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交集
时间退回首次烟火大会第一场烟花升空的那个晚上。
黑田真希带着自己的弟弟黑田弘树去看烟花，一向有些自闭的弟弟不想呆在拥挤的人群里他决定往人群外边走去。真希只好跟寄养的父母佐藤夫妇说了一声，得到了不耐烦的挥手示意，然后跑去跟着弟弟。他们就沿着河道一路向北慢慢地走着。
“弘树，你不是想看烟花吗？我们不用去那边人多的地方，就在河道这里也看得见。”弘树点点头，真希知道他喜欢烟花，只是不喜欢人，于是牵起他走到河边的草坡上坐着，等待夜空的烟花出现。
真希一直抬头望着夜空，第一枚烟花在夜空绽放的声响中依稀听到对岸的尖叫声，真希并没有什么触动，等着第一朵烟花消失了才看向对岸。一名成年男性冲了过去跳进河里，游向桥下那个也逐渐消失在漆黑河面的黑色烟花。弘树呆呆地看着，真希才反应过来把他转过身，抱在怀里。
“他死了吗？”怀里的弘树小声地问。
“没有，有人救起了他，他还活着，还活着......”真希也不知道那个被哭得很伤心的女孩守着的男孩是不是还活着，男人为他做着急救，很快救护车来了，真希一直看着他被抬走，这一切仿佛一场默剧，全都掩盖在烟花的声响之下，而真希似乎连这些烟花的爆炸声也听不见了。
“我们回去吧。别怕，弘树。”
第二天并没有听到相关报道，真希也没有主动诉说什么，只是弘树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那个人死了吗？他会死吗？”弘树一直想知道答案。真希并不是每次都回答他，这样不停的询问让养父母的女儿听到了，很不耐烦地对着弘树大吼，“他死不死关你什么事啊？你想死吗？”尽管她并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只是找到了发泄口。
“你别凶他。他只是被吓到了。”
“他这样才吓人好不好！一直问死不死的。”养父母的女儿佐藤遥香，跟真希同龄，一个非常强势的漂亮女孩，是佐藤夫妇唯一的孩子，对其很是溺爱。
“在干嘛呢？”佐藤太太从厨房走出来。
“这个小鬼老是说什么死人，吵死了。”
“不是的，因为弘树目睹有人跳河，他只是害怕。”
“跳河？什么时候的事，都没有新闻啊？”佐藤夫妇都很喜欢看新闻。
“就是这个小鬼在乱讲啦，小骗子。”
“请不要这样说。他没有骗人。”
“那你也是骗子。”
真希懒得再反驳，想带着弘树回房间。
“要吃饭了去哪啊？赶紧去盛饭。”虽然真希不想再留在这里，但是弘树必须要吃东西，于是默默去盛饭。
“姐姐我不想吃......”
“不吃就滚开。”遥香很不耐烦地坐到了餐桌旁边。
对于自己女儿的不礼貌言语，佐藤夫妇一般不会出言管教，真希和弘树大多是默默忍受，真希深知只是作为寄养的孩子，没资格要求什么，也许没把俩人赶走已经是仁至义尽，而且还让她去读书，只是心疼弘树，从小身体就很弱，看起来远比同龄人弱小很多，生着慢性病，治疗的药物很贵，不吃药只是暂时没有影响，随着长大，就可能恶化，自己当然没有立场去拜托佐藤夫妇什么，只能靠自己，去救弘树。弘树还患有自闭症，而且逐渐带有自我伤害的倾向，虽然一开始以为是遥香所为，但似乎并非如此，至少不完全是，他有时会根据看到的一些危险行为去模仿，虽然只是小伤，但真希很担心，而且他刚目睹了一场自杀事件，不能让他再去河边，真希这样想着。
真希一向努力学习，她深知，没有背景的她只有这条路，她必须，是第一，一直是。如果初中能顺利上E中，她一定会拿到E中高中的直升资格，拿到直升的奖学金，可以拿去给弘树买药治病，然后拿到Y大的保送，她就可以离开这里，带着弘树，不再靠任何人，也不会再被任何人欺负。真希没有什么朋友，她也早就不再奢求这些东西，她最重要的，只有弘树，弘树是支撑着她的精神支柱，所以她的目标，一定要达到，任何一切都不能阻碍她。
升上初中后，养父母不愿她再住在家里，尽管会跟弘树分开，也只好答应，至少每周末可以回去。尽管那并不是自己所期待回去的家，但是想到弘树在那里，真希还是会有一些期盼和开心。平常家里没人的时候，弘树会被一个人锁在家，尽管真希心疼，但是也算是为了不让他一个人在外出现什么意外，只是没过多久，还是出现了意外，佐藤夫妇一家出了远门，可怜的弘树一个人在家，没有足够的食物，饿了三天。期间真希虽然奇怪身为同班同学的遥香请了几天的小长假，但是依旧没有想到这里，最后是医院来的通知，十分虚弱的弘树还受到了其他的伤害，来自外部钝器的打击，导致内出血。
是佐藤遥香。
因为太过饥饿的弘树偷吃了她的巧克力，她回到家看见弘树在她的房间，浑身乱糟糟，非常愤怒，用了本来打算送给喜欢男生的球棒打了弘树。
接着是佐藤夫妇的劝说。趴在病床边上哭的真希，又能怎么办呢。而佐藤遥香，并没有什么歉意，还为她被父母教训着给弘树买了巧克力做补偿而愤愤不平。
弘树痊愈了之后，佐藤夫妇表示会送他去读书，作为一种补偿。真希既开心又担心，因为病情一直在休学中已经错过最佳入学年纪的弘树，能不能适应学校生活，但似乎不管她怎么想，佐藤夫妇都打算送他去了，一是免于邻居不好听的言语，二是避免发生更严重的事情，尤其是女儿似乎越来越叛逆的表现。
弘树去了离家不算远的一所小学。真希发现自从弘树开始上学，就连面对自己，也不怎么说话了，不管真希怎么找话题，他都只是悻悻地点点头，或是嗯一声，对于学校发生了什么，一向不愿意提。
之后真希时不时会利用下课时间跑去小学看他，但这个小学并不对外开放，这样或许是为了安全着想，平时真希只能在他上体育课时透过学校操场的围栏看看他，大部分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在旁边静静坐着，似乎有时候身上脏脏的，远处看只以为是因为体育课活动而导致的，直到有一天看见在欺负他的孩子们。然而不管被怎么欺负，弘树总是默默抱着头一言不发，有时候会哭，招来老师，大部分时候不会。真希跟佐藤夫妇提过，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孩子们小打小闹，但是真希知道弘树身上的一些伤绝不是小打小闹出来的。
只有自己能保护弘树了。真希这样想着。
成绩一向优异的真希不常去参加住校生才有的晚自习，而是到图书馆看书，她喜欢到坐在三楼阅览区靠窗的位置，除了是自己感兴趣的奇幻类书籍所在楼层，也算得上是人相对较少的区，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棒球场打球的人，偶尔也能看见那个人的身影。除了初中部图书新馆外，她也会去高中部的旧馆，尽管环境没有新馆漂亮，但是真希也很喜欢旧馆的氛围，尤其是某一天意外发现一楼侧面有一个老旧落魄的花园，像是荒废已久的别墅后院，有种奇特的美感，在满是杂草的花坛上，跳出一只雪白的小猫，真希走了过去，惊叹于它漂亮的异色瞳孔，一只蓝色，一只琥珀色，真希想起曾经自己跟弘树一起喂养过的小猫，也拥有这样漂亮的异色瞳孔，因为搬家而不得不离开它，年幼的小猫离开了因为可怜而喂养它的人，应该活不长吧。真希摸了摸它的头，得到了亲昵的回应，于是给它取了曾经那只小猫一样的名字——白羽。
转过头又意外发现还有一间旧藏馆，真希喜欢里面旧旧的奇幻书籍，几乎在那里度过了每一个晚自习，就像发现了神秘花园里的秘密基地，再后来，又在这片秘密基地里发现了隐藏的宝藏，就从一扇不起眼的黑色小门进去。
出于对这些没有名字的书——或者说是笔记本—-的好奇心，翻阅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本，是看不懂的文字，又将它放到了最高的一排空架子上。真希对这些有着某种神秘色彩的笔记十分有兴趣，之后也时常来到这个也许是只有她知道的秘密花园，看看书以及研究这些奇怪的笔记，第一次看懂了其中的一本，并且按照规则使用了，真希感觉到一瞬间的失去意识，回过神来的时候，翻到的笔记本页面，出现了像是猫剪影的图案。真希翻看了很多笔记，也借走过一些笔记和书。那些书能短暂地让她进入到一个没有现实痛苦的奇幻世界，她很喜欢的《超自然咒语》就是来自那里，结尾后还有一页空白，仔细看上面有细细的横线，像是专门为了留给读者写下自己的观后感。真希很喜欢这本像是绘本一样的书，但又遗憾于书本太薄，刚刚来到的奇幻世界一下子就又结束了，让她清醒地回到了现实，但总还是可以继续的吧，真希想，自己要保存这个秘密。尽管几乎没有别人会来，还是在每次离开前都小心地把架子排列得紧凑一些，正好挡住那扇小门。
每当周五放学，真希回家前会去小学接弘树，常常跟他聊起学校的事，比如老师同学们都很好，学校的图书馆很漂亮，以后弘树也来这里读书，就能常常在一块了，而听到这些的弘树并没有过多的回应，只有讲到在学校遇到了一只很像曾经他们养过的小猫的事，他脸上才会有一丝开心的神色，说自己也想去看看。
第一次跟羽山岚说上话是初一第二学期刚开始不久的时候，真希知道他是谁，那个跳河自杀的男生，让弘树留下阴影的家伙，并没有什么好感，也一直没有什么交集。
说上话的那天，遥香在内的几个女生把真希堵在放学后大家都离开了的教室，打算教训一下这个老师眼中的乖乖学生，遥香一直都不喜欢这对占据了自己家的姐弟，时不时会找她麻烦。不想惹事的真希，一向只是默默忍受，就像在那个家一样，这里只是多了几个人，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是你吧？跟老师告状的臭女人！”
“别以为优等生就可以得到老师的庇护了！”几个女生围着她，骂了几句后开始扔她的书，在脚下踩了几次。遥香在后面面无表情地站着看，然后走到她面前，“是你吧真希？回答我啊！”
“不是。”真希平静地看着地上的书本。
“少骗人了！除了你还有谁！”说着遥香就一脚往真希身上踹了上去，真希捂着肚子蹲下身，接着又是几个人的拳打脚踢，她知道反抗没有用，只是护住头没有别的动作。
“哇哦我们真希这么有少女心啊，画的这是什么花吗？”其中一个女生捡起地上被甩翻开的一本棕色笔记本，“啧啧写的是什么鬼字体......”真希站起来就要抢笔记，被旁边的女生又推到地上。
遥香拿过去不屑地看了一眼，“不愧是真希啊，写的东西都不是正常人能看懂的，你不会在搞什么邪教诅咒吧？”说着又朝她踢了一脚。
“你们在干嘛。”教室门口出现一个人。
“不关你的事，羽山岚。”遥香有些不自然地对着他说，又看了看地上的真希，“......这次就算了，走了。”临走前把手上的笔记随意地摔在一边。
“你没事吧？”真希没有去回应羽山伸过来的手，自己站了起来，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又开始捡地上的书，羽山也蹲下来帮她捡，当碰到棕色笔记本时，真希突然有些激动地抢了过去。
“谢谢......”真希头低着，小声地说。
这天是周五，真希要去小学接弘树，正好也跟羽山回家的方向一致，两人就一起默默地走着，一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没有谁先开口。
这个人，也是个怪人，真希想。
之后的周五，俩人总是很默契地一起走这段从学校到小学的路，不擅长说话的人，也都习惯于沉默。真希曾试着猜测他那时跳河的原因，总是没有答案，却不会主动询问。也是出于一种担心，从来不会让弘树见到羽山，总是在离小学门口有一段距离就向他告别。此刻的告别是两人说过最多的对话。
“我去接我弟弟了，再见。”
“......再见。”
渐渐的，俩人会开始聊天，聊天气，聊看过的书，有时候也聊愿望与未来，但是始终没有提起那个晚上的跳河事件，也没有提及各自的家庭，大概知道俩人有某种共同点，只是都没有去点破。再后来，尽管在学校完全没有交流，两人也会心照不宣地在每天下午放学后去到图书馆，隔着一排座椅斜坐在各自的对面看书，然后每周五会在去接弘树的路上聊起。岚想自己是喜欢在图书馆的这段，短暂又静谧的时光的，偶尔不经意地抬起头，就能看到黑田认真看着书垂下的眼脸，因为散开的黑长发时而搭落在侧脸，她也习惯性地用手指一遍遍拨到耳朵后面。
“你昨天没有去图书馆。”在放学后的路上羽山先开了口。
“啊，去高中部那边查资料了......羽山君喜欢奇幻类的书籍吗?”不知道出于什么真希还是没有跟羽山直接提起旧藏馆的事。
“听起来不错，叫什么名字。”羽山的问句都听起来像是陈述句一样，没有什么起伏。
“推荐《超自然咒语》，虽然感觉更像童话故事，但蛮有意思的。你要看吗？”
“好。”真希似乎难得地表现出有些高兴的神色，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本棕色封皮的书，不厚，看起来老旧却很有质感。羽山伸手接过，注意到真希右手上的清淤。
“你的手。”
“没事。”真希不在意地收回手，“......那你的脸又是怎么一回事啊。”真希也早就注意到羽山左脸上的红印。
“不小心被棒球砸到了，没事。”岚淡淡的说道。
“不想去可以不去啊。”黑田知道岚加入了棒球社。是高野的邀请，拒绝不了的岚只得妥协，说不上喜欢，只是帮同学的忙而已，尽管并没有得到感谢。
“嗯？”
“没事。对了，那边有一只很可爱的小猫。”
“高中部图书馆吗？”
“对。我给它取名叫白羽。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猫，就叫白羽。”
“很好听的名字。”
“......下次一起去看它吧。”真希似乎又想起了小猫，温柔地笑了。
某一天的图书馆之约，尽管是它第一次出现在初中部新馆，真希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白羽？”听到她的呼唤就跑到了两人的脚边。“居然跑过来了。”
“原来你就是白羽啊。”
羽山蹲下身摸着这只浑身漆黑、有着非常漂亮的异色瞳小猫，轻轻地笑了，这似乎是真希第一次见他笑。俩人给小猫喂了一点自己的食物，它十分亲昵地蹭着两人的手指。之后俩人也时常来这里给小猫投食，似乎它对白羽这个名字有感应一样，呼唤它就会从某个草丛堆里出现。
这样的一起共度的短暂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某一天在跟小猫玩的时候被班上的同学看见了，于是传出了两人交往的谣言。
“不会吧？那两个人居然？不愧是第一第二名。”
“羽山是认真的吗？不过某种意义上两人还真是般配啊。”
“早恋这种事对于黑田来说不算什么吧。”
“说不定很擅长呢。”
“看不出来啊，本以为黑田是那种绝对不会早恋的乖乖女呢，果然不能只看外表啊。”
“他们俩都跟木头人一样怎么走到一起的？”
......
真希弱气的辩解只是招来了更多的嘲讽，甚至是老师看似苦口婆心的劝话。羽山自然也不擅长应付这种事，他辩解一次两次后也只有沉默，同时也默认了真希刻意的疏远。
之后几乎再也没有跟羽山有过交集，像是又成了两条平行线，同学们那些低劣玩笑的声音也终于像是没有乐趣地逐渐消失了。
此后真希很少在初中部图书馆看书，或者只借了书再去高中部的旧馆，偶尔看见羽山也只会装作没看见地躲开。周五的下午，真希又变成一个人走在去接弘树的路上。弘树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真希紧紧牵着他的手，也不再说话。
跟遥香大吵了一架的原因是周末的一天洗完澡的弘树昏倒在房间，真希发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
“都说了不是我！你有证据吗？”遥香被大哭着的真希拉扯着，觉得她大概是疯了。
“除了你还有谁？你之前也这么干过，你怎么这么狠毒？”情绪激动地想要动手的真希被遥香的父亲拦住，尽管不清楚实情，还是护着自己的女儿。
“先送弘树去医院。”
弘树没有生命危险，但还是需要长时间的修养恢复。看着又一次躺在病床上的弘树，真希恢复了平静。尽管遥香一直否认，极力要真希相信不是她，真希没有回应，不再与她争执，反而是十分冷静地向佐藤夫妇道谢。
被冷处理的遥香十分不平，想跟她理论却被自己父母拦下，于是不甘心的遥香决定在学校再解决这件事。
“黑田真希，你给我来一下。”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你是不是又想污蔑我？把话说清楚。”
“如果你一个人来图书馆，我就跟你谈。”
坐在后排的羽山看着真希带着包走出了教室。羽山也正出门打算去图书馆借本书，顺便还那本没来得及给黑田的《超自然咒语》，虽然这本书的编号有些奇怪，并不像是图书馆通用编号，但也只能认为是从馆里借出的。
走到了初中部图书馆，注意到门口花坛上前天似乎才盛开的白色鲜花，今天已经枯萎了。
还了书后羽山在经过阅览室的时候看见了披散着头发的真希，眼角挂着泪痕，表情有些茫然。
岚在图书馆三楼奇幻书籍区的北面窗口，捡到了一个红樱桃绑发带，余光瞟到一个从窗户溜走的黑色影子，是白羽。岚走到了窗边，想看看它跑去哪，目光往下扫到一楼的红瓦屋顶，正对着窗户的下方，有些瓦片像是被某种东西砸到，有些碎裂，变得凌乱分散。
第二天放学后，总是习惯最后离开的真希正慢慢收拾东西，座位靠后的羽山走到她的旁边，把发带递给她，就准备离开。真希看着像是被仔细擦拭过的樱桃发带，记不起什么时候掉落的。
“抱歉......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