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文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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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秋天,我去到一个镇上工作,说是镇子,实则是在大山当中。很小的城镇,屈指可数的几条窄街,很快就能走一个来回。它与童年所在的镇子没有区别,连串低矮的水泥平房,举目皆灰,没有其他颜色。街道两侧,总有倾斜的电杆,也总有那杂乱无章,散发危险信号的黑色电线,感觉随时会垮下来。
街道两边很多门市部,经营着各类早中晚餐,有卖米粉的、卖抄手小笼包的,而在此处,最出名的是当地厨师烹调的秘制干香马肉。是否立即有一匹马的形象出现在你的脑海中,令你生疑——为什么要去吃马?初来乍到时,我也同样这么认为,所以未曾尝过一次。不过,街上飘散的香味,的确香辣诱人。
小镇道路老旧,车辆稀少,基本没有出租车。我刚来,就被黑车司机放在了一个陌生位置。街道旷静,人影寥寥,我站着发呆,忘记自己为何到来。在山里的同事打来电话,信号微弱,只能勉强捕捉一两句清晰的声音。他让我打个摩的,很快就能进去。又发来具体定位,打开一看,大片空白,连地名也没有。
我背着一个包,就在街上走,可总是找不到开摩托的。向一个老板娘询问情况,她告诉我要去车站门口找,他们都集中在一起拉客。摩托车不像出租车,不会在大街上晃悠。我长应一声,恍然大悟。又问车站怎么走,她用手前后左右绕了绕,眼神格外坚定。我道了谢,朝着并没有听明白的方向走去。来到车站,果然很多人围在一处,下着象棋,地上都是他们扔下的黄色烟头。而他们的摩托车,则稀拉摆放在侧。我对他们说,我要去虎山。一名下棋男子,头也未抬,只听他喊道:“吴老二~~~虎山”,便见着后方花台处另外一位男子站起来问:“哪个?”我用眼神示意他。他走过来递给我安全帽,说:“二十哈。”我点了点头。
已经好多年没有坐过这样的摩托车了,连上车都有些费劲。从前,我总能扶着幺叔粗壮的手臂一跃而上,毫不费力。那时的我认为,驾驶它的人,都很了不起,我可能永远都学不会。吃了晚饭,我就要嚷着去“兜风”。幺叔次次都答应我,从镇上出发,开去很远的地方,眼见着栋栋楼房变作满眼农田才同意返回。有次大意,我的小腿烫在了摩托滚热的排气管上,至今保留着一小块圆形肉色斑痕。此刻我坐上这位吴师傅的车,如此熟稔,第一时间主动抱住了他的腰,也同时摸到他腰上凸起的肥肉。我请他慢些开,他说不怕,只要抓好他,然后嗡隆隆一声飘地开走了。
-02-
出城的路弯弯曲曲,很快看不到镇上房屋,周围越发空阔,随处可见收割后的荒芜稻田。风吹树叶簌簌的响。他开得很快,这条路每天要跑许多遍,而他的家就在虎山。他对我说,大家每天凑在一起,有生意互相推荐,谁也不抢谁的活,渐渐成了无形组织。我问虎山难道就他一个摩的师傅吗?他说是的,村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年轻的都出了门,留在家的,都是老人了。出得去的,不愿再回来,出不去的,只能依山傍水找些活路。我边听边应。他说,从前的虎山一片荒凉,没有多少好的农田,进村道路又高又陡,车都进不去。现在村里在修高架桥,又在修水库,才打通了一条窄窄的村道。他淡淡说道,语气之间,不抱任何期望。又补充了一句,但愿山里能够好起来。
我说,我要去的地方,就在水库项目部。他笑着说,你们真有本事。我送过项目部几个小伙好多次,他们经常坐着皮卡车出来玩。我好奇问道,他们玩什么?他说,你们年轻人玩什么,我就不大清楚了。说着话,他开得再快也没有感觉,转眼间,我看见穗县虎山水库工程的大牌立在村口。他说,还有一半路程。
果然只靠着一条小路进村。很快见到河流,河道宽阔,水流清浅,晴光照得河面闪闪发亮。路过一座人造桥,桥下有四五根巨大涵管,哗啦啦有河水经过,流入不同沟渠,流向下游为数不多的田野。路面倒是平坦,地形却忽高忽低,有时高得看不清远处的路,仿佛尽头有悬崖峭壁等着。我被这高低不平的路面晃得头晕,眼神涣散,心内直犯恶心。难忍之时,终于见到一幢平房,一条横幅挂在二楼阳台外侧,远远看去红光耀眼。我说到了,他开始减速,突然间我的脸被树枝抽打了一下,叫出声来。他停好车问我如何,我看了眼手掌,没有血。他说都打红了。接着跟我道歉半天。
我与他走到楼底,他朝楼上喊,有没有人出去,有没有人出去。星从二楼窗户探出脑袋,说没有,然后看到了捂着脸的我。他朝我招手,说你到啦。
我与吴师傅道别,上了楼。楼梯简陋,未见装修,还是原始毛胚的样貌。空气中满是潮湿气味。一抬头我看见了小林靠在粗糙的墙壁上,身上沾着少许白灰。当然,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见眼前的男生个小体瘦,面容黝黑,从来不洗脸的模样。因他知道我们不是同事,所以靠在那里,连招呼也懒得打。星迎下来,抚我肩膀,说,怎么样,告你说不远吧。我显得有些拘谨,还想着不愿让吴师傅单着返回,问道,有没有人跟着出去,底下是现成的车。星看了看身后,小林一言不发,冷冷地就下去跟着摩的走了。
我问星,他是谁?星虚弱地说,现场的审计,四川人。我惊讶,现场审计就他一个?星说,就他一个。星有些疲惫,不知是睡得太久或是彻夜未眠。他带我去厨房找吃的,那里同样简陋,灶台上置一口大锅,炒的煮的都在里面做。项目部买了一台小冰柜放在一旁,里面是他们昨日进城采购的食物。早上他们简单吃了面,现在什么吃的也没有,而做饭的大姐也进城去了,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她们每周便要出去一次,进出不易,要将所有事情办完,才又找车子进来。星说,我给你做个火锅吧。我高兴起来。
-03-
他切了几片极其肥腻的五花肉,厚厚的,刀工笨拙。洗了两个西红柿剁碎,烧水,倒下房东大姐给的一瓶子油辣子,又舀了一勺猪油。等水煮开后统统放进去,就拿着一根竹筷子转着圈儿搅拌,汤料很快浑浊一片。星说,这里吃得不好,我们几个隔三差五就要出去改善伙食。吃一趟,玩一趟,几百块就没有了。我问怎么这样花钱。星贼贼的,说小林寂寞难忍,要花钱找服务。我懂了他的眼神,手捂着眼笑起来。他说,也带你去。
吃完饭,见一个胖男人站在门口抽烟。星瞅他一眼,未说半句,直接上了楼。那胖男人见了,扔掉烟头也跟上来。进了门,他就开始笑,五官缩成一团。他不知从哪提溜出一个大袋子,装了几沓厚厚的白色纸页。
胖男人笑着弯过来,对着星说:“星工,给我们盖下章吧。”
星翻开一本猫了几眼,说:“监理·····”
话音未落,胖男人直接回道:“监理已经审过了。”
“现场审计呢?收方了吗?跟审都没有签名,你就让我给你们盖章?”
胖男人一时不知如何接嘴,掏出手机来上下滑动着,似乎要打电话。很快,他将电话递到星面前,开了免提:“我去过现场了,就一丢丢方量,你们看着处理吧,我回去补签。”说完,小林迅速挂掉了电话。胖男人拿回手机,又笑眯眯地歪头看着星。星有些冒火,左手五根手指逐一敲着桌面,右手半扶下颚,不太想说话。
后来星和我说,这胖子是水库灌区管道工程的老板之一。因为水库进度慢,问题多,他们施了点工就要报一点量,生怕进度款被谁吞了似的。穗县的领导都说了,特例允许他们管子进场摆放好就请跟踪审计计量,是多少就报给他们多少,这都算破了规矩。还这样眼馋肚饱,像只蝗虫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
那章盖是不盖?当然不盖。跟审说到了现场,我们一没看到记录,二没看到照片,凭他一句话,谁给业主交待?我打趣说,你不就是业主代表吗?星朝我竖起中指。星说,工地是宽些,但该注意的程序还得注意啊。我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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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我和星在房子里坐了一个下午,他又困了,要去睡觉。睡前对我说,明天我们去水库上看看。我独自无聊,走向一楼外的院坝。门前有条小河,因水土措施未得到落实,河床肉眼可见的被抬高,部分河水冲刷上岸。远处还形成了小型堰塞湖,流水拥堵,裹着树木残枝久久不能远去。除我们这栋楼房以外,四周俱静,星火不明,只剩下头顶还时不时飞过数只生鸟,发出凄切的鸣叫。对岸的小路上,偶有车子经过,开得飞快,到了此处,便有人大声嚎叫:喂!!!声音穿刺而来,引得身后楼梯间感应灯倏地被点亮。又驶来一辆车,没有嚎叫声,小林从车上下来。
小林见我孤独站在院里,想挥手又收回,有些尴尬地走过来。
他问我:“怎么还没有睡觉?”
我拉开手机屏幕说:“才八点钟,就干睡?”
他笑了笑说:“工地闲时无事,若不出去,天一黑就困起来。此处手机信号不稳定,没有网络,只能看小说,翻几页便睡意袭来。”
“刚刚那些人鬼叫什么?”
他跟着我的眼神歪过头,说:“哈哈,看见我们新鲜。”
“新鲜?”我一时不解。
“对。见水库新鲜,见戴帽子的工人新鲜,见你也新鲜。”
说完,他抬手示意要上去。我也便跟着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