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
祝好!我刚刚背完一首李煜的词,心情正微妙,因此给你写信。这几日连背了好几首李煜的词,第一首便是《浪淘沙》,其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一句影响我甚是深远,大概可以说是影响了我人生观的形成罢。
我一直对于生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像在走一条摸黑的路,手里的灯光只能照亮脚底的路,而抬头望去,我既不知这条路通向何方,也不知终点为何物。而正因为我的不知,所以才为此恐慌不已。万一我若是走错了方向怎么办?万一这条路是一条死路怎么办?万一,这条路通向悬崖又该怎么办?
但我想,我其实是知道这条路的终点为何的。其实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脚下的路通向何处,只不过每个人都在尽力去忽略这个事实。这条路,是通向死亡的。
在一开始的地方,无论我们究竟选择了哪条路,这些数目无限多的路皆通往死亡。我们的起点一样,终点也是一样的。就像何人曾说的,万事办妥,仍难免一死。我们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生命是一种死亡率100%的性传播疾病。有所区别的,不过是有些人的路长些,有些人的路短些,有些人的路平坦些,有些人的路荆棘些,有些人的路风景精彩些,而有些人的路周遭一片沙漠。
那我究竟在害怕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仍在害怕。
我曾想,若是我能够活到六十岁,今日此刻,那我还剩下四十多年的岁月。每一天失去了就不会再来,每一个朋友错过了就不会再见。就好像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过,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而事实上,我们所见的太阳,从来都算不上是此刻的太阳。我们所见的阳光都是八分钟前的模样,它们以世间最快的速度跨越了太阳与地球的距离。可即便是如此,我们仍然无法看见现在的太阳,因着宇宙中星体与星体之间漫长的距离,我们把握不知现在。当我们抬头望去时,满眼的星光全是过去的模样。我们抬头所看的是过去,而我们低头所见手中的则是现在。
我想,我害怕的归根结底其实是时间吧。时间的箭头是单向性的,我们所处的这个宇宙朝着熵增大的方向不断前行,破碎了的茶杯不可能复原,而泼出去的水也难再收。而我是知道的,一个人永远都无法走进同一条河流第二次,无论是我,还是那条河流,都再也不是第一次初见时的模样了。
此时此刻是特别的,下一秒,下一分钟,下一个小时,哪怕于一个人六十年的人生中,都是独一无二的。此刻的我,与此刻读信的你都不再会有第二个。
就像做着一场极好的梦,当我在欢笑时,却隐隐约约感知到这是场梦,梦里的我在大笑,可我却无法得知梦外的我是如何的。梦里的我是蝴蝶,我不知道梦外我是庄周。梦里的我是庄周,我不知道梦外我是蝴蝶。梦里的我还是南唐的李后主,却不知梦外的我其实已是阶下囚。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贪这个字我觉得用得格外得好。说到贪,仿佛只能想到贪婪等贬义词。可我觉得,正是有一种做梦感,却无处印证,所以才要贪欢。因为此刻的欢乐,去了就不会再来。
祝一切都好!
二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