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时拾史事”

读六州歌头，不能不读贺铸那一首《少年侠气》。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我实在太喜欢上半阕，因有十分壮气，尤其“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这十二字，真是仗剑轻死生的勇！司马迁写《史记·游侠列传》，里面虽然提到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但也没有贺铸笔下这样的豪爽快意。然而实际上，贺铸自己写下这首词的时候，心里并不那么快意；岂止不快意，他恐怕还有一腔孤愤无处倾洒呢！

贺铸是宋太祖孝惠皇后第五代族孙。乍看之下，似乎出身高贵得很，这首《少年侠气》的上半阙，也很容易让人想到仗着家世，在帝京肆意妄为的少年游侠。但贺铸的家世，不仅没有给他任何助力，反而成了他一生仕途不顺的最大阻碍。

孝惠皇后贺氏虽然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结发妻子，但在北宋开国之前，孝惠皇后就去世了，在朝中不能算很有影响力。二来，宋太祖之后，是他的三弟赵光义做了皇帝，是为宋太宗。四弟赵廷美不服，屡次密谋造反，被赵光义削爵为公，后来迁居房州，不久就抑郁而终了，年仅三十八岁。好巧不巧的是，贺铸的岳父赵克彰，恰好就是赵廷美的后人。

然而，给贺家最大打击的，还是北宋雍熙三年（公元986年）的北伐。当时宋太宗出二十万大兵讨伐辽国，想收复燕云十六州，结果却以失败告终。北伐失败以后，北宋对辽国不得不采用防御模式，从攻势变为守势。这件事，在朝廷引起了轩然大波，主战一派是贺铸的五代祖贺怀浦、高祖贺令图。当时的人都指责他们，觉得贺怀浦和贺令图有私心，想为自己谋求功爵，才撺掇着宋太宗搞出这样的事端来。三者齐下，从此以后，贺家虽有皇亲国戚的名号，但到底一蹶不振了。

不过，再怎么一蹶不振，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很多地方，贺家还是能享受福利待遇的。比如入仕，其实就有个便利的法子——靠恩荫补官。这是北宋朝廷的一种恩赏，也就是说，中高级官员、后妃或公主的亲属，可以通过这种方式直接入仕。

本来以贺铸的才华，是不必走这条捷径的，但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二十岁时，家里实在太穷，没办法，贺铸只好仰仗恩荫，做了个右班殿直，监军器库门的武官。

然而这种方式，入仕容易升迁难。因为宋朝重视通过科举做官的人，觉得他们有真才实学，“有出身”；通过恩荫补官的人，像贺铸这种，是“无出身”的，很多士大夫们都看不上。他们上疏朝廷，说要抑制这种恩荫补官制，所以朝廷对贺铸这些人的任职和升迁，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譬如说，最开始只能担任职位最低的主簿、县尉及监当官，如果当官的时候政绩不错，当官的年限也够了，才会给予一定的升迁。但这些升迁，也和科举出身的人不同；科举出身的人，可以隔级转官，但恩荫补官的，只能一级一级往上走。所以贺铸二十岁入仕，一直做到四十岁，也只升了四级，在武臣三班中，从倒数第三位晋升为倒数第七位，依然官位卑微，后来转做文职，依然是手无实权的清闲小吏。

位卑权低，即便贺铸热切关心国事，但对政事走向，却无法施加任何影响。

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西夏李元昊屡屡侵犯北宋西北边界，战事吃紧，北宋采取输币纳贡的方式求和，司马光更是提议，把米脂等西北要塞让给西夏，换取所谓的“和平安宁”，竟然得到很多人的赞同。贺铸身为武官，久在边关，自然知道这样的方式，不过饮鸩止渴，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天涯辗转，仕途始终不顺，回想起少年时的戎马倥偬，一腔热血欲报国，现实却狠狠给了贺铸无数响亮的耳光，哪怕边塞战事正酣，笳鼓急响，辽国、西夏大军屡侵我边疆要地，朝廷却无所作为，贺铸自己，位卑权低，除了在这萧瑟秋风中仗剑悲歌以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黄粱一梦啊。

梦醒之后，烟霭茫茫，薄雾中只有我孤身一人，孤篷一叶，在浩荡的江水里飘飘摇摇，就好像自己的命运一样，即便在时代的洪流里无法自主，似乎只能眼睁睁看它起落，有心而无力，唯有明月皎皎，照彻古今长空。

贺铸心里到底还是蒙上了一层倦意，觉得万事也就这样了，或者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不再过问世事，才是最好的出路罢。人其实不怕绝望，怕的就是这样的倦，在风尘闹热里一眼望到了头。

相较起来，张孝祥就要振奋些。他也写过一首《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虽然这首词写于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离贺铸那一首《六州歌头》过了快百年，写词的人也换了一个，但历史故事，却一再重复。

就在前一年十一月，金主完颜亮大军来袭，突破了南宋的淮河防线，直逼长江北岸。幸好在采石矶（今安徽马鞍山市）渡江的时候，虞允文率水军迎战，大败完颜亮。完颜亮率兵东下，在扬州被部下杀死，金国内乱，因此退了兵，战事也告一段落。

这其实是南宋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然而朝廷依旧“西湖歌舞不肯休，直把杭州作汴州”，根本无动于衷。张孝祥非常愤慨，在宴席上挥毫疾书，写下了这首《六州歌头》——

曾经的淮河长岸，如今已经成了他人国土，莽莽荒野，只有半壁河山！

靖康之耻，堂堂国朝天子，明珠蒙尘，万千百姓，身命受辱于胡蛮！

从前的耕稼之地，现在成了游牧之乡，随处帐幕，牛羊遍野....

人何在？家何在？国....何在？！

如此壮怀激烈，以至于群臣纷纷落泪，酒也难以入喉了。张孝祥这一份认认真真的热血伤情，千百年后读来，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人生难，难在活得认真，也难在活得豁达，活得又豁达又认真的，极其少有，所以贺铸和张孝祥才会发出那样慷慨的悲烈之音。然而他们的好，也好在纵然悲愤，却始终不曾忘怀国事，武不成，文可就，哪怕只是纸上笔墨的情绪抒发，但那依然是让人闻之起舞的壮怀激烈——你就是看遍了故园凋零，浮生难堪，但也该晓得英雄穷途，始终不会末路。

所以，要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