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钟，从网吧待了一整夜的我，带着刺鼻的烟味灰头土脸地走回家，电梯门刚要关上，跳完广场舞的秦阿姨提着豆浆和油条急吼吼地冲进来。看见是我，秦阿姨突然揶揄地笑道：“你小姨又把你赶出来啦？”我装作没注意到她脸上的嘲讽，友好地冲她笑了笑，算作回答。透过已经关上的电梯门，我看见了自己那挫败的影子，让人尴尬得无处遁形。

电梯停在十二楼，我逃似得挤出去，却在楼道间正撞上从我家门口走出来的中年男人，男人一脸的春风得意，而李翠芝穿着深V的紫色睡袍，风情万种地倚在门框上，她看见我时，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暧昧笑容。

男人从我身边走过，径直进了电梯，李翠芝重新变换成一张扑克脸，厌恶地剜了我一眼，转身回房。我深吸口气，跟在她后面进屋，脱下全是烟味的外套，直奔洗手间。

洗手间里一片狼藉，马桶周围全是恶心的呕吐物，我隐忍着怒气开始收拾，阵阵臭气熏得我怒火冲天，我一把拉开洗手间的门。

李翠芝此时正在往裙子里塞白衬衣，一身普通的裙装硬是被她穿得风流妩媚，我怒不可遏：“李翠芝，你还要不要脸？”

李翠芝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瞪着我，“你再说一遍！”

我一字一句道：“李翠芝，你真不要脸！”

“啪”！李翠芝反手给了我一巴掌，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又一把薅住我的长发，从洗手间门口把我扯到客厅的沙发上。她两手使劲拽着我的头发，让我不得不仰视她的滔天怒气。

“今天我告诉你，任何人都可以说我不要脸，就你不行！我如果要脸，你吃什么？穿什么？你现在用的一切都是我不要脸换来的！”

李翠芝一口气说完，重重地了扯了一把我的头发，终于起身离开。

我趴在沙发上大口呼吸，洗手间里的臭味始终萦绕不去，我恼怒地抓了抓头发，打开房间所有的窗户。

李翠芝其实是我妈，从我懂事起，她就从未正眼看过我，而我也打心眼里不喜欢她。她十七岁和男人私奔，没多久就怀孕了，而那个男人却把她抛弃了。

李翠芝狼狈地回到家，在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中，厚着脸皮把我生下来。

说起来，因为李翠芝不要脸，我才能够来到这个世界上，也因为她不要脸，才把我养这么大。

随着我渐渐懂事长大，我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差，平常的交流不是吵架就是动手，每次都是李翠芝赢。

无力反抗的我渐渐学会了在心里咒骂她，李翠芝，你活该年轻的时候被男人抛弃，你活该。

可是同时被抛弃的，又何止是她？只是我不愿去想，更不愿去承认，我把命运所有的不公和对生活所有的怨恨都怪到李翠芝一个人身上，因为除了她我也找不到另一个能具体仇恨的对象。

一阵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思绪被打断。我打了个哆嗦，急忙穿上外套，赶去学校。

北方初秋的天气，冷风毫不留情地横扫着梧桐树上的叶子，阵阵凉风直灌进胸腔，我裹紧大衣，把脖子尽量往大衣领子里缩。走到校门口，花一块钱买了一杯热豆浆捧在手里，却在温暖传递进手心的一刻，耳畔冷不丁地响起李翠芝的那句：“你用的一切都是我不要脸换来的！”

我烦躁地把豆浆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深吸一口气，我低着头往教室走去。在这所省重点高中里，我从来不敢抬头挺胸地走路，当初我的中考分数只够上一所普通高中，是李翠芝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硬是找人把我弄进了这所学校。要知道，很多有钱的家长花了很多的钱最后也没能把孩子弄到这里。

我的同桌郭淑娴告诉我，那些没能进来的学生，要么是给的钱不够，要么是关系不到位。说完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问，你是属于哪一种？

我羞愧地低下头，心里也忍不住嘀咕，我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李翠芝到底是怎么把我弄进来的？

正走着神，班主任突然向我走来，他看着说：“刚才有人打电话到学校来，说你姥姥快不行了。”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抓起书包就跑。

赶到姥姥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姥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床上，紧闭着眼睛，嘴巴在不停地一张一合。我扑倒在姥姥床前，咬紧嘴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姥姥，是我，我来看你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姥姥紧闭的双眼在听到我声音的那一刻突然泪如泉涌。她的嘴唇抖动着，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我擦了一把眼泪，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唇，若有似无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虚弱得让人不易察觉，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两个字：“翠芝”。

我疯了一般到处找李翠芝，手机打不通，人也找不到，第一次我发现，原来，李翠芝想要离弃我，竟是这么轻而易举。

为了找李翠芝，我在大街上没命地跑着，脑海里涌起一幕幕小时候姥姥照顾我的温暖回忆。

我一边跑一边哭，脑子里又浮现出我和李翠芝相处的点点滴滴，我想起很久以前，我还很小

的时候，李翠芝带着我和某个男人吃饭，饭后小心翼翼地问我觉得那个叔叔怎么样，我撅着嘴，不高兴地说：“我不喜欢他。”

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

我还想起自己因为打不过李翠芝常常找机会报复她，有时难得心情好为我做饭，我却把她煮出来的东西全部倒掉。一开始李翠芝会发飙，后来渐渐地沉默，最后再也不为我做饭。

有时她会出神地看着我的脸，似是陷入某种回忆，可当我看向她，她的眼神里又总是充满痛苦和不甘。

李翠芝既然这么厌恶我，为什么不一走了之呢？是因为姥姥在吗？姥姥走了，李翠芝会不会也走了？

巨大的恐慌如黑夜一样把我吞噬，我不敢往下想，一路飞奔回姥姥家，等我赶到的时候，姥姥的脸上已经被蒙上了一块白布。

她终究是没等到李翠芝，甚至也没等到我。

第二天早上，李翠芝才踉踉跄跄地赶来，嘴里不停喊着“妈，妈，你在哪里，妈……”

我冲过去对她吼道：“李翠芝，姥姥到死都在等你，你在哪里？”

李翠芝虚弱地倒在地上，眼神空洞，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李翠芝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我错了，我错了……”

不，这不是我认识的李翠芝，李翠芝从来不会示弱，她永远是坚强的，精致的，打不倒的，她永远都对，李翠芝怎么会承认自己错了呢？

我和李翠芝站在荒凉的墓地。寒风吹起墓地前的纸片，一直吹向昏暗的天空，天上开始飘起小雨，像极了一场无声的告别。

终于还是要面对我内心深处最恐慌的问题，我艰难地开口：“李翠芝，你会离开这里吗？”

“去哪里？”李翠芝的声音喑哑，再没有了往日的霸道和尖锐。

“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说完我有点想哭。

李翠芝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我终是没出息地哭出来：“你不会离开我吗？”

“我怎么会离开你，毕竟，我，我是你亲妈啊。”李翠芝有些痛苦地说道。

没想到，李翠芝第一次承认了自己母亲的身份，竟是在失去自己的母亲以后。

我忍不住大哭起来，十几年来，我终于得到亲生母亲的承认。

李翠芝也哭了，“对不起，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还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我们在姥姥的墓碑前抱头痛哭，十几年来，我和李翠芝的恩怨情仇都化解在这些泪水里了。

跟着李翠芝回到了住处，第一次我觉得，这里是我的家。

早上李翠芝为我做了早饭，吃完饭，她装好便当递给我，有些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快说吧，我马上迟到了。”我看着她的样子有些着急。

李翠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告诉你，不要抬不起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有一次我去你学校，看到你总是低着头，也不和人说话，别人跟你说什么你都讨好的笑，我心里特别难受，你记住，我虽然做过很多错事，但最正确的事，就是把你生下来，这件事我从来没后悔过。”

我点点头，把眼泪擦干，第一次，我昂首挺胸地走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