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麦琪的礼物

饥饿的记忆,是深入人心的。听说,它也是造成当代糖尿病泛滥的根源之一。

鲁麦的母亲,就是一个资深的糖尿病患者。从饥饿的年代走过来的人,在一生中也许会自觉不自觉地吞下更多的食物到肚子里,做为潜意识里不再挨饿的囤积和保障。

鲁麦和哥哥、妹妹们的名字,都是妈妈给取的,也都与农作物有关,大哥叫高粱,二哥叫苞谷,他叫做小麦,大妹妹叫红薯,二妹妹叫芝麻,小妹妹叫小米。妈妈希望一家人永远不要挨饿了。

他本来叫鲁小麦,后来他把当中的“小”字去掉了,觉得听起来更庄重一些。而他的老婆家境比他家好一些,名字取的也洋气,叫林瑞琪。他们女儿的小名,就从他夫妻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叫“麦琪”。

可是女儿在两岁半时因病夭折了。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叫鲁捷,现在已经长大了,只是还没成家,也没立业,也就意味着尚未真正“成人”呢。

理所当然,他们很爱自己的儿子。他们的儿子,像很多大学毕业初期的年轻人一样,上穿雪白的长袖或短袖衬衫,衬衫的下摆掖在藏蓝等深色的裤子里,他们一般是左肩背一个单肩背包,常常是一个人,或者三两成群地走在大街上。他们有时会去数码城那一类的卖场或者临街店铺,发名片或者宣传单,客气地打个招呼,问你办不办信用卡,或者需不需要买房子与理财。

早上和晚上,你还可以在街头小吃店,或者路边摊上,看到他们买羊汤、烧饼或煎饼果子吃。他们的饮食堪称混乱,既无营养又缺乏卫生保障。每当看到这样的场景,林瑞琪就想哭。于是她坚决为自己的儿子做早餐,带午餐,她不让孩子跟牛马或乞丐似的在外面吃。

那些初入社会的年轻人,步伐坚毅地走在阳光下,在烈日炎炎的炙烤中,为了生存而满头大汗地奔波忙碌。他们心中的梦想,依然在燃烧,却变得越来越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了。哪怕是单独面对自己的时刻,他们也变得越来越胆怯。

希望的火焰,只有时间可以浇灭。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个人都主动或被动地接受了命运那平淡无奇的安排。

时间,确实伟大而卑鄙。它可以带来一切,也可以带走一切。它最好的武器,是死亡和虚无,它似乎有着无边无际的威力

鲁捷长得不丑也不帅,他心地单纯,每个月有不到三千元的工资收入。这样的收入,即使对他所在的三四线小城而言,也是看不到未来的。他的希望,全在父母的身上。他结婚所需要买的房子,送给女方家的彩礼,还有办婚宴的花费,都要依赖父母。如果让他去依赖自己,恐怕等到他已经六七十岁了,照样还是结不起婚。

他不敢想像,自己有了孩子的话,又应当怎样去替他的孩子按多少百分比活着。如果每一代人都为下一代人,奉献出自己的百分之八九十的人生,那这样的人生,也许就是穷的一种标志吧。从这个意义上讲,又有多少人是富有的?在他们的生命中,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他们照样是穷人。

鲁捷天性乐观,对于恋爱失败过三次的他来说,今生若无能力娶妻生子,那就算了,至少避免了把贫穷传递给下一代。他的爸妈当然不同意。他们虽然没有强逼孩子去恋爱结婚,但他们也从未想过让他成为光棍汉。

现实是残酷的。鲁麦和林瑞琪,从农村来到城市,虽然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却只有这么一套。他们努力和勤奋,但终归缺乏足够的商业头脑和人脉。他们好不容易攒出来的第二套房子钱,不小心又赔了进去。

正因如此,很多相亲,来不及见面,就夭折了。还有一个,他们没有养老金,这也是让很多女孩和她们的家长望而却步的原因,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不过,他们还没有完全灰心,他们决定继续攒钱买婚房。这时的房价,已经从七八千慢慢降到了四五千,他们有了出手的想法。但还没来得及去买,眨眼之间,听说炒房团来了,眨眼之间,房价涨了,眨眼之间,房子又变成了卖方市场。

房价一下子涨了一两番,价格不算最高的,都已经变成了开盘12000元,那高价的,更是接近两万元每平米了。

那天,真是个不幸的日子。当妈妈林瑞琪从老公和儿子口中得知,房价涨到了如此之高的程度时,她哭了。只因为晚了几天,她就要为买房子而多花出六七十万,而他们手头的钱,连首付都不够付了。

绝望,绝望!林瑞琪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肝肠寸断。她感觉对不起儿子,她和鲁麦太无能了,而无能是对家人的犯罪。

儿子哄她,安慰她,她终于平静下来。她下楼去市场买菜,碰到了工友黎莉。黎莉今年46岁。黎莉兴奋地告诉她,自己下个月就要去日本结婚了。黎莉眼中带着难掩的幸福。林瑞琪向她表示祝福。

她们分手后,林瑞琪在想,也许黎莉的选择是对的。黎莉婚姻不幸,六年前就离婚了,一直单身着。想不到通过网络,认识了一个同龄的日本男人,他们又都信佛,非常谈得来。经过两年的网上交流,他们决定走到一起,成为法律夫妻。黎莉的儿子刚刚结婚,她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前几天,同学丁柔来家里串门,她给丁柔做她想吃的玉米面葱油薄饼。丁柔也是离了婚的,她和丈夫性格不合,两个人吵了二十多年,终于分开了。可喜可贺呀!

现在丁柔也再婚了,嫁了一个比他大十五岁的退休老干部。老干部住的是楼上楼下的复式住宅,二百多平米。他有二子一女,都在外地。他们的母亲去逝后,他们希望父亲能有个人照顾,而雇保姆他们又不放心,于是就通过介绍人认识了丁柔。

老干部人不错,他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养花种菜。他们那儿每家每户的楼下,都有一块不小的园子,是物业给划分好的。老干部每月退休金七千多元,全部交给丁柔用于打点生活。其他自由的时间,丁柔就去老年大学,学习工笔人物画。以前她在快捷酒店打扫卫生,天天累得腰酸背痛,现在终于不必为每天的口粮去弯腰了。

回到家里,林瑞琪做了儿子爱吃的饭。她不必考虑丈夫鲁麦爱吃什么。鲁麦不止一次说过,儿子爱吃的,他都爱吃。

饭后回到房间里,她悄悄跟鲁麦谈了黎莉和丁柔的事。鲁麦听了什么也没说。鲁麦比她小两岁,现在看起来比同龄人明显年轻。他们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这些心事让他们在某些事情上离得近了,也让他们在某些事情上离得更远了。

一位热心的亲戚,又给儿子张罗了一个相亲对象。这次居然成了。女孩来自外县农村,不那么挑剔男方父母的状况。两个人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好感有增无减。

他们夫妻俩在替儿子高兴的同时,又开始为婚房发愁。买新房的希望遥遥无期,怎么办呢?怎么办?

一个最糟糕的办法,再次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只有把这一百平米的旧房子腾出来,装修好,先让儿子把婚结了。买新房子不够首付的那点钱,一部分买车,一部分用于结婚的开销。然后几个人再合力赚钱买新房。

他们夫妇还有一个心病。他们的养老,必然会成为一个可怕的负担,也必然要落到儿子的头上,这让他俩实在于心不忍。

“要不,我们离婚吧!”林瑞琪说出这句话时的淡定和坦然,让她自己也吃惊。

鲁麦没有说话。

林瑞琪想,“他默认了。好吧。”她知道,鲁麦的老板,是个对他有十分好感的女强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很有钱。

鲁麦的女老板比鲁麦大九岁,打扮得体,显年轻。他们俩还算般配吧,关键是女老板不介意鲁麦是个穷光蛋。这样还可以给儿子腾出房子来,也为未来第二套房,带来一定的曙光。

如果丈夫去和女老板结婚,吃喝用度女老板全包,他自己的工资,就可以全部省下来留给孩子买房。对她林瑞琪来说,也是一样。

她也许不得不走黎莉和丁柔的路。要不就去日本打工,比如去那里包饺子之类。要不就嫁给类似丁柔那老干部的男人……

总之,不要让鲁麦和她成为孩子的累赘。哪怕因此,他们夫妻分离。他们彼此之间那点煎熬着的情感,早已被琐碎和忧愁的生活毁掉大半,所剩无几。

他们在一起再无任何动人的内容,除了埋怨彼此都是废物,都挣不来大钱,都愧对孩子。听说有一些女人,也一大把年纪了,却跑到法国去出卖自己的身体,把钱寄回来养家糊口。她可做不到,那太过分了,孩子的尊严会被损得更厉害。而离婚和再婚,也许就没那么龌龊和难以接受了。反正孩子总是看到他们俩为金钱而争吵。

林瑞琪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对一切都有一种无力感。她只能对孩子一个人好,若对自己和对丈夫再好一点,却怎么也腾不出那份心情和气力。她知道她对生活的无奈,早已化作绝望,埋藏在心底。她内心的温度是冷若冰霜的。她的想法只有一个,只要孩子过得好一些,我死不死,活不活的,都没有关系。这是一种无法想像的悲哀,她并不会在孩子面前表露出来。

她的心,死得比身体早。

每当生活的巨大压力与挫败感折磨鲁麦,逼到他都想哭的时候,她总是一边鼓励他,一边震慑,千万给孩子做个乐观的榜样,要不将来,孩子还不苦死呀?希望,不管会不会到来,梦想,不管会不会实现,人都要在内心世界怀有它们。否则,不但没盼头了,也没有勇气或一丝欢乐可言了。

那天,天气炎热,但很晴朗。蔚蓝的天空点缀着一些美丽的白云,下午六点半的风,带来一丝凉爽,不至于像中午那样让人昏昏欲睡而思维混乱。孩子不在家。她对鲁麦说:

“不离婚又能怎样?咱们还是离婚吧。”

她说:“不离婚,又有什么高尚可言?我们高尚不起来了,我们没有条件高尚。你看为了买房子而假离婚的那些人,他们也是一样。他们被某些人写成文章批评,说他们充满穷人的算计和唯利是图,而有钱人就不会这样做。这样看来,不光是原则和远见,就连高尚的情怀,也成了富人的专有品质。

“不过实际情况如果真的是那样,世界哪还会如此差强人意?为什么不说某些人的悲惨,折射了另一些人的灵魂?对于所有人的真正评价,应当去问上帝。

如果我们带着愁苦,继续毫无感情地生活在一起,我们就正义了吗?我的孩子生活在底层,是必然的了。可是我还是希望他去超市里买大米的时候,可以放弃买散装的,而舍得买到更好一些的。这不是质量问题,口感问题,而是安全问题。当然,也许这照样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们还能做什么?我们的能力如此!

“分手,就算是我们送给孩子的一份特殊的礼物,与其说我们感到难受,不如说我们感到悲哀!不过也只能这样了。鲁麦,你为什么不说话?”

沉默了好久好久,鲁麦抬起头,对着林瑞琪泪眼朦胧但又坚定的目光,问道:

“你,还让我说什么呢?”

他们不得不去面对这不可思议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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