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首,已是中年。
再回首,你我正青春。
一
人到中年,却又未饱受岁月沧桑,双亲尚在,叫一声“妈”,叫一声“爸”,还有人给我们回答。爸妈在,我们的来路是清晰的。
人到中年,担责任成家业,已经有稚嫩的声音嗫喏着喊我们“爸爸、妈妈”。有了孩子,我们的去路不会因为双亲的离去而模糊。
算算,正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光,最好的节点。
这个时候,人,既不老成,也不幼稚。不老成,活力充沛;不幼稚,已渐成熟。一个人拥有充沛的干劲和成熟的思想,正是人生和事业的上升期。
特别是爱情,从青春岁月里的痛苦和焦灼中潇洒转身,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特别是爱情,从青春岁月里的狂喜和忧伤中平稳落地,降落到了一个安心的所在。
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我爱你而你也刚好爱着我,真好,我们终于经历了猜测、疑惑、苦恼、受伤、流泪等等而成为一个专为幸福看门的人。
二
回头想想,正因为无知、迷惘、惶惑,还有那么多的可能性,青春才是多彩的。
80后的幼年、童年、青年时期基本都是凄苦的,因为贫穷。
我们的很多同学初中就已经辍学,一辍就是一大片,纷纷卷铺盖从学校走人并卷入了社会的混流之中。
那时候最火爆的技能是织毯、织绒衫以及缝纫,那时候学校可以开除刺儿头学生,那时候我们的生活主流是学习。
我们个个都很平凡,而且大多来自农村。
确实,我们像孙少平一样自尊过,也奋斗过。
菜,分甲、乙、丙三等。主食是馒头,也有等次,大家戏称欧洲、亚洲和黑非洲。孙少平在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下能到原西县念高中已经是家人对他最大的关怀了,可是年轻人好面子,孙少平每次都在别人吃完饭离开院子的时候才去吃饭。拿起盆里刺眼的黑非洲,菜盆里已经就剩些夹杂了雪花的汤水了,孙少平拿起勺子刮了两勺,舀汤水的声音好像能穿透校园的每个角落。自尊自强的孙少平躲在角落里和着白开水吃下了这顿饭,一个年轻人的基本的自尊在公开的场合得不到满足,孙少平要在适合自己崭露头角的领域让自己发光发热。
我们也一样自尊过。
三
青春是虚荣的,它好面子。如果在一方面得不到认可,必将在自己所擅长的领域让自己站得更直。
记得高中时,我的穿着除了校服还是校服。夏天一件浅咖啡色衬衫,我更愿意说它是土色,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它是我读初中时在镇子上买的。这件衣服我一直穿到高三毕业,我穿着它和舍友们照了毕业照。
那时候真穷,一双白色球鞋,渴望了很久,很多同学都有,我没有。鞋子的前端是不宽的一圈胶将鞋头围起来,需要系鞋带的那种,系好后在前面绑两个活扣,不长的鞋带随着脚步一起一落,整个脚掌就像被包围在海绵里。
穿着它在操场跑步总感觉有人正像我羡慕他们一样羡慕着我,总之,因为这双鞋,我感觉全世界的目光都围着我转。
因为贫穷,所以自卑,其实当时是不自觉的。成年后,日渐成熟,才觉察到当初的很多行为其实是有根源的,包括要证明什么。
说到底,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你的自尊,包括你的成就。而我们之所以觉得所有不屑的目光都在我们身上是因为我们的出身。所以我们拼命学习,对于我而言,高中生活没有苦也没有甜。
不是多爱学习,也不是多上进,而是一种习惯。当周遭的气场是向上生长的话,人大多是没有向下的欲望的,我称它为学习的混流,我是被席卷着前行的。尤其看到那些学习中的佼佼者,好像幸运的光环都在他们身上,而我是无光的存在。
我也证明过自己,在《我为什么开公众号》一文中提到过。
还有一事。高一五班时,学校要举行三月学雷锋征文比赛。我也写了稿件。老班一一为交稿的同学提出修改意见,轮到我时,他看了看稿子,说,你这个开头有点长,嗯,以后再说吧。
我感到被不公平对待,班主任对那些三好学生那么和颜悦色,对我这个普通人的态度也太普通了点。
于是我越过老班直接把稿件交了上去了。文理分科后,我已经不在原来的班级了。一天早操时,听到高音喇叭里读获奖名单,有我,没有他们,就是老班指导过的他们。
你知道我当时多喜悦,我还想象出老班当时很沮丧,甚至觉得这是对他错误决定的最大嘲讽。我感到我证明了自己。
这种证明除了证明自己的傻和浅薄之外再不能证明什么。尤其对一个只能学动一门人人都学得动的学科的人来说,这种证明只能算是一种交代,自己是其次的,尤其是对一批批被宰杀的大猪们的交代。
四
那时候县里还没有实行十二年免费教育的政策,我们上高中每年大概要三千块,学费再加上生活费和往返县城的车费,这是家里最大的开支了。我比弟弟大一岁,我们相继上高中,再加上父亲生病,家里的开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
那几年,母亲每年都要喂三口大猪,不论农活多忙,误了大人小孩的吃喝也不能饿着那三口猪。猪草、猪菜、猪食,都要按时弄得妥妥帖帖。像供奉祖宗一样,得把它们养得肥肥的,它们仨在猪圈里挤得挪不开窝。
夏天,雨水过后,三口猪就躺在黑糊糊的泥汤里也不打滚也不走动,黑猪还是黑猪,白猪一会儿就变黑猪。
最苦恼的是雨水后要给肥猪垫圈,把沙蒿和柴草用铡刀铡细,再垫进圈里湿得厉害的地方。全家动员,拉着驴车去弄沙蒿。有些大的沙蒿只能用䦆头抛起来,小的就连根拔起,每次总要弄满满一车才罢休。有一次,我被沙蒿林里的蜜蜂蜇了手指,但没人管我,直到弄满一车才起身回家。回去时我得到优待,就是坐在驴车上的高高的沙蒿堆上,不料半路上颠簸的厉害,倒栽葱一样我栽了下来,还遭到责骂,真是倒霉透顶。
总之,我们全家人好像都不如那三头大猪重要。
秋收过后,大猪被伺候得浑身都是膘,肥头大耳的,走起路来只能靠左右摇晃了。这时,收猪的商人就走街串巷来买猪了。一口猪一口猪就那么被卖掉了。变现后,可以用作我们的学费。可怜我们的大猪,家里好吃好喝的伺候,到了屠宰场连同情它的人都没有,屠夫会一刀宰了它。
像人和人不一样一样,猪和猪也不一样。
有一次,母亲和商人都讲好价位了,可是那口大猪就是不出圈,无论怎么推它、打它都不行,它就守着圈口不出去,被打得厉害了就放声嘶嚎起来,并且,眼角都是泪水。母亲说,卖了几年猪,从来没见猪流眼泪。再加上我的妹妹也一个劲儿地哭,不要卖、不要卖地吼。那天没卖那口猪。
说到这里,真是心酸。畜生也有情感啊,别真的以为只有人高尚,不然也不会有“畜生不如”的骂人话。
总之,我的高中的就读生涯没有中断要感谢那些大猪,它们在该长肉的时候长肉,在填玉米料的时候疯狂长膘,我,才能有今天。
五
我在教室里伏案读书的时候,我的三口大猪正在圈里疯狂地上膘。
我在课堂上打瞌睡、走神、学不进去的时候,我的三口大猪不知道在圈里怎样嘲笑和憎恨我呢。
还好,还好。从我家猪圈里一批批被卖掉的宝贝们,现在,我还好。姑且算作证明了自己,也能对你们做个交代了。
回首往事,我们正青春,原谅我想不起很愉快的事来。
跌落回现实,人到中年,还好,真好!
特别羡慕那些对痛苦绝缘的人,这样就可以只记得欢笑而将痛苦过滤掉。
不过,这些充满温馨的苦痛也是值得珍藏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