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加缪《局外人》的手心不断出汗,我望向对面座位上方的窗子,那里透出漆黑的墙体。列车内清冷的光线洒在窗上,魅惑地变形着,扭曲了乘客们的影像。车体不断地抖动,车内的事物也随之起舞,好像漂浮在起伏海面上的泡沫,慵懒倦怠。我看着悬挂在车顶的把手钟摆似的晃动,近乎睡去。
我该如何形容那天的经历呢,到现在都毫无头绪,确切的说,像面对一睹白的发亮的墙壁般茫然疑惑。但我真真切切地怅然若失了。
一周前的这个时候,我刚刚从晚班中逃离出来,准备庆祝我和K相遇一周年。K照旧为我处理好了本该属于我的那项工作总结。我的同事,更像玩伴,尽管K来到我身边成为我的助手才刚刚满一年,我们却相处的像孩子一般,内心毫无芥蒂。让我惊喜的是,我们拥有相同的爱好,喜爱同一本书,同一道菜,甚至同一种对生活的看法。K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场,倒不是说多么耀眼,但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四周便会平静下来。他像一汪水潭,但又与之不同,若把一摞石子毫无章序地投入其中,也丝毫溅不起涟漪。我很高兴上司决定安排他辅助我的工作,尽管那时他到来的消息很突然。我终于不必独自面对成堆的客户材料,把它们转换为一列列无用的数据。仿佛只需一次通话就能将他们说服得如同臣子,相信我们的保险能够使他们得以永生。但在这个冰冷的现实世界,越是没有意义的事似乎也必须去做,因为连意义与无意义都是人们自己制定的。不过,我暗自庆幸终于在这个世界找到了另一个与我相仿的人。
“你知道吗,也许我们都是局外人。”那个寂寥无人的深夜,结束庆祝的我们一同漫步在写字楼附近的一条街道上,向着六号线站台走去。我还是决意去送K一程,尽管K略显奇怪的屡次推脱拒绝。K的手中揣着加缪的小说,将目光移向在天空不断闪烁的星星,忽然发出呼气般微弱的感叹:“有意思的是,我时常在设想此时在我们脚下飞驰的地铁,它们停歇的地方并不是我们知晓的站点。就在站点与站点之间,列车经过了群星,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星系,或许来到了一处虚无之境。但乘客们不会知晓,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在手中发亮的屏幕上。即使去刻意留心列车外的景象,那也是窗面反射的自己,盖过了微茫的星辰。他们或许在以宇宙的尺度航行,花费两个站点之间的时间做着圆周运动,在途中穿过一片片星云。你所感知的每一次抖动,都是一个生命在呼吸时掷下时间之河的波澜。”
看着我戏谑的笑容,K却不为所动。他面带笑意。然而那笑容中透露出一丝严肃,不对,用极为复杂去形容更为贴切。“或许你不太明白,不过这可以理解。这一切的猜想都是基于我的一场奇遇。那次经历,一直存活在我的梦里,因为发生过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荒谬至极的想法,但我愿意与他闲聊。我想要继续这场似乎没有尽头的漫步与对话,正如我想要看到这种人生的尽头,机械的,现代的,空乏的人生。我会很想看到我们友谊的延续,在这个麻木的城市的未来,与众不同的罕见地透露出生气。
于是K开始讲述那个经历,那个在他看来,荒诞而真实,有趣而怪异的一场奇遇。
一年前的这个夜晚,K在站台独自一人等候着六号线的最后一趟班车。
远处,隧道的尽头,一盏萤火虫般的光点慢慢扩大,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哐当”声。列车逐渐靠近,一如往常载着零星的乘客,像拖着一箱木材,停靠在采木场。车门缓慢地打开,K走进了一节人较多的车厢。人们——不,K也许会更乐意准确的去描述——姿势僵硬、弯着躯干的群体,都漠然的无视着他的到来。
K独自安静地坐在车厢一角,继续阅读手中的《局外人》。当读到公务员身陷囹圄濒临绝境的情节时,他不自觉地合上了书本,感到双眼疲倦。他望向对座的窗外,看着自己的身形被车厢内惨淡的白灯所扭曲,仿佛在凝视着一只眼睛。黑色的厚实的棉衫是它的瞳色,车内灼白的光线是它的眼白。他感觉自己在望着深邃,深邃也在望着他。他感到眩晕,自己正在被现实深邃的眼睛吞噬。
就在刹那间,列车内灯光忽然熄灭。K看着车内其余的乘客不为所动地继续盯着手中的发光体。坐在他左边的男人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昂贵的皮衣,随即投入到他眼下的工作中。仿佛对他们而言,六号线列车出现照明故障已经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事物,好像吃饭睡觉一样,再正常也不过。K却无法忽视这个瞬间,因为他或许是这个城市内唯一的原始人,总是捧着一本书,需要灯光进行思想的生火,与紧张繁忙的现代生活格格不入。况且在K的记忆中,这趟班车从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
但在那一刻,透过对座的窗玻璃,K看到了银河系。
一只细长的眼睛,被亿万颗星星点点的光斑充盈,散发出幽幽的蓝光。K感觉喉咙干涩得让人窒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哪怕是在梦里,也仅是模糊不可名状的梵高之作。他很肯定自己在高速围绕着眼前这个庞大的星辰集合公转,因为仅在几秒钟内,眼前掠过一片片瑰丽的星尘。发生在他眼前的一切,已经难以用人类匮乏的言语去形容了。
“那么你所说的虚无之境呢。”我打断了沉醉于叙述中的K,示意我们已经到了六号线站点。K似乎没有听见,但也看到了悬挂在头顶的指示牌。
银河系转瞬即逝,四周又进入了一片虚无。这片虚无,不同于纯黑,似乎是一种覆盖着流动气体的所在。但它并不让人感到不寒而栗。K抬起头环顾着车上的人群,后者像傀儡一样的木讷不动,静态的躯体甚至无法让K确定他们是否还在呼吸。座位旁边的车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在车门向前的区域内,开始出现一条路径,细长,纯白,好像一道光慢慢延伸,浸濡虚无。路的尽头,尽管有些距离,K还是可以清晰的看到是一扇虚掩的木制门,门框上的牌匾刻着“nothingness”。“所以,我是在爱丽丝的仙境里吗?”K自言自语。尽管一切都是未知的,K还是决定去探索那个尽头的事物。摆脱现实,对他而言是便是再好不过的消遣。于是他走下列车,一步一步朝着那个神秘的所在前进。出人意料,车外的温度极为舒适,让K感到安心。
K来到了尽头,轻轻推开那扇木门。
K走进木门背后的空间,瞬间感觉到一阵宇宙之风的吹拂。他无法形容这个眼前的世界。他像一个胆战心惊的闯入者,一名刚刚发掘出图坦卡蒙陵墓的考古学家,怯生生地观望着这个形如图书馆般地场所。K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曾经读过的南美作家博尔赫斯笔下那个“宇宙图书馆”。
以他为中心,无数个偌大的“书架”以平行的布局从他的两侧排开。这些“书架”以外的空间,都被那种流动着的黑色所笼盖。K显然不是身处在真空中,否则他不可能留存着如此清晰明辨的意识。当他将目光聚集在那些“书架”上,才发现这所“图书馆”的非同寻常之处。待他走进了一些,才发现这些书架其实是由无数个玻璃格子组成的,可以看到清晰的框架边缘,将它称作陈列架或许更为合适。令K奇怪的是,明明没有发现灯源,这些架子却异常的明亮。
他来到了一个宽度有他身形几倍大小的“书架”旁,惊诧地看到一只长着硕长獠牙的猛犸象。这位冰川时代的来客,毛发末端甚至都还留存着细小的冰渣子。它的身子不自然的向上翘起,棕黑色的毛发和肢体躯干仿佛凝固了一般,静止不动。K仔细地观望着它粗狂的外表,发现了一处明显的伤口开裂在它皱起的脖颈皮层上。深红的血液从它的动脉流出。确切的说,似乎是在刚喷涌而出的那一刹那便被冻结了时间,血液于是以液滴的状态凝固在伤口四周。K怀着沉寂肃穆的心情凝视了这只被“冻结”的猛犸象良久。
他沿着这个属于猛犸象的陈列柜往前走,瞥见了难忘的景象。每隔几步,就是新的玻璃格子,里面同样贮藏着同一只猛犸象,但差别细微且容易忽略。直到K继续向前经过了好几十个格子,才发现它们的不同之处。这些格子中存放的是同一只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猛犸象。因为可以观测到它的肢体在每一格玻璃展柜中慢慢倾倒,浑浊的眼球正渺茫无望地失去光泽,尽管尚未完全落地。
似乎很明显了,K心想,这是一个只属于它的陈列架。猛犸象的生命像一条长河流动在这个展柜里,被逐帧地解析剥离。从它出生的啼哭嚎叫、嗷嗷待哺,到最后遇袭落幕的定格,这个阵列间在以宇宙的尺度解读着生命。好像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强大力量,正饶有趣味地制作着这间庞大震撼的生命展厅。
K在这无数的陈列架之间穿梭,踏着棉花一样松软的地面,仿佛在一间深黑色的无名宫殿里游览探索。他又看到了无数的展品,跨越了世间所有的物种。昆虫的、鸟兽的、哺乳类动物的、两栖动物的。当然也有人类的,但分布得极为分散。因为它们所在展柜的排列非常无序,管理员好像并不热衷于对它们进行分类。
“这里的陌生客人可不多见。特别是人类。”打破沉寂的声音穿透了整间展室。
K仍处在持续的惊奇中还没缓过神来。他听到声音仿佛是一句来自亘古的呼唤,来自地球上所有生物一齐发出的长鸣。
“你会奇怪我究竟是什么。但答案应该简单明显,我就是时间和空间本身。”那个声音平稳的说到。它似乎在有意识地说出人类的语言,以便让K听懂,“我也是一个生命,但是我并不依靠物质存活,不需要进食。你们所生活的领域,产生的空间和时间观念,皆来自我的身体。我就是宇宙本身。”
“那么,我们都是什么,是你的碎片吗?”K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此时他已完全无法分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了,造物主似乎在与他对话。他无法再保持冷静,在他的四处,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以非物理的方式向他袭来。没有什么比这场奇遇更让他惊惶了。因为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他就见证了渺小和宏大的并存与割裂。
“是的,你身处在我的博物馆里。知道吗,在我漫长的观测时光里,驻足过星系的每一个角落。我看着自己体内的细胞——用你们的话来说,恒星——膨胀和坍缩,自己的生命力却绵长悠久,这让我思考过远超你们人类前人智慧总和的东西。”造物者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在空气中存在着的许多琴弦同时停止共振。
声音结束后没过多久,K四周的陈列架瞬间消失。只留下了一个狭长的、宽度与K身形贴近的陈列架,影影绰绰地矗立在离他身前有几百米远的地方。造物者好像就此隐去了行踪,但也留给了他一个明确的信号。
K拖着疲倦的身子向着那个神秘的陈列架走去,还没有从一场巨大的震动的余波当中舒缓开来。很快,他就知道这是谁的陈列架了,那个贴心的收藏家造物主还在玻璃格子上刻下了K的名字。无数个K以时间顺序一字形的在K的面前排列着,画面看起来极其诧异。
K看着玻璃格子中正处于青年时期的正在奔跑中的自己陷入了思索。展柜中,被定格的他像一个脱线木偶,穿着褐色短袖和卡其色短裤,勇敢坚定地追逐着未来的前进线路,“其实我只有一个问题,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你给予我们生命是为了什么?”
造物者沉默了片刻,用标准的中文清晰地给出了他答案:“你们就是我的目的。对我而言,诞生的那一刻便注定存在于一片黑暗中,那是真正的虚无。与其漫无目的的“存在”,我想到要创造出一些什么。你们的宇宙是我的“大脑”,而你们则是我的“思想”的现实产物。塑造一个我无法理解的现实世界,观察它们的运作,正是我一直以来的目的,或者说是意义。但遗憾的是,我始终无法理解你们的运行规律,这和日月星辰不同,它们均可以被数字计算,但是你们不行。而在你们社会中存在的诸如“痛苦”、“快乐”之类的事物更是让我无法理解。我仍然记得,你们的那位智者苏格拉底饮下毒酒前,我和他的那些交谈,对心灵、灵魂的探讨。但我无法亲身去获知实践。所以我想和你们建立一种纽带,一种联通我自身内部的手段。不过,这个纽带的入口我无法精确定位,它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地点,唯一不变的是它的通行证——来者拥有探寻自身存在意义的意志。”
“那么我又能够做些什么呢?我是如此渺小,无法抵挡时空的侵蚀。”K问道。
“很简单,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我想要借用你的一点岁月去亲自探索一个和你一样的灵魂,去亲身体验你身处的那个世界,那些在人类世界中少数的没有失去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在自己内部,用你们人类曾经的一位智者的话来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作为交换,你的灵魂将短暂地接替我的身躯,探索星辰中的一切未知——那些我无数次见证过的事物。你的旅途很快就会开始。也许我们可以就此找到各自的答案。”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公平的交易,甚至不是一个需要签订协议的交易,因为按照K的描述,很快的,还没等他做出答复,他的意识就重新回到了那个列车上。而他将怀揣着毕生难忘的梦境素材,生活在黑白色的现实世界里。在整个过程中,我都无法判断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因为我看到了K的神色写满了平日不常见到的光辉,即使是在昏暗的街道里。
K停下了他的讲述,朝着前方即将到站的六号线列车走去,留下一脸疑惑的我。这时,隧道的尽头,一盏萤火虫般的光点逐渐扩大,不同于以往,伴随着沉闷而有节奏的“哐当”声。那声音像是经受了岁月洗礼的铜器,在不断地与水泥地面碰撞。K迈入了车厢,寻位就座。我无意间瞥见了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穿着昂贵皮衣,明显是上流人士的男人。
我望着列车缓慢离去。
第二天,上司告知了我K的辞职消息。辞职信是前一天上交的。
我慢慢从片刻的小盹中清醒过来,才发现此时的列车已不再前进了,四周已陷入了一片黑暗。乘客们雕塑似的怵然不动,盯着手中的发光体,忙于应付焦头烂额的工作。我想到了K的那场奇遇,一个深色调的奇妙故事。那个造物之神对自身的存在意义的探索,放在宇宙的尺度下,突然让我觉得自己不再渺小;那间宇宙博物馆的奇怪名字,“虚无之境”,是否又暗含着什么深意?还有那只被陈列的猛犸象,以时间的顺序,被放置在一个个的玻璃格子里。倘若单纯作为一个故事而言,倒是极为出彩且引人入胜的。
“我思故我在。”
在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了一个笃定的声音,它融合着所有在地球上存在过的生命的音色,从四面八方悠扬壮阔地传来。
此时,在我的对座,银河系睁开了眼睛。那只眼睛带着星辰的璀璨,仿佛在向我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