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是夏至，他来接女儿放学。

路上是闷热的夏，令人窒息的烈日，哪里担得上“骄阳”的名头？

他擦擦头上的汗，把车开到天桥下的“四十二雨”处，女儿还没过来。

他的女儿今年上高三，高二升高三分班的那天，女儿回来了，大闹了一场，大致上是对新班不满意，他连忙张罗打电话，要给闺女转班。

闺女拒绝了，通过电话对那头的人解释说“只是不太适应”就挂了电话。

闺女看上去是冷静些了，就是眼泪还是一行行往下流，他不明白为什么。

分个班而已，有多舍不得原来的同学呢？要哭成那样？

女儿上高三后就很少再哭了，因此她这一次哭，真的是让人非常奇怪。

闺女又擦了一会儿泪，告诉他，爸，不转班了，我上高三了，去哪个班都是一样的，每个班压力都很大。

他媳妇也在一旁开导闺女，他也趁机安慰女儿，我看你在十二班不是挺好的吗？和重点班共用同一批老师呢！

他一说，闺女就又开始哭了。她的眼睛是肿的，表情是麻木的，眼神是空洞的，只有眼泪在往下流。

女儿语无伦次的说，十二班的那批老师，高一的时候就教过我，我在那个班真的受够了！现在高三还要去那个班，我怎么这么倒霉...每次到紧要关头，都掉链子...明明高一高二我那么努力，难道难道要在要在高三让之前的、一切努力都白费吗？

女儿又哭了很久很久。

但是因为学校有规定，每十四天休一天半，每期间休息一下午，她四点半前又要返校，下次再见，估计又得十多天了。

这十多天也过得很快，反正在他看来，时间就是这样，弹指一挥间，女儿终于该休一天半了。

十四天可以在家住一天，这对她来说，竟然觉得很幸运。

他们每次都约好在四十二雨处碰面，这个地方还是他女儿发现的。

她们学校有三个级段，学生加起来有四千人，学校门口常被家长围得水泄不通。女儿告诉他，让他在四十二雨处等她。

四十二雨是个下水道口，上面用黄色的字漆印着“42雨”的字样。

他的女儿常常会在那里等他。

其实他的女儿很优秀，考过班级第一，最差也能在六七百人的阶段里考前八十，当然这是只看文科班，文科班有六七百个人，整个阶段加起来是有一千多人的。

高二升高三的时候，他女儿入班第三名，这是女儿哭着说的，可这又怎样？她哭得很伤心，现在不也是进了十二班，什么也学不了了吗？

他劝女儿顺其自然，后来女儿走了，现在女儿又回来了。

他看见女儿从天桥上走下来，手里面提着两个布袋，两个袋子都很大，女儿娇小的身体承受着那样的重量，看上去是非常艰难地在行走。

2.

接女儿回家。

一路上，他将车窗开的很大，飞扬的风纷纷涌进车内，让车里有了一丝凉爽。

女儿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专心的开着车，心想自己变成了女儿的司机。

过了一会儿，他跟女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话头是你女儿先挑起来的，她看上去疲倦极了，但是又想说些什么，于是开始说起来学校里面发生的事情。

这一次去学，她又连续了十多天，学校里面自是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他却没有怎么认真听。

其实开车的时候不能说话分心的，但是他的女儿看上去又很累，他便一句又一句的回复他的女儿。

一路上车开的平平稳稳，终于到了家。

上楼的时候，他忽然又想起来，如果这两天他需要上班的话，女儿该怎么办呢？

他和女儿一起上楼，楼道里面有乌蒙蒙的灰暗的颜色，灰尘少了很多了。

但是这栋破旧的公寓楼还是一如既往的破旧。

时间让它变得暗淡，时间让它变得老旧。时间让女儿和他一样，可他真的不喜欢这样。

正好女儿也说起来她的成绩。

女儿说，进了十二班之后，她已经学不成习了。在那个班里面，每天都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她们那个学校本来管理制度就严格，班里面的班规更是严上加严，就像秦朝的严刑竣法一样。

其实他也能理解她，因为他想告诉她，上班之后，还有更鸡蛋里面挑骨头的规则的等着你。

女儿说，进十二班之前他能考第三名，进十二班之后，她连班里面的四十三名都考不到。

他觉得十二班是个重点班，就以此为理由，劝女儿不要那么悲观，女儿却镇静极了，随便告诉他了一句，十二班什么都不是。

她说，十二班这个班很差，班里面不到六十个人，十七班有六七十个人，十七班的教室，学生坐都坐不下。

他就说，那说明十七班不是什么好班，里面的学生肯定都参差不齐的，你们十二班才是真正好的班。

女儿不再语无伦次的解释，只是轻轻的叹气，告诉他，她们那个班里面的前十名中，有六个人，都被分到了十七班。

后面又说了什么，他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女儿在告诉他有关十二班的事情。

从女儿的话里面，他也听不出来十二班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班级，只知道十二班非常严格。

学生们吃饭只能十八分钟，这十八分钟指的是饭后的十八分钟必须到班，女儿说，她们吃饭从来都是随便扒两口，或者干脆不吃。

他反对这种行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怎么能不吃饭呢？

女儿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告诉他，因为时间不够，所以我们要么不吃饭，要么吃零食，其实我们知道这样对自己身体不好，而且高三高强度学习，就是需要身体好些的，但是我们现在真的没办法。

没办法，因为进了十二班，所以就自认倒霉吧。别人班都是二十分钟，谁让我们十二班非得少两分钟？女儿说，她认命，她不想复读，高考考得差，她就听天由命。

反正这个社会饿不死人，只是你过得好不好的区别，这个社会真的饿不死人。

唯一的区别，是你以后省吃俭用的过一个月，还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开开心心的过一个月。

3.

女儿放假回来的第二天，他带她去了商场。

一开始准备去东边的那个商场逛。

但是女儿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告诉他不要去东边那个商场。好像是怕他花钱一样，女儿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

而他完全没有听进心里，非要带女儿去。

其实女儿放假回来的当天晚上，女儿想去打羽毛球，他就陪她去了。

那天晚上，从八点半打到九点快十点。

他一开始都没有找到场地，只是后来他们在县城里面逛的时候，发现了一片风水宝地——两家店铺，晚上的时候，店铺上面牌子的灯还亮着光，正好将那片地照亮。那还是一片空地，正适合打羽毛球。

那天打羽毛球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就是那个球，球很奇怪。

平常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不会把球打在树上，但是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因为没有路灯，所以打的时候都没有看清，球掉到树上。

球掉到树上之后又落在了地上，不偏不倚，径直落在两个行人面前。

女儿去捡球，很惊奇的咦了一声，他也侧过头去看，原来那两个人正是女儿的外公外婆。

所以说，有的时候，生活是比小说要精彩的。

就像现在他们在路边打着球，城市的夜景灯虽然没有让城市的晚上看着像白昼，却无端平添了几丝落寞与繁华，也能把地面照亮了。

有人可能会说，繁华与落寞，这不是一对反义词吗？其实当他和女儿一起走在这个城市的时候，真正的感受到这个城市的落寞，繁华那是真的没有。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沈从文的《边城》这个城市，就像沈从文笔下的那座古城一样，非常宁静与安和。

它不大不小，真的只是十八线小县城中的一个。

你要说这里是城中村吧，它还达不到这个级别呢，你要说它次一点，是农村，他又比农村要好一点，这里的高楼大厦还挺多，所以就诞生了四十二雨这样的“意象”

四十二雨也仅仅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女儿。跟他的外公外婆告别之后，你们又打了一会儿，你便带着女儿回去了，路上看到高层建瓴的xx局，坡很高。

女儿心情似乎今天才畅快。

今天只是她放假的第一天，她今天下午一点，才刚从学校回来，现在是晚上九点五十，他和她看着那个几乎有六十度的陡坡，忽然有点想笑了。

他女儿问，为什么这个坡这么陡呢？

他看着高屋建瓴的xx局，告诉女儿说，意思是，至高无上。

4.

回到家了。

这两天他一直安排女儿在他以前租的一所房子里面住，之所以安排在那里，是因为在那里有人给女儿做饭。

女儿不会做饭，女儿想学，但是他告诉她，现在她的任务就是学习，等高考完之后再学做饭。

为了不让女儿有压力，他还告诉女儿，没事做饭很简单的，你看我平常做饭，不都是信手拈来吗？

他女儿自然是信的，他平时做饭的确很轻松，媳妇也觉得他做饭好吃，经常让他做饭，给老婆孩子做饭，他倒成了家里的伙夫。

其实他本来还想让女儿也在那里住，反正他租的房子那里有一张大床，环境也不错，女儿见了也非常喜欢，但是女儿回家一趟之后非说不住在那，就要回家住。

所以他每天早上把女儿送过去，晚上又把女儿接回来，幸得女儿没有网课，不然只会更加麻烦。

在那里，他觉得女儿过得很开心，但是女儿心里怎么想，他不知道。他想，或许女儿是开心的吧。

因为他都尽可能满足女儿的愿望，之前女儿要防晒霜，他没有去网上买。

而是在昨天晚上，去商场的时候，跟女儿逛商场的时候，给女儿买了。

那一小瓶防晒霜，花了五十九块钱呢，虽然优惠了四十块，但是这价格只买了那么小一瓶防晒霜。

买下来之后，还顺便买了一点小米，媳妇儿让他带啤酒回去，他自然也买了。

女儿很懂事，告诉他，他出钱，她出力，于是，一路上，东西都是女儿拿的。

他们家在五楼，所以要上很多台阶。

女儿那小小的身体又开始扛着东西朝上走了。

虽然那东西其实也并不多，也不沉。他问女儿累不累，女儿告诉他，她的教学楼和宿舍都是在五层。

他说，你们不都高三了，为什么还要上那么多层楼？

女儿说现在我们已经搬到二楼和三楼了，理科住三楼，文科住二楼，寝室和教学楼的层是一样的，但是我们还是希望住到四楼五楼，因为那样的话，可以晚五分钟到班。

他说二十和二十五有区别吗？女儿说，有区别的，就像，别的班吃饭二十分钟，他们班则要求是十八分钟。

昨天晚上回来之后，女儿不知道又熬夜熬到几点，反正第二天女儿也挺早醒的，但是今天，他又见女儿，发现女儿没有昨天醒的早。

他问，怎么了？

其实女儿刚回来的那天下午，也就是二十五号下午，他就让女儿的姥姥带着女儿去看牙了。

女儿的姥姥认识很多人，医院里面也是如此，姥姥认识一个医生，是远方的亲戚，看牙的时候，可以少收点钱。

结果果真是如此，那天下午女儿看完牙回来，他带着女儿回家，问女儿今天补牙怎么样？

女儿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坐在电动车上迎着风，两个人就那么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女儿说，反正就是补了两颗牙。

他不知道补牙怎么样，他没有补过，只听女儿说补牙不好受，有的时候很疼的，而且补牙也要花很多钱。

其实二十五号下午补的那一次牙，已经不是第一次补了，女儿这满口的牙，估计至少有一半都补过了。

二十六号晚上，女儿回家之后又没有刷牙。

这是女儿亲口对他说的，因为二十七号上午，他接女儿去租房的地方。

女儿在车上说，昨天晚上十点之前，她就不小心睡着了，既没刷牙也没熬成夜。

他默然不语。要知道这事是女儿自己的事情，不刷牙，最后受苦的只是女儿自己。

5.

女儿来到租房的地方把空调打开，这个屋里面有蚊子，这是昨天晚上回家之后，女儿才发现的。

她之所以发现，是因为身上有两个被蚊子咬出来的包。

然后她才推测，可能是租房的地方有蚊子。

其实，家里边也有蚊子，女儿不管是回家还是来到租房这个地方，都被蚊子咬过，女儿拿着苍蝇拍，最后把蚊子拍死了。

开空调的时候，女儿没有发现窗纱是开着的，后来开了一会儿空调，才发现窗纱是开着的。

也就是说，开了半天的空调，凉气有一半都吹到外面去了，全都浪费掉了，这让女儿懊悔不已。

但是他觉得昨天晚上那个防晒霜才是最浪费的。

二十六号晚上她父亲带她去西边的那个超市里面逛，西边的那个超市，是仅次于东边的那个商场，在她们这个城市里的第二大的商场了。

其实说超市有一些不合适，那个西边的购物厅，完完全全就是商场级别的，两层，而且有自动扶梯，有空调，空调站在商场门外都能感受到。

不要总是觉得自己有他姥姥姥爷过得一半好，就心满意足了，父亲经常劝女儿，没关系，你以后会哭过的更好的，但是女儿却认为自己进了十二班之后，真的没有这种信仰了，如果说他进十二班之前还真的会觉得自己以后会过得很好的话，那进了十二班以后，他就真的不抱希望了。

进十二班以后，女儿有信心自己能考到五百分，但是进了十二班之后，女儿担心自己连四百分都考不到

十二班人很少，没有十七班人那么多，也不是实验班，更别说十二班没有任何与之抗衡的资本了。

在女儿看来，十二班什么也不是，除了被校领导称作“十二班是最好的班外”，十二班根本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最好的班，x高里面有最好的班吗？

x高除了管的严一些，其他的没有任何特点。跟y高比，没人家y高学习好，跟e高比，没人家e高学风好，整天就知道评什么“xx县文明单位”“xx县标兵校园”

高考是拼成绩的，那些恶心人的称号，有什么用，除了让上层过来多点两下头之外，毫无用处。

整天就知道搞形式主义，升学率没人家别的高中好也就算了，成天就喜欢抓仪容仪表，要求全部女生都必须剪短发。

有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x高是让全体女生都剪短发，那就好，偏偏x高里面，只有一个年级的主任喜欢这样做，这就导致除了那一个年级之外，其他女生都留着长发。

高一的时候，她们头发是最短的，被勒令剪短。

等到高二，那个年级主任也跟着上来了，她们高二的女生又是全学校头发最短的。

好不容易升到高三，那个恶心人的年级主任还是阴魂不散，就像冤魂索命一般，好像头发是他的杀父仇人一样，看不惯长头发，非说短头发怎么好怎么好，短头发好死了！

可是，女儿见过那个年级主任的女儿，那个年级主任的女儿，头发非常长，明明今年才上四年级，五年级左右，都已经是及腰的长发了。

如果短头发真的那么好，为什么主任不让他自己的女儿也剪短头发呢？

女儿看着日历，想，今天是二零二三年六月二十七号，明天下午也就是二零二三年六月二十八号十二点半之前，她又要回到x高那个恶心人的地方。

只是想想，就令人作呕啊。

6.

他送女儿去学。

这是一个非常常见的景象，今天是6.28日，中招考试刚刚考完，女儿又要返校了，他开车带着女儿，一路朝着学校的方向走。

路上经过四十二雨，女儿的目光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时间过得好快呀。这三天就像是上下眼皮碰了一下一样。

他想起来十几年前网上很火的一首诗，诗是这么写的：

我路过山时，山不说话；
我路过海时，海不回答。
小毛驴滴滴答答，伴我仗剑走天涯。
人们都说我深爱着杨过大侠，
才在峨眉山出了家。
其实我爱这峨眉山的云与霞，
像极了十六岁那年的烟花。

他看着远方穿着校服，熙熙攘攘的学生们，你的女儿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知道人间就是这样，每个人不过只是渺小尘埃之中的一粒罢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想起来了那首诗。

看着女儿一步步走进校门，他又想起来了42雨。

也许过很多年之后，他早已经忘了这件事情。

那时候，女儿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不由自主的想起来多年前的一首诗或者是一首歌，或是想起了高三陪他三年的“42雨”？

但是想起来之后，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起来。人生有常态，上自大圣贤者，下有愚者挑夫，到头来一枕游仙梦不成，金屋容色在，文园词赋新。一朝复得幸，应知失意人。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再接杯酒，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