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长安临江仙花楼有一名妓,名曰祁瑾,其人眉眼如画,人比花娇,一曲秦淮调名动京城,无人不晓,一日,携京城丝绸富商朱氏大公子私奔,从此以后,不见踪影,临江仙楼上再也听不见那绝妙的歌声......”
【1】
今日烈日当空,挽歌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站在灶前把茄子切丝。闷热的空气中忽然掺入一股刺鼻的香味,挽歌皱皱眉头,那厢娇滴滴的声音已从院子传入耳中。
“挽歌,裙子我放这了,你得空帮姐姐洗,明天过来拿。”
挽歌垂眸,只当没有听见,手起刀落,菜丝儿切得越来越快。
那边院子里得不到回应,立马转了个调儿,声音抬高一度,也不知骂给谁听。
“呸,不就抬抬手的事儿,清高个什么劲儿,将来还不是要在妈妈手底下卖身。”说完一阵小跑,哒哒哒哒的走了。
挽歌嘴唇紧闭,手下的刀子快得要从灶上飞起。兀地横空插过来一只厚重的掌,二话不说拎起她切丝的手,语气多有责怪,“挽歌,仔细这双手,不必和一般人见识。”是临江仙二十多年的掌勺李盐,他接过菜刀,肥重的身躯将挽歌挤下灶台,“你去洗衣服,饭我来做。”
挽歌正要拒绝,背后有人悠悠开口,“衣服要洗,饭也要煮。”二人转头,只见临江仙老鸨斜靠门口,松垮垮披着件黑色丝绸外衣,香肩外露,内里一件红色绣花挂脖肚兜和棕红色襦裙,颜色暗魅,衬得人妖娆慵懒,若不是眼角多了几丝细纹,定不输楼里那些盈盈笑语的姑娘。
“你只卖艺,不卖身,这几日也不曾让你出山,如何就做不得事情了?”
挽歌垂手站在原处沉默不语,少顷,一声不吭转过身把院子里的衣服洗了。
李盐叹气,一面拿起菜刀继续做事,一面背对着门口说,“你辛辛苦苦将她从阿瑾那带回,现在又处处为难,为哪般?”
崔英涂满胭脂的嘴吸了一口手中的长烟,“自是为她好。”
两人静默一会儿,李盐又问,“她……后来可好。”
“嗤,”崔英嘴角一扯,“染了花柳病的女人,全身上下都烂了,我找到她时,整个屋子只剩挽歌一个活物,坐在角落哇哇大哭,”末了,她垂眸抖一抖手中的烟灰,声音里似有颤抖,“早告诉她那个姓朱的不是个好鸟,非是不听……”
李盐转头,看见她眼里有晶莹,正待细看,她已转身出门。
【2】
贾温暗暗推了一把靠在身上的女人,拂去身上的脂粉香味,端起案上酒一人独饮。旁边美人看了脸上一僵,另择一人快活去了。
他看了眼身旁的同僚,在温柔乡里不知生死。耳边声乐愈加刺耳,贾温坐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借口如厕偷溜。
听说临江仙出一新造,江南秦淮调唱的有声有色,长安新贵给她冠了名号,人曰“小祁瑾”。初上京的同僚听说后蠢蠢欲动,硬是将他一道拉来先睹为快,哪知正巧碰到美人身体有恙,被胡乱塞了一群莺脂蝶粉后应付了事。
偏生同僚倒还乐在其中。
贾温掂了掂腰上的荷包,嘴里嘟囔,“阿娘知道了不知多难过......”
“难过什么?”身后忽然有人说话,贾温吓了一跳,抬头环顾四周,发现不知怎地走到一黑不溜秋的院子里。
哪里来的声音?贾温心想,身子打了个寒颤,难不成是鬼?
“你才是鬼,”来人看透他心里所想,拍了他肩膀,贾温大叫,转头一看,借着月光发现一面容清丽少女自黑暗中走出,身着布衣。她看着贾温,开口又道,“问你呢,难过什么?”
贾温脸上一红,愤然甩开肩上的手,低声一句“装神弄鬼!”,自顾自的走到角落里的草垛上坐下,垂着头,语气颓丧,“我家在秦岭,路途遥远。家中贫寒,家母卖了所有牲畜换来丁点盘缠,才得进京赶考,若是知道我拿这血汗钱在烟花柳巷逍遥,不知多难过。”
挽歌想了想,问一句,“来听秦淮调?”
“可不是么。”贾温讪笑,一抬头,眼前人已不见踪影,方才好似真的在与女鬼对话。
夜风吹来,他裹紧外衣,自顾自垂影自怜。
忽而身旁的草垛一重,贾温转头,发现那少女又去而复返,怀中抱着琵琶,还未等他开口,自先弹唱起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歌词短而千篇一律,声音却清脆明亮,婉转动听。吴侬软语秦淮调,千转百合,唱酥了客人半边身子。一曲罢了,贾温惊讶合不拢嘴。
“你......你......莫不是临江仙新造‘小祁瑾’?”
那少女望着他微笑,一双明眸在黑夜中璀璨琉璃。
【3】
那夜,挽歌告诉他,临江仙老鸨看不起他们一群穷酸书生,自是不会让她出台招待的,若想听曲,可待日落之后生意正浓时偷入后院来找她。
贾温听后脸上一阵青白,这不就是崔莺莺和张生?成何体统?
转念一想,谁让他囊中羞涩?贾温叹口气,只得每每日落后前来与挽歌相会。
通常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挽歌唱,贾温听,就这样度过一夜时光。
挽歌歌声绝妙,一首曲子里总好似曲中有话,哀怨悠长,贾温灵感大增,当场写下无数首诗,也不管挽歌知否,不厌其烦的念予她听后又独自品鉴许久。彼时一阵春风两声蟋蟀,月朗星疏,只愿岁月静好。
然而好景不长。数月之后,贾温忽然不见了踪影,许多晚上挽歌独自一人抱着琵琶坐在黑漆漆的后院中,翘首企盼。
没有了贾温,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好像这漆黑的院子一样孤深寂寥。
后来,贾温再次出现时,挽歌再也没有了弹唱的心情,“你去哪了?”她直瞪瞪的看着他。
“不日开考,我在温习功课,对不起。”
挽歌没有说话,仍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忽然,她冷漠开口,“你会落榜。”
贾温楞了一下,她又说,“你会落榜。”
贾温深深蹙起眉头,“你生气就算了,何苦咒我落榜?”
“我没有生气,我说的是事实。”
“你又不是考官,如何得知?”他的声音大了起来,面露凶色。
“我就是知道,我......”
“够了!”他怒吼,打断她的话头,挽歌怔住了,他在她面前像头愤怒的狮子。
“你可知家母......”贾温想起花甲之年的母亲,烈日当头,她还要佝偻着背在田垄间劳作的身影,一丝苦累都不愿让他受着,只要他苦读诗书,将来功成名就,千古留名。
若是落榜,母亲十多年来的血汗劳碌岂不笑话?他不过是想在她一命呜呼之前让她安享晚年的荣华富贵罢了。
贾温不允许自己落榜。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句话没说完,愤然转身离去。
挽歌看着他的背影,遍体生凉,手中的旧琵琶滑落在地,“铮”的一声,四分五裂。
【4】
那天,挽歌没有告诉贾温的是,她生在长安,许多事情,她看得比他清楚太多。
当年,母亲也是带着满腔的憧憬与爱意与人私奔。生下她后,因为是女孩儿,母女二人被一同丢到府外。
没有一技之长傍身,母亲只好重操旧业。昔日京城第一名妓的她,生活所迫,既卖身,又卖艺。
不幸,染了一身脏病。在一栋阴暗潮湿的屋子里独自死去。
五岁以前的挽歌,对长安的记忆,只剩下黑和冷,还有她满目苍痍的母亲,睁着一双不甘的眼睛在黑暗中望着她。
后来,母亲好友,临江仙现任老鸨将她带回,教养长大。
及笄之年,崔英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在长安,没有财富与权利,不要妄想走到高处。你母亲跌死在这里,不要步她后尘。”
伊始,挽歌不懂。
在临江仙苦作新造的几年里,她看遍男女情事,官宦交易,才逐渐明白崔英所谓何意。
除却美丽,母亲身无靠山。这段冲动的感情于她,无论如何不会长久。
贾温也一样。
他空有才华,个性刚正不阿,家境贫寒,而长安士族子弟遍布市井,根本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贾温不信。
离了挽歌,他连夜苦读。开考当日,贾温将自己一腔热血挥洒纸上,行文流畅,风格潇洒,比同期考生提前结束答卷。
走出考场时他信心满满,步履轻快,想着放榜之后定要嘲笑挽歌大言不惭。
忽而视线一转,发现同僚正提着许多东西鬼鬼祟祟的往考场后门走去。
贾温收回视线,不屑一顾。他的文章定能惊艳四座,无需行贿。
于是他回到学舍,苦苦等候放榜之日。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显得有些漫长。
放榜当天,天还没亮,贾温就已在墙边苦等,占据一个绝佳位置。
榜单贴好之后,他立马睁大眼睛数了一遍,并没有自己的名字。
贾温傻了,莫不是遗漏了?又仔仔细细数了一遍,这时才知自己真的落榜。
贾温被人潮挤出,四肢无力,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那些走了后门的同僚,脸上多少有些笑容,心里忽然明白挽歌那句坚定的话。
“你会落榜。”
她看这长安多通透,他自愧不如。
【5】
放榜当日,贾温在街头看见了一身布衣的挽歌,她与他隔着人群,遥遥相对,眼里全是怜悯。
贾温不甘,他朝相反的方向落荒而逃。那一年,他没有与她道别,独自一人在夏日炎炎中驱车回了老家。
又是一年多的寒窗苦读。
第二年来到长安,地冻天寒,下起鹅毛大雪。他饥寒交迫,省吃俭用,余下一袋碎银,开考当日,他与同僚一同走了后门,将母亲那满袋子的血汗钱交予考官。
那肥头大耳的官员根本不识他,笑呵呵的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说,君的文章才华横溢,定能上榜。
贾温低头谢过,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发榜日他又去墙边蹲守,这回,贾温从头到尾浏览不下十遍,日头西沉,一众学子早已散去,他还趴在墙上埋头寻找,仍旧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
第二次落榜,贾温怒发冲冠,他气冲冲跑至考官府邸大声质问,却被人毫不费劲儿的丢出门外,那官员油光满面,斜着眼睛冷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斤两,那榜尾可是刘常侍家小公子,你得罪的起么?”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贾温头发披散,浑身狼狈的坐在雪地里闷声哭泣。一地积雪将他四肢冻得僵硬,通体发寒,也不敌这世道对他的伤害来的汹涌而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贾温感到一双温暖的手将他从地上拾起。他的意识模糊,只知道走了许久的路,周遭不再寒冷。
贾温擦干眼睛,挽歌笑盈盈出现在他眼前,一年过去,她还是那般清隽秀丽。
“秦淮调?”挽歌问他,好似他真的是误闯误撞进入她领地的一名少年。
贾温低着头,没有说话。
这天晚上挽歌唱的嗓子都哑了,还是没能让贾温展露笑颜。
最后,她的十八般武艺用尽,贾温更加难过,“挽歌,不必白费心思,我走了,你保重。”
他起身要走,却冷不丁被拉住衣袖。回头,她的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顾盼生辉。
“贾君。”她从未用如此暧昧的称呼唤他,贾温心头一颤。
“去我房间吧。”
【6】
一番云雨结束后,贾温大汗淋漓,不知不觉,他又埋首在挽歌瘦弱的胸脯中嘤嘤哭泣起来。
挽歌环抱着他,有如环抱着一个胡闹的小儿。她抬手拂去他鬓边的青丝,任他在温柔乡中发泄。
良久,贾温情绪渐收,两人相对无言。
将近天明之时,他从挽歌怀中抬起头来,“跟我走吧,挽歌,回秦岭,办私塾,我做教书先生,你做我夫人,我们生许多孩子,将来白首不离,含饴弄孙。”
挽歌笑了,点头答应。
他们约定三日后在长安东城门口的驿站碰面。
挽歌这两日卯足了劲接客,且都是些出手阔错的富家弟子,一天下来,银子赚了不少,嗓子却伤得厉害。有人说她疯了,从新造到花魁也不是一触而就的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人只当她转性了,终于也知道银子在长安城的重要性。
崔英却不以为然,她眯着眼睛看着那道疲惫的身影,察觉事有蹊跷。挽歌深夜在院子里打点行李时,她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
“去哪?”崔英用手中的长烟点了点地上的行李。
挽歌没有说话
“你给他了?”
她仍旧垂首低眉。
“可还记得及笄当日我与你说过什么?”
“不可步母亲……后尘。”她瑟缩了一下,崔英一鞭子抽在她小腿上,疼得她抽搐。
崔英没有停手,她的鞭子虎虎生风,一声又一声响亮的抽在挽歌身上,挽歌都咬牙受住了。崔英看见她豆粒大的眼泪默默无声的砸在地上,心里也是百般痛苦。
她想起昔日好友的惨状,胸中更是悔恨交加,“早知今日,我便该将你丢在那黑屋子里自生自灭。”
这场鞭打持续了半夜,最后,崔英累了,她丢下鞭子,颓然转身。
“这鞭子,我就当替祁瑾教训你了,从今往后,山高路远,你自己多多保重。”
挽歌背着一身伤,踉跄站起,拖着行李走到门口。
临出门前,她脚下一顿,喊了一声,“妈妈,”这两字打在崔英心头,她乎觉泪意上涌,“我知妈妈对我好,洗衣做饭,不过是为了避免我将来落得母亲下场。”
“一曲挽歌,千古绝唱,你为我取名挽歌,想必挽的却是母亲。”
“妈妈,你对母亲和挽歌的好,挽歌惦记一辈子。”
说完,她转身离开,在月色中走出临江仙,再也没有回头。
崔英跌坐在漆黑的院子里,掩面哭泣至天明。
【7】
贾温事先到了东城驿站门前等待,他站在一棵柳树下,百无聊赖,举头望天。
彼时,黎明还未过去,天空低垂,悬挂着几颗明星,贾温望着,喃喃低语,“迢迢牵牛星……”
树后传来一声娇笑,“皎皎河汉女……”
贾温一愣,转头,发现一锦衣少女藏在树后,明眸皓齿,眉眼如春,正含羞带怯的望着他,“赠君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挽歌驮着行李来到东城驿站时,已近黄昏。
她面色苍白,身上又冷又痛,伤口隐隐发作,但她此时无暇顾及,满心只想带着贾温离开这伤心之地。
挽歌喘了口气,直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贾温不在。于是她靠坐在那棵柳树之下,开始耐心等待。
后来,挽歌回忆起那段时日,早已记不清自己看了多少日月交换,斗转星移,她在漫天大雪中成了一座雕像,日夜不息,油盐不进,只怕错过他身影。
最后,她倒在树下,这场等待几乎耗去她半生性命。
那一刻,她奄奄一息,终于舍得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不会再来了。
数月之后,贾温在赵府中准备迎娶御史中丞赵大人千金赵姝雨,一时间忙的焦头烂额。
小厮前来告诉他门前有位故人等候时,他还摸不清头脑,自己在长安哪有什么故人,直到看见门口石狮旁那道瘦弱的身影,那些记忆才铺天盖地的纷至沓来。
她的秦淮调,旧琵琶,还有那温暖的酮体,以及他在寒冷冬夜许下的诺言,好似,已是前生的故事了。
贾温望着她那双灰色的眼睛,一时竟无法言语。
她瘦了,憔悴了,“小祁瑾”的光华不在,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名等着他回头的少女。
挽歌走上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开口,“我辗转多日,终于打听到你在这里。”
“只问你一句,如果这些生活当真是你想要的,我便不再纠缠。”
贾温心思被看穿,涨红了脸,没有说话。
“贾温,回去吧,你曾经的骨气哪里去了?”
“你知道什么!”他红着脸呵斥她,欲盖弥彰,“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他挥手将她赶走,像是对待叫花子,“快走吧,别等我让小厮来驱你。”
挽歌没有挪动步子,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许久,像是要把他狠狠记在脑里。
贾温被她看的羞愧,只得佯装生气,转过身逃离她眼睛。
少顷,耳边响起她离去的声音,贾温回头,看见银装素裹的天地里她纤弱的像根草,那双草鞋破损不堪,脚踩在雪里被冻的通红。身上布衣单薄,她佝偻着背在雪中行走。漫天的飞雪堆积在她瘦弱的肩上,市井繁华,倒衬得她孤苦伶仃。
贾温眼眶一热,连忙回到府中,关上大门,并再三叮嘱小厮,此后再也不见任何故人。
【8】
挽歌回到临江仙后,大病一场,崔英衣不解带的照顾她半月有余。
期间,贾温和赵雨姝成婚,并在长安城内谋了个九品芝麻官。
那时的他,正气凛然,不通世故,在官场上摸滚打爬多年,仍旧在原地踏步。
因为官职低等,又是倒插门女婿,贾温将母亲接到长安成后,夫人更是对母亲颐指气使,有如下人。
为了他们夫妻和睦,贾母忍气吞声,甚至决定返回老家。
临走前,她对贾温老泪横流,“我根本不在乎你考甚功名,不过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愁。”
贾温哭着跪求母亲留下来,哪想老人家去意已决,无动于衷。
后来,贾母回到秦岭,安度晚年。下葬时,贾温甚至都没能为她送最后一行。
从那以后,贾温完全变了。
他巧舌如簧,八面逢迎,在官场上圆滑周旋,职位步步高升。最后,官至御史大夫,终于也能在夫人面前挺起腰杆说话。
但是朝中情势诡谲,风云莫测。
多年之后,贾温陷于党争,被朝廷流放回老家。
赵姝雨为了自救,留下一纸合离书离开。
最后,他无一子一孙,家徒四壁,身形枯槁。贾温躺在坚硬的木床上回忆起这一生,心里只剩一个悔字。
看着窗外的大雪,眼前忽然出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贾温挣扎着起身,颤颤巍巍的拿起笔,写下一封书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到长安。
此后,他苟延残喘,生命里余下的时间,全都用来等待那封自长安而来的回信。
那封信,寥寥数语的写了八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贾温心满意足的抱着那封信,撒手人寰。
【9】
挽歌病愈之后,担当起了临江仙花魁。
在崔英手把手的教化之下,她的秦淮调唱的比祁瑾更加有声有色。
最后,祁瑾渐渐从人们的记忆里褪色,提到临江仙,人们只会称道现任花魁——祁挽歌。
她不再纠缠他的生活,不再回忆起他的名字,他的诗,还有那晚青涩的情事。她只是每日做好取悦客人的工作,忙着榨取长安新贵的腰包。
一时间,阴差阳错,临江仙因为她而名噪京城。
与此同时,秘书丞赵大人女婿贾温升任御史大夫的消息也传入耳中,挽歌怔然。
再提起他名字时,她好似也能波澜不惊了。
后来,贾温被流放,挽歌也从花魁上退位,忙着和崔英一起选拔培养下一任新造。
收到他的来信时,挽歌已是美人迟暮,她只写了寥寥数语,就结束二人此生缘分。
崔英偶尔还会问起她,“为什么不见,可会后悔?”
挽歌总是意味深长,语气悠悠,“早就结束了,见什么呢?”看似心如止水,平安无事。
挽歌退位后,没有吝啬自己的技艺,她选了几位心满意合的姑娘,毫无保留的给她们传授毕生所学,到她垂死之时,秦淮调已不再是她个人特色。
挽歌离世的那天晚上,也是冬夜,屋内温暖如春,她却四肢僵硬,手脚冰凉。
“挽歌……挽歌。”
意识模糊间,她听见一声温柔的呼唤从天边传来。挽歌抬头,竟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几十年前秘书丞赵府的石狮旁,她一身布衣,还是少女。
“挽歌……”那声呼唤从身后传来,挽歌转头,发现少年贾温正穿过薄雾,向她跑来。
他气喘吁吁跑至她面前,神色惊慌,“对不起,我不走了,我们回秦岭,办一家私塾,生许多孩子,白首不离,含饴弄孙,好不好?”
那一刻,她眼眶的热泪喷薄而出,她捂着嘴巴,紧紧依靠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她才知道这些年里她是多么希望自己原谅他,希望他们能有第二次生命,不再分离,不再错过。
“傻瓜,大笨蛋,脑子被驴踢了!”她瑟缩在他的怀中,一面哭,一面骂。
他慢声细语安慰她,心里既悲伤,又庆幸。
那天晚上,崔英看到挽歌嘴角含笑,没了气息。
【10】
挽歌下葬后,崔英打开她留给自己的遗书,刹那间哭的昏天地暗。
上面不过一句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数日之后,临江仙被拆,里面所有的姑娘都被分到一沉甸甸的一袋银子,东逃西散了。
这件事在长安成里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人们都说临江仙的老鸨疯了,放着大好的银子不要,告老还乡,也不知图的什么。
总之,说法不一,在长安市井里传的神乎其神,甚至被写进了话本。
当然,不久之后,新的花楼竖起,风波也就渐渐平息了。
新起的花魁和流行曲调被人们津津乐道,临江仙往事成烟,随风散去,正如不再有人记得祁瑾,祁挽歌,和这段令人潸然泪下的长安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