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鸣山 · 罚渊(二)
—— 百里卓川
寒卓屏的目光从你的峰顶回到了族长的身后,那故交的温情在他神色里流连,到了这个地步,经历了如此艰辛,真的能让老朋友渡过这几乎没有人能渡过的劫难吗?还是说,为了族人,为了她已经牺牲了很多,却还没有完全实现的目标,白嫣已经完全不愿意去考虑后果了?
八十二年前的选择,为了最大限度的发挥寒族天赋,为了那时并不完全清楚的激情,野心和志向,白嫣这个寒族族长的独女在八岁少年时,为自己结了“心界”。仙法的使用变得炉火纯青,天赋的运用臻于化境,寒族感觉就要走向自己从未有过的辉煌。
紧接着,心魔来了。清醒的,有意志的,可以决断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作为一个不是大岳宗,更不是天眷的神族,贸然运用“心界”的恶果变得越来越严重,寒族的崛起本身就只能依赖白嫣一个人的强大,随着她越来越不稳定,乱世里的强者们也就或明或暗的开始侵夺寒族的利益起来。
起初还能反击,随后就是惨败,不仅丢失了白嫣成为族长后夺得的所有利益,最后甚至还被人类驱逐出他们世代生息的寒霜原。
丧失世居地的神族也丧失了传承的祝福,几代人下来,那引以为傲的天赋就会蜕化的一干二净,神族成为了世落,丧失了宗族的凝聚力,只能混迹在世俗生活里渐渐被这个世界遗忘。
白嫣绝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可真的想要挽回,真的去把她本已脆弱的意志苦苦贯彻下去的却只能是卓屏。
卓屏和白嫣是一起长大的,他比她小两岁,在他刚刚成为少年的时候,卓屏近乎是仰慕的注视着白嫣结上了她的“心界”,看着她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以一个孩子的身份超越了寒族的所有人,他是多么向往啊!在随后的十几年里,这向往不停的增大,督促着他努力的成长,为自己的宗族全力以赴。
成人,壮年,中年,衰老。他见证了辉煌,肩负了挣扎,八十二年下来,那份仰慕变成了愧疚,他觉得是自己,是自己这些普通的族人,是整个寒族对繁荣的渴望将白嫣诱惑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并且还在催促着她继续无法挽回的走下去。
如果只能这样……那就义无反顾的走下去吧。这就是卓屏像你的原因不是吗?
他愧疚,他彷徨,但他却不会退缩,他明明有太多的疑惑,却像一座山一样立在他的族长面前,明明知道希望已经渺茫到何种程度,明明已经知道白嫣这放手一搏已经疯狂到什么地步,他却还是坚定的,冷静的,近乎无情的完成着她的命令。
你最清楚这样的决绝不是吗?这就是宿命,那不是强加给你的,不是天,也不是神明,不是什么外在的力量可以强迫或者改变的。宿命是一种预见,是自身对自身的期盼,这期盼变成不可违背的忠贞,让你,让寒卓屏,让很多很多八鸣山上的生灵都义无反顾的走向命定的结局,不是吗?
天暗了,最后一缕阳光也把自己藏进了地平线里,夜晚的暮色升了起来,让这一行疲惫而又孤寂的身影们,在你的丛林里变得更模糊了。
又是半夜,跋涉有些艰难。白嫣在不停的感受着灵华的涌动,不可能走的很快,她需要找到那个最薄弱的地方,那个最容易让她撕破界限的地方。
行进在起伏中继续向上攀爬,穿过杉木林,走向更高处的松林,但气温却并没有降低,那些只有在温暖中才能保留的近乎拥挤的五颜六色这时却蜿蜒攀附在松树之间。忘红毯,鸡鸣花,不仅这些平常只能在山外山见到的“仙草神花”点缀着松林,紫叶苜蓿,铁线莲,水仙,大叶海棠等各种季节,不同地区的花草都蜂拥的长在了松林下,汇聚成令人难以置信的简直像拥有一切花卉的山林花海。
白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香气浓郁却并不呛鼻,不同的花香并不是杂乱的混合在一起,就像视觉里那眼花缭乱却莫名和谐的感受,香气以一种独特的层次浸润着她的肺腑,安定着她的神情。
“是这里,应该是这里了!”白嫣兴奋的说道,“如此杂乱的花海,绝不应该共生的这么和谐,一定还有别的!只要再找到它,就可以创造罚渊了!”
白嫣冲进了花海,她的族人不需要她吩咐,就四散着开始寻找。他们并不知道具体要寻找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它们,如果它出现在他们眼前,一定能够被分辨出来。
你当然会同意这种想法,这个世界运行的道理本身就很简单,有黑就必须有白,有生就必须有死。妄想永恒就一定恐惧朽坏,赏心悦目的背后,难道不是丑陋不堪的真谛?无数的花,无尽的香,眼花缭乱的“万有”的美丽,如果没有汇聚成难以呼吸的浓烈的混乱,那么它的背后一定有什么,有什么截然相反的存在,平衡出了这绝不自然的和谐。
可费了很长的时间,这个心中的意念却无法在这片花海中找到一点点验证。他们只是更加吃惊的发现,在花海深处,一株株高大的梅树上怒放着红色的玫瑰,寒冽的香气里,流溢着温润的香味,仙人掌长成了攀腾的荆棘,蜿蜒搭落在松林与梅树周围错落的空间里,刺却柔弱成了柳树的枝条,温柔的垂落在结了冰,却开满野花的地面上。
眼前的景象杂乱到了诡异,看见的人却仍然觉得赏心悦目。明明能意识到不正常,可心里却在赞叹着这奇特组合里的妖娆。
卓屏皱起了眉头,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强大?这背后的力量,或者更准确的说,释放这力量的缝隙该多么危险?
简单的强大是异常,用一种傲慢把自己区别于周围的世界,让人们因为它的陌生和疏离的高人一等屈膝示弱。可这里的强大却是对异常,对傲慢,对面对这些强大时候的陌生和疏离的一种无声无息的销蚀。
世界已经扭曲,世界的规则已经被粗暴的肢解拼凑,却不让任何看到它的人感到丑陋和厌恶。这不是明目张胆的镇压,也不是巧言令色的欺瞒,而是骨子里的蛊惑,蛊惑你接受那些明显的错乱与谬误,并让你发自内心的认为这一切不仅是合理的,甚至是美的。
它会是什么?卓屏在内心深处不停的问自己,它是从“穷极”的哪一层来的?只希望那地方不要太接近泥黎吧……。
“快……快看……天……天……”族人中一个年轻的女子抬起头,死死的盯着自己头上的天空,脸色煞白,无血的嘴唇颤抖着,半天都说不全一句话。
卓屏顺着她凝视的方向看去,实在算不上什么异常,只是松林外的暮色,点点繁星当空,照耀出另外一处令人惊异,却又自然自在的皓夜无云。
突然,卓屏想到了什么,他三步并作一步,冲到女孩的身边,抬起头,一股撕心的割裂迎面扑来。
天空里什么也没有,就像你闭上了眼睛——不——那个时候你还没有眼睛,就像一切都不存在,甚至连闭上眼睛去想象不存在都不存在。他们站在一切都不存在的下面,抬起头,应该感觉到什么?
黑色?吞噬一切的黑色?如果是这样,那么它就不会是繁华的代价,不会是眼花缭乱,赏心悦目的代价。你比我更清楚,这世界最简单的道理,却总是被世人们用最复杂的脆弱解释着。
“虚无”作为“万有”的对立,是无法被感受的,不存在是无法被看见,甚至连看见的这一个想法都是不允许出现的体验。所以,当那个女子站在花海的代价面前,想要说清楚她看到的是什么的时候,她感觉到的只是自己无法言喻的无能。
在她生命的对面,无能,无尽的无能,连无尽都不配拥有的无能撕裂着她,虚无不会展现在她的面前,却要用分解她的存在的方式来向她说明自己的恐怖。
她的眼前什么都没有,她的心疯狂的拒绝什么都没有的感受,不停的臆造着她应该能看见的某种“存在”,可虚无无情的否定了这些幻影,一层一层的把生命拥有的一切剥落出敢于正视她的人的身体里。
“如果这真的是虚无,你还会在这里吗?”一个声音穿透了同样即将陷入崩溃的卓屏的心灵,让他本身已被汗水浸透的面庞从痛苦的扭曲中恢复了一丝神色。
是啊,如果这真的是虚无,又有谁有资格在它面前痛苦?
“装神弄鬼!”白嫣厉声呵斥道,“出来!”
一簇寒冰凝结成的利刃飞向了卓屏的上方,一阵轻微的闪烁,好像铺满这个世界的繁花似锦的画,突然消失了一瞬间,紧接着就又重新占据你的山峦下的这片松林。
就是这么一闪烁,卓屏和那个族人双双的都从虚无或者说假扮虚无的禁锢中被释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