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今天七十了。

还记得外婆去世的时候，奶奶去世的时候，我都有写她们。但为何当亲人还在世的时候，不写点东西记住呢？即使杨绛，能记录的都是已经离开的事和追忆的人。我想，当下还是最重要的。

我曾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去牵我母亲的手，不会去抱住她。至少十年前，觉得靠近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至我童年到成年，我印象里的她喜乐无常、说话硬倔，而做出的决定即使无理也不曾愿意妥协更改。记忆里最甜的是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她来接我，同时买了红豆冰棒给我吃。而剩下的记忆，跟那一年因为我小学考试语文全级第一，数学全级倒数第一让我跪在她办公室，用尺子把我打个半死；还记得高中的时候，她大概进入更年期，整个暑假把我困在房间不许出去的窒息；她一直都是以很硬的语言待我，也以很生硬的语言对待家里的其他人，所以我不曾期盼过她能给予我母亲该有的温柔。

我心底当然是反抗她的。一如所有女儿都不希望成为她母亲的样子而最终都在自己身上找到母亲的痕迹一样，事实上，我的青春期性格也是倔强、暴烈、生硬、充满了刺。

我在她身上渴求不到关于母亲爱的那一面，而她总总宣称养育我的苦，我的难。我都无法感受到，一直无动于衷。

而那种淡泊、宽容的女性温柔，我在奶奶身上找到了。从高中起，我开始跟奶奶同住，我很喜欢蹭着她，亲近她，喜欢穿奶奶的衣服，用奶奶的枕头和摆弄奶奶房间的各种玩意。而我母亲和奶奶，却是中国典型的婆媳关系：势成水火。

而这种极端的关系，到了奶奶临终前的一段时间才终告结束。奶奶去了老人院，父亲隔日奔波去照料，而母亲的情绪反而稳定了下来。奶奶去世的那一天，我忘记了所有人的表情。我埋在一种进入奶奶一生回忆的状态里，我带着女儿看着棺材里的她，平静慈祥。她是一个淡泊、内心坚毅的女人，用生命留弥的最后几个月坚持等到了和20年前爷爷离开的同一天才肯离开人间。

2

外婆

那年，我怀孕在家，母亲每日带着我去买菜、散步。我终日无所事事，也只好随着她走。那是一个最漫长的夏天，她日日碎碎念地讲着家里最凄惨的过去，她的委屈与受到的不公，以及所有的别人都是不好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被歪曲了的胎教，以至于女儿出生至今的性格都是内向、敏感。但恋恋黄沙里，那倒是我们母女这么多年少有走在一起的日子。我好像也是从烦躁到了后来渐渐理解了她的情绪和想法，而她也开始变得可爱，欢天喜地地给我买这种那种婴儿用品。

女儿出生了，母亲来到医院。我看着她战战兢兢地看着刚出生的孙女，那种幸福的、带着感动和兴奋的样子比刚出生的女儿更让我深刻。这是我27年来第一次记得的样子，而后来想起，其实在我6岁前，我们家常常去文化公园逛，在一些合照里，我也看过那个样子。

母亲常说，如果不是和你奶奶住，我们一家人的时候都挺好的。

这不是谁的错。但造成了几代人很错败的经历。

3

老太太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自己不行了。我好像与全世界为敌，我反抗所有我可以反抗的关系，我反对所有顺从我的一切，我挑战所有自然而来的权威，我败坏别人对我无条件的爱。我开始问自己怎么了，在报纸上我第一次接触到“内心小孩”这样的说法，说的人叫武志红。

于是，每周我都看报纸，看他那一版。他讲了很多父母与孩子的原生家庭问题。我上胡因梦的占星学，了解了自己的月亮星座与母亲的关系，以及那刻潜伏在我第五宫的凯龙星，也将牵扯着我、我母亲与我女儿。

我开始想去和解。当这个念头升起的时候，至今我都记得我站在父母家门口不敢进去。我想象自己去抱抱她，但事实上连过马路都不太想接触她的手。我知道不行，但我内心依旧对父母恩情无感。我如何唤起自己对他们的感情呢？我不知道。

而后来，我协助父母卖楼，买楼。看着日渐年迈的他们，包括曾经在我心里智慧权威无比的父亲，都呈现着对这个社会认知无力、失去判断的时候，我内心不断处在一种瓦解、无力承接也必须接得住的状态。我瞒下了最黑暗的一面，而顺利处理完那个交接。而母亲却差点因为那份《老人报》上的故事，在我掉了8斤肉搞完所有程序后说我想骗她的钱，我彻底地失望了。

如今许多人在自我治愈的事情上，花了很多的功夫。打坐、心理咨询、家庭排列、占卜等等。而我只是把自己交给了日子。

时间在走。他们搬到了我家楼下，每年农历七月，我都要陪着母亲在楼下烧纸钱给“路过的”，她负责点燃纸钱，我负责烧。两个人默默地看着火发呆，而每年这个时候感觉却是最美，最温情的。她在我旁边，不再是以前那个硬邦邦的女人，而是一个不太想事情，不太有记性，脑袋也不太好使的老太太了。

4

母亲

今天她七十岁了。她的兄弟姐妹们，提前了几天相聚，小姨还送了花给她。她也蛮开心的。

我在北园定了房间和他们吃饭。母亲胃不好、父亲糖尿病，其实大家也吃不好什么。她穿着和日常去公园一样的衣服，没有一点隆重。我知道母亲思想里有很深对于生死的忌讳，尽量的低调可以让一切美好得以保存。这一份的心思，我也懂。

所以简简单单地过。

我问她：妈，你觉得你这七十年过得怎样？

她想都不想：不知道。

我们都笑了，我又问，那和你六十岁的时候比呢？

她说：老了，没力气了。

我爸想想，说：十年前，她可以自己跑去白云山搬一大壶水回来。

我抱着她拍了很多张照片。而她最近也很爱美滋滋地玩自拍，她自己手机里全是自拍，因为有那种美图功能，她忽然看到没有老人斑、没有皱纹的自己。

真好。此后好像也不会很特别，我也不见得很孝顺。

但是，如果一个美图能让她那么开心的看自己；

而我又能亲亲热热地躺在她的腿上，

我觉得这已经是很好的一生了。

母亲，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