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以蔽之,“中国式孤独的百科全书”
孤独是一个很难新出新意的题材,但是刘震云真的写出了中国式的千年孤独。
大概说说故事梗概,杨百顺(后改名吴摩西)一辈子过得七零八落,命运似乎在捉弄他,换了一百个工作都很难找到说得上话的人。偏偏和老婆跟前夫的孩子孩子巧玲(后名曹春娥)说得着,但这个孩子却又被杨百顺弄丢了,于是杨百顺走出延津,找了半辈子,也没找着。下篇是回延津记,恰好确实曹春娥的后代牛爱国,同样为了摆脱孤独寻找“说得上话”的朋友,走向延津。书中人物杂多,初读起来枝蔓丛生令人”累觉不爱“,隐隐约约又是“不明觉厉”,读完后只能”细思恐极“。
书里把人与人间的关系,分成“说得上话”和“说不上话”两种。简单的分类法,却非常有效。无论家人,朋友还是夫妻,一旦说上话了,人就亲了。反过来,一旦说不上,就没有亲味儿了。想想也是,记得有人说康熙虽宫粉黛三千,最爱的人却是容妃。他到容妃那里,最爱说的话就是:“朕想和你说说话。”然后把一些杂事倾诉一番。到后来,他不得已废了容妃,再想找人说话,已经是人去楼空,虽为千古大帝,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改了个名字,比如叫“后宫秘史”或者“ 论女人如何征服一个帝王”,很简单的,四个字“说得上话”。另一个方面,“说不上话“这种感觉其实也大家都有体会,所谓相逢满天下,相知有几人。举个例子,微信上联系人成百上千,名字一个一个翻过去,又有几个人能让你安心和坦然,可以去随时随地地畅所欲言?
书里也说了大家都有寻找“说得上话”的人需求。人人都有沟通的欲望,不爱说话的人不是不说话,是没有遇到能说着话的人。正如序言所说“话,一旦成了人与人唯一沟通的东西,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孤独不是只有圣贤才有的体会,而是人人都有,书中老杨是所有的老杨,老胡也是所有的老胡,杀猪的当官的唱戏的卖包子的,都在寻找的路上。
那么,“说得上话”是一种怎么样的体验呢?
书里有一句话,“一个女人与人通奸, 通奸之前, 总有一句话打动她。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吴摩西一辈子没有想出来。“ 但是牛爱国是明白的。在寻找出轨的妻子庞丽娜的途中,牛爱国遇到了“老李美食城”老板李昆的小媳妇章楚红。并由此顿悟了世上“相好”者的精神密码–两个人在一起“说得着”。书里这么说 ”牛爱国与谁都不能说的话,与章楚红都能说。与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与章楚红在一起都能想起。说出话的路数,跟谁都不一样,他们俩自成一个样。两人说高兴的事,也说不高兴的事。与别人说话,高兴的事说的高兴,不高兴的事说的败兴;但牛爱国与章楚红在一起,不高兴的事,也能说得高兴“… “说完一段,要睡了,一个人说:“咱再说点别的。“ 另一个人说: “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
书里还说,跟人能说上话,真难。换句话说,大家基本上都找不到一直能说上话的人。用原文说就是,“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孔老夫子也找不到。书中有个桥段,讲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们解读是远道来了朋友,孔子高兴,而书中的老汪说,“高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
“说得上话”的确很难,先看书中一个例子,詹神父在黄河边碰到一个中国的杀猪匠,劝杀猪匠说你要信主,杀猪匠说为什么要信主?詹神父说你信了主你就知道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杀猪匠说不信我也知道,我是个杀猪匠,从张家庄来去李家庄杀猪。看上起很搞笑是么?实际上发生在人间的对话大抵如此,只是有时我们是詹神父,有时我们是杀猪匠,而且我们还不自知。我们以为说得上话的人,实际却说不上。
找“说得上话”的人本质上是找自我,通过他们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而他人即地狱,一句话背后往往隐藏他的过去,他的价值观,世界观。他说出来觉得是金玉良言,我们听起来却觉得狗屁不通,反之亦如此。说一件事也是如此,一件事儿不只是一件事儿,常常连着七八件十来件事儿,弯里拐着弯,一个人又连出几个人,无法说清,也就不想说了。很多时候,人相互已有隔阂,对方便无做得对的地方;同做一件事,本来是为对方考虑,对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
而且“说得上话”也是一种动态关系。小时候能说,大了不一定能说。一个人的时候能说,都成家了不一定能说。平时能说,遇见事了不一定能说。而且距离变远了,也可能就说不成话了。分开几年再见面,也说不成话了。有些人现在说不得着,将来或许能说得着;有些人现在说得着,将来未必能说得着;有些人这一辈子也说不得着。例如书中曹青娥和养母闹别扭闹了了一辈子,最后却成夜成夜的说话。到临死了,还想叫叫娘,再说两句。可是以后曹青娥再没碰见过就这说话的人。把六十年前的话跟儿子牛爱国说,把二十年前的话跟孙女百惠说,眼前的话谁也不说。到死前硬是没说出想说的话,也硬是没人能理解她想说却没说的话。牛爱国觉得自己最后明白了,可是曹青娥死了,话就对不上了。
结果是啥,书里的每一个人,都为了和别人“说不上话”苦了一辈子。
杨百顺失去了说的上话的曹春娥,苦的只能踏上寻找的征程。牛爱国也苦,老婆说不上话跟人跑了,过去的朋友也变得说不上话了。教书的老汪也苦,无处寄托对小女儿灯盏的思念,只能到处搬家。曹春娥也苦,终于能和养母说上说,可惜却是垂死之人,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苦苦苦!很多出场不多的人物也一样的苦。比如第一个县长老胡一门心思扑在木匠活上,想必也和人说不上话,第二个县长小韩是个话痨,想必也是说太多无人能懂。
和别人“说不上话”,那该怎么办?
当然可以继续寻找喽,永远在孤寂的路上,于是有了杨百顺和牛爱国的出走。书中还先写了私塾先生老汪的出走。老汪教学之余,有一个癖好,每个月两次,阴历十五和阴历三十,中午时分,爱一个人四处乱走。拽开大步,一路走去,见人也不打招呼。”问起缘由,原来是在“想一个人”,可是又“找不得”,他当时“寻”的便是自己的开封老相好。后来老汪女儿灯盏玩耍时不慎淹死于水缸内,老汪因此辞去工作出走到陕西宝鸡,这次出走“寻”的时找不到的人,只是通过寻找缓解思念。
还有什么办法吗?只能找法子让自己舒坦。杨百顺的弟弟杨百利会“喷空”,也就是在一点真实人物的基础上加以自己的想象,天马行空的“瞎吹”,他通过胡思乱想这种方式来实现自我、来宣泄。而杨百顺曾经最大的梦想是像罗长礼那样“喊丧”,而“喊丧”的实质,是想“虚”一下,是想借此摆脱或超越“眼前的生活”。瞎子老贾弹三弦,老胡做木工,老史听戏与“手谈”,老冯张罗“闹社火”,都是这个意思。都是要脱离“眼前的生活”,让自己无着无落的心有所寄托。
能解决问题的一种便是与神对话。人是嬗变的,或许中国传统的依赖人群的宗族式关系就是“危险”的,而神却一直在那里,不远不近。书中角色神父老詹,千里迢迢从万里之外的意大利来到了中国,只为了传播天主教。在延津传了四十多年教,只发展了八个教徒,但是他始终没有放弃,几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在延津的乡村街道传播天主教,成天的口头禅是“信了他吧,你就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他幸福么?应该吧。
而就文章主人公牛爱国来说,他唯一的解救之路是曾经的“相好”章楚红。牛爱国想明白了吴摩西一辈子没有想出来的问题,而这也是下篇回延津记与上偏出延津记的主要突破。对章楚红的寻找就是对自己内心的确认,。这恰恰也和《百年孤独》的观点不谋而合。当谈到《百年孤独》布恩迪亚家族的孤独感源自何处时,马尔克斯说:“我个人认为,是因为他们不懂爱情。布恩迪亚整个家族都不懂爱情,不通人道,这就是他们孤独和受挫的秘密。” 孤独的解药就是爱。
最后,这本书书中还送我们一个金句,“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或许这可以缓解我们几千年来的孤独、寻觅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