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第一个阴天,江水旁的丘陵凝起了薄雾,漂浮在离山林不高的地方。
行脚僧入山,这山无奇,平常的常绿林子,只是初秋新浮起的桂花甜腻香味丝丝缕缕藏在雾中。
入山有行人踏出的小道,小道边的草木婆娑着僧人的小腿,打湿了他的裹腿布,僧人进到了山林的深处。
凉气从脖颈间窜进衣服里,僧人打了个冷颤。
薄雾流动在树林间,四方全是高耸的杉树,零星的鸟鸣声在山谷响起,此刻是鸟雀归巢的时辰。僧人站在一条三岔路口,他迷路了。
他捏着手指关节,盘算着应该走那条道,最中间的路上就走来了一个清秀的农家姑娘。
“大师,你可是迷路了。”小姑娘挎着个篮子款款走来,眼睛水灵灵的。
“是的施主,劳烦指一条明路。”
“喏,就一直沿着中间这条道走,就能下山到村子了。”姑娘巧笑倩兮,眼睛弯成了明月。
“那姑娘现在要去哪?”
“我啊,去山东面的外婆家呢,大师再会。”说完,轻盈地走过僧人,向后远去了。
姑娘身上有股淡雅的花香,不像这季的桂花,也不像秋菊,与百合花倒有几分相似。
僧人再次站到三岔路口时,觉得十分疑惑,明明是顺着中间的道走,怎么又回来了呢?
雾又浓了几分,天色暗了几成。
僧人决定再试试左边这条路。
“哎哟,哎呀。”身后传来了人声。
僧人回头看,一个老妇拄着一根木头拐杖颤颤巍巍走过来了。
“大师呀,你有没有看到有一个姑娘啊”老妇走进,拉住了僧人的破布袈裟。
“啊?施主,我之前是看到一个姑娘,从老婆婆你来的那个方向去了。”
“哎呀,那是我外孙女呀,可是我没有看到她呀,她是不是迷路了啊。哎呀,从小到大都是个小迷糊,这天晚了,她不见了可怎么办呀。”老妇人很着急,拍着大腿。
“施主啊,说不定姑娘已经到家了,已经在家等你了呢。”僧人安慰老妇。
“不可能呀,我这一路走过来都没有看到她,大师啊,你发发慈悲心帮我找找,我一个老年人有点力不从心啊,我的小孙女丢了可怎么办呀。”老妇人扯着僧人的袈裟不松开。
“好好,施主别慌我帮你。”
僧人被老妇扯上了左边的那条道。
“这个,施主,姑娘叫什么名字呀,如果在林子里唤她,她才好知道我们在找她呀。”
“恩...洛秀。”老妇人明显迟疑了下。
僧人替老妇人喊着,除了惊起了林间飞鸟与松鼠,一无所获。
“那个,施主...”僧人回头,身边空空荡荡,那老妇人不知道到哪儿去了,留下清淡的花香。
又是那条三岔路口,僧人现在肯定自己被迷了道,撞了鬼。白光已经撑不住,夜色压下来了,
最后一条路,僧人有自信这条路一定是对的,在他遇到那团白色雾气之前。
那团雾气明显与周围的氤氲的薄雾不同,中间有点红色火星一闪一闪地,那团白雾向他冲来了。
僧人还是僧人,莲花心经在寺庙里背过不少遍,可是修为太浅,只是暂时地定住了白雾,僧人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团白雾的怒气,他慢慢绕过白雾,又到了三岔路口,路过白雾时,他又闻到了奇异的花香。
僧人无可奈何,凉意更甚,紧了紧袈裟,蜷缩在杉树下,下弦月在云雾里穿行,月光泠泠。
受了寒,估计又要破费去买药,念经没有用,他只想念寺庙中的衾被。
头脑昏昏沉沉,但睡不着觉,意识有些模糊,草叶与露水的凉气钻进身体里,如坠冰窖。
一丝异样而温暖的气息同凉气钻进鼻子,僧人抬头看,不远处的一团白雾中,一名窈窕女子背对着僧人褪去衣衫,露出凝脂般的肌肤,在月光下魅惑地舞动着,山风带起女子的黑发,发间女子的眼睛妖冶。
僧人见此倒是升起了一丝燥热,不过他也清楚这些不过是山中魍魉生出的诡计而已,而且自己本就是出家人,又怎会被女色所误,他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又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感到一只毛茸茸的小兽爬上了腿。
他睁开眼睛,差点被那只狸花猫吓住,那只猫温顺地趴在他的腿上,悠闲摇着尾巴,带来了些温暖。
眼前月光被挡住,他抬头,一个穿薄纱的女子站在身前,长发散着,侧边别着一朵粉色的花,眼中带着一点金色,模样嘛,就是傍晚农家姑娘的样子,只是多了些妖气。
似笑非笑地看着僧人,“哟,醒了。”
“姑娘,刚问有何事?”要说僧人不慌,是骗人的。
“哼,逃过了我两个陷阱,算你有些能耐。”
“姑娘,第一次是你自己修为不够,第二次,我可是个僧人,你这样我也是有定力的。要说呢,你不该用对付常人的把戏来应对我。”僧人觉得自己今晚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女子的手亮出尖爪,在月光下阴森可怖,“哼,你这和尚找死么?不过,我今夜慈悲,饶你不死,跟我去喝口热汤吧。”
“姑娘你这样对着我,我能选择不去么?”尖爪抵在僧人喉咙,僧人紧贴着树干,那只狸花猫倒还怡然自得地睡着。
“哦,你得自愿。”女子收起尖爪,笑吟吟地看着僧人。
“去,我去,这外面也怪冷得慌。”僧人想着大不了一死,再入五道轮回罢了。
白纱女子在前面走,僧人抱着猫跟在她的身后。
走出杉树林,穿过一层弥漫的白雾,周围景物清透起来,月光很亮,照亮了那间在花丛中的屋子。
那花很奇异,五瓣的花,粉的白的都有,大小不一,裹住了那间木屋,香味清幽,是僧人之前闻到的那种。
“你可以把阿狸放下了,阿狸居然亲近你,真是奇了怪了。”女子开门,屋里透着暖意。
猫缓缓走到炉火边伸了一个懒腰,躺下了,屋子里放着四五盏油灯,桌子上还放着中午没吃完的菜汤,不像个鬼住的屋子。
还有些脏乱,僧人略有似无地皱了皱眉。
“和尚你干嘛。”姑娘捕捉到了这个表情,冲到僧人面前。
“不不不,施主的房屋真是充满人间味道呀。阿弥陀佛。”僧人闭眼,双手合十。
“哎,把你佛珠给我拿下去。”女子躲闪开,她有些害怕僧人手上的珠串。
“好好。”僧人收好佛珠,原来如此,僧人也没什么怕的了。
“我平时呢,就住在这花房,饿的时候,就去山中找人吃,熬点肉汤,解解馋。”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长发绾成垂髻,也没什么章法,蹲在灶台边生火。
僧人心中一惊,看那桌子上还没收拾的汤,飘着油花,再一细看,屋子的角落放着一架白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那,那什么...姑娘,汤,汤我就不要了吧。”
女子白了僧人一眼,“早就吃完了,那碗汤是昨天抓了只野鸡炖的,我给你煮的是野菜汤,放心吧。你说我吃不吃你呢?走了挺多路,肉挺有嚼劲的吧。”女子摇着扇子。
“那个就不用了吧。”僧人脚有些软,坐在凳子上,那只狸花猫又跳上了他的腿。
“算了吧。”女子站起来叉起腰,歪了歪脖子。
“今天抓你费老大劲了,既然你是行脚僧,给我讲讲故事吧。”女子揭开木锅盖,野菜汤的清香味盈满屋子。
“施主,你吃的上一个人是从东北来的么?”
一根膝盖骨从僧人耳旁划过。
野菜汤装了满满一瓷碗,僧人一滴不剩地喝完,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女子趴在桌子上看着他,狸花猫也睡在桌子上。
“好吧,施主要听些什么?”僧人身体暖了,打了一个呵欠。
“你为什么要当行脚僧呢?”女子扑闪着眼睛。
“无聊了呗。寺庙里天天礼佛诵经,前年庙里正好有行脚僧的名额,就争取了呗,结果发现并没有人和我抢。”
“被逼的呀。”女子转身拿了个苹果给僧人。
“也不是,我挺开心的。游方天下,自在自得。”
“行脚僧不是来教化他人的么?为什么你还逍遥自在,那不是道家么?或者有没有什么和尚和良家小姐的情史?”
“教化他人我不感兴趣,访名山名川,寻逍遥自在佛。还情史,你待在这里,话本看多了吧”僧人咬了口苹果。
“那你的目的地是哪啊?”猫起身喝桌上的冷汤,女子抱开它,扯了点鸡肉喂。
“目的地啊。”僧人望着窗外的花,“大海。”
“海。”女子眼神聚焦在僧人身上。
“对啊,听香客说大海一望无际,行船落入天际,映衬在火红的夕阳下。”
“你见过么?”僧人继续咬苹果。
“我从有记忆起就住在这山中,见,见个鬼啦。”
僧人被女子逗乐了,“你不就是鬼么?”
女子又白了他一眼。
“诶,那你为什么不出去看看呢?”
“我被封印在这百花屋中,出不了这座山。”
“做了什么坏事?”
“忘了。可能封印我的人也忘了我吧,仔细想来我开始吃人也不是因为我喜欢,当个恶鬼,说不定那人就想起我来了。”女子的虎牙尖尖的,啃着鸡骨头。
“好玩么?”
“不好玩,不知道封印我的人定了什么法术,我不能强行抓一个人,否则要受五雷轰顶之苦,可是如果有人乖乖跟我走,就不会了,所以说我才想尽办法呀,真是累。”鸡骨头吐了一桌,狸花猫喵喵叫着,没吃到肉,不太满意。
僧人抱起猫,扣下一块苹果放在猫的嘴边,那猫闻闻,挣脱僧人的手跳下去了。
“它可不喜欢吃素。”
“和你一样啊。吃人对你来说又没什么用,你干嘛吃人。”
“那你带我走,或者留下来陪我。我睡着也会不安,逃不出枷锁,只是不想一个人。”女子定定看着僧人。
“施主,我喜欢独行。”
“好吧。”女子伸着双手,打了个呵欠。
“你找地方睡吧。等白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出了屋子,朝西北方走,过一片桂花林,就是西山的坟地,顺着大路往下,就是村子了。”说完,趴在桌子是闭眼睡着了,狸花猫舔着她的脸,还轻轻打起了呼噜。
僧人看着女子,抚摸着腰间的玉,狸花猫跳上僧人的腿。
“安奴啊,她竟然给你取了一个这么俗气的名字,这些年辛苦你了。这恶鬼看来还没悔过呀,二十年了,还损了四条人命,这锁魂玉终于是炼成了,不能让她在这里呆了,你再陪陪她吧。”
清早,阳光透过百花屋,女子醒了,狸花猫还躺在她的腿上。
桌上有块玉,玉下压着一张纸。
“姑娘,这块玉可以让你逃离这座山,不过你就会变成一个普通人。有缘再遇。”
初秋的阳光很轻,像是发着光的透明的水。
“哼,臭和尚。”女子望着阳光,刺痛地落下了泪。
她已经许久没见这么清澈的阳光,百花纷纷落下,花瓣铺了一地。
僧人要去海边,姑娘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