疗伤，梦醒了恢复了力气再去接着闯接着拼。就像我们的母亲。有句老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想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才对。故乡不会记恨我们弃之而去，也不会在意我们潦倒还是得意，任我们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实在回不去，只是梦梦，想想，也行。甚至更多时候，故乡就是让我们想念的。就像古代的那些文人墨客，写了那么多动人心弦的思乡诗，可是却很少回去，不是他们回不去，而是不能回，因为他们生来就是要在外边闯的，是要做一番事业的，老守田园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耻辱。可是故乡却又没法不想，只好在月光下，水井边，长亭外，高山上，沉思一番，凝望一会，长叹一声，写首诗，然后继续赶路。
有故乡的人是有福的。在这点上，我有点同情我的儿子。作为在城市里出生也将在城市里长大的人，我不知道他的故乡在哪里。那个小山村当然不会成为他的故乡，就是我硬塞给他，他也不会接受。那么，这个城市可以算作他的故乡吗？纵然他自作多情地一厢情愿，这个城市愿意给他一处安放灵魂的安稳之地吗？他出生的那个小区，在他还未形成自己记忆的时候，我们已经搬走了;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小区，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与我们没关系了；甚至也许有一天，我们会主动或被迫地从这个城市抽身而去了——在这个生活节奏快速变化的时代，居无定所，身若浮萍，已经成为人的基本状态，又何来故乡呢？就算我们能在一地长住下去，在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里，今天还是绿油油的田野，或许明天就成了高楼林立的社区;今天还是休闲娱乐的公园绿地，或许明天就成了人来利往的商业区;今天是高楼，或许明天就成广场;今天是平地，或许明天就成山丘……在这个沧海桑田只在转瞬之间的城市里出生长大的人，注定要成为无根的浮云飘萍，随风逐波，无处可依。
也许所谓的故乡，真的不过是农业社会才有的东西，在城市化不断加剧的今天，它将被人渐渐遗忘，失落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再也不被人提起。
图片来自网络，文字由隼浮原创。
＞你碰到我的底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