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四两-我的思念,你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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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没等我考上大学,就走了。
印象中,参加的葬礼都在雨天。那天,也下着小雨。时间还很早,但阴沉沉的,也看不出天色来。门前的泥巴路,显着车辙和脚印。屋内,是黑压压的灵堂和哭丧人。
我站在门外屋檐下,看雨,等着灵车来。
外公家,是老式的平房,东西走向,采光并不好。分家后,外公在原来的厅堂和卧室,隔了一堵墙。在新隔出的前屋,添了一扇门。自己和外婆住在北边的,小间的那一半。
灵堂设在较为宽敞的,南边的厅堂。外公的灵柩就摆在灵堂帷幕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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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外婆这代人,子女多。我妈是老幺,排行第五。据说,在她之前,还有过一个哥哥和姐姐。闹饥荒的时候,先后饿死了。妈妈偶尔跟我忆起,那段饥荒的日子,苦笑说:饿伤了,去别人家地里偷地瓜吃。被逮到就是一顿毒打,但,打死也比饿死强。
在城镇郊区,有的人家有地,有的人家没有地。外公家,没有地。他早年在煤炭厂当了工人,在那时,就是个铁饭碗。甚至,退休前坚持让小儿子去顶职。
外公看不起农民,特别是当了工人之后。他的父辈就是一辈子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妈妈说外公每次发薪水,都会买鱼买肉买板鸭。那天的伙食,会比过节还丰盛。孩子们会在这天格外开心,外婆会小心翼翼地收起愁容。
外公的薪水并没有多少,跟大多数刚成家的年轻人一样,他没能理解外婆持家的艰辛。他固执地完成自己的仪式,设立了“发薪水”的纪念日。
饥荒闹过后,外婆开始摸黑起早煨五香蚕豆,补贴家用。一个人带着五个孩子,忙碌地,很快地,从丧子的痛楚里走出来。每天天蒙蒙亮,她就要挑着两桶五香蚕豆,串街走巷,四五十里。
再后来,大舅有了地,当了农民。外公让他早早成家,搬了出去。此后,两家来往很少。外婆是恨过外公的,恨他一辈子固执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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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孩子逐个成了家。外婆有了积蓄,也有了空闲。之后,便爱上了打“小牌”(俗称双将长牌,共有一百二十张牌。可碰不可吃,有胡有庄的三人牌桌游戏)。每天饭点前,就开始约着“组班子”。匆忙划几口饭口,收拾下,就要出门。
收拾什么呢?外婆,会去卧室床前的木箱里,掏出一个手帕来。手帕里,包着五毛一块的纸票。她要打开手帕,来到光线稍亮的厅堂,仔仔细细地数一遍。数好后,再将手帕整整齐齐叠起来,塞进裤子衬里(裤子里层缝的内兜)。
外婆打“小牌”,胡底是五毛,输多赢少。每次打完牌回来,会从裤子衬里掏出手帕,展开,再仔仔细细数一遍。然后,再将手帕对折叠好,塞回床前的箱底。
外婆做了十几年的蚕豆生意,这点小钱还是能算过来的。之所以,每次不嫌琐碎地打开手帕,数一数,再叠好,是因为,对她来说,这是一件事从开始到结束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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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是不同意外婆“抹小牌”的,不在家好好做家务,“奶的们”成天在外面打牌,说她“不务正业”。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坐在外公自己制作的小木凳上。一只凳脚锯短了,我差点掀了过去。外婆赶紧大步跨向前,扶我一把,坐稳。她熟练地掏出旧手帕,拿了一张五角给我,让我去隔壁吴奶奶家买虾条吃。
吴奶奶是外婆的牌搭子,我去买虾条时,都会问一句“吴奶奶,中午个打牌啊?”然后把答复的话,再稍回来给外婆听。
外公做了我爱吃的粉蒸肉,外婆夹了几个蔬菜到碗里,划着饭。外公扯着嗓子喊:吃这么快,要噎死哦。一边,又夹了些粉蒸肉的瘦肉到外婆碗里。我夹了一碗头的菜,坐在老藤椅上,一会吃两口,一会晃两下。外公看着我,一脸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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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死在牌桌上。吴奶奶说,很安详,没有痛苦。
我无法接受,阴谋论了很长时间。可是,谁会去害一个与世无争,无权又无钱的小脚老太婆呢?外公说,是老太婆太狠心,不管我们了。
外婆去世的那一年,外公瘦成“皮包骨”。他佝偻着背,与黑黑的屋子,融在了一起。不久,外公开始大小便失禁。妈妈常带着我来看望他,给他擦洗身子,换洗衣被。他的眼里,没有了光。
他还是会给我零花钱,但有时候也忘了。我已经不想吃虾条了,心里讨厌着吴奶奶。我想,大约是我找不到别的,可以恨的人。
很快,外公也去世了。在深秋的夜里,躺在小屋的硬板床上,永远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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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大舅妈的哭唱,震耳欲聋。外公生前,他们连过年都不曾见面。大舅妈在农田里,辛劳了大半辈子。最苦最难的时候,也没有向外公家开口。她瘫在外公的灵柩旁,上气不接下气,哭着唱不完的话。
我不敢去外公外婆的小屋,那里更黑了。也没有去灵柩前,看外公最后一眼。仿佛,没有看这一眼,就没有完成道别。我一直待在门外,直到灵车也来了,也送去火化了,也吃过了白事的饭菜。我还是恍恍惚惚,这次,连吴奶奶都是无辜的。
外公外婆去世的时候,已经当太公太婆了。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要给晚辈发红色的长寿绳。妈妈给我拿了两股,我把它们拧在一起,在衣服的扣眼里,系死。
大概有一季的时间,我都在重复地做着噩梦。持续地,沉溺在一种稳定的、低迷的情绪里。那件绑了长寿绳的衣服,穿了洗,洗了又穿。
直到有一天,妈妈告诉我,说那件衣服上的红绳不见了。我不能自已地,嚎啕大哭。
那一刻,我知道,外公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