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与纸屑

我的前半生,是在两种东西里浸泡过来的:黄土和纸。

十六岁的夏天,我在南坡上锄地。日头晒的胳膊生疼,汗水滴进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那时我常盯着自己被磨出血泡的手掌发呆,想着这片黄土地到底能给我怎样的人生。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学校的讲台上,捏着粉笔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刚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我在黑板上写字,粉笔灰簌簌落下,恍惚间竟觉得那是另一种形态的黄土——它们都能种出东西来。黄土里长庄稼,粉笔灰里长知识。

后来进了机关,才发现这里用的纸,和批改作业的纸全然不同。这里的纸会咬人。我写过无数材料,把热血写成报告,把理想写成总结,把良心写成数据。夜深人静时,我偷偷在废纸背面写诗,写“麦子黄时雨未来”,写“粉笔成灰星满天”。同事笑我:“还诗人呢,不看看现在什么年代了。”

我的脾气直,像老家的白杨树,宁肯被风吹折也不肯弯腰。为此撞过太多南墙——工作被卡,晋升被否,声誉被污,甚至被发配。奇怪的是,每次撞墙之后,我反倒开始修墙。不是妥协,是把墙往正里修,往结实里修。就像我爹说的:“墙歪了就得扶正,要不塌了砸的是所有人。”

今年回老家,特意去了趟南坡。田还是那块田,只是再也见不到锄地的人了。我蹲下身,抓起一把黄土,让它从指缝慢慢流走。忽然明白,这半生走来,我其实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在黄土里种下种子,在纸上写下真话。形式不同,骨子里都是耕种。

只是现在的好纸太少,“油墨”太多。就像化肥施多了的地,长出的庄稼都带着股怪味。

我把手里剩下的黄土撒向风中,就像当年把粉笔灰抖落在讲台上。它们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让生命生长的养料。只是有些人忘了,再华美的纸张,也要靠最朴素的黄土提供养分。

就像我,注定成不了精致的纸花,只能做一捧固执的黄土。在浮华里,守着本真。

                                            南垣

                                      2024.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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