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三舅,我如今的印象早已模糊 —— 他已去世多年,面容在记忆里只剩个朦胧轮廓,只记得他是高瘦模样,性子偏软,又因家里穷,年轻时找媳妇的路走得格外坎坷。儿时对他最深的记忆,是曾撞见他和三妗子的扭打,两人闹得凶,竟全然无视在一旁的我,后来与表姐说起此事,表姐也是深有感触。
今天写下这些关于三舅的事,是把零星的记忆碎片慢慢拼凑起来的 —— 有 2023 年妈妈病重时,我在病床前陪护,与之闲谈时说起的片段;有今年去探望二舅,和他聊起往事时记下的细节;也有我自己尘封多年,偶然才想起的细碎画面。
三舅人憨厚,性子偏软,不爱说话,这点倒和我有些相像,这或许是骨子里的基因吧。年轻时候的他,我想一定也有过年轻人的热血冲动,只是穷束缚住了他的脚步。这点从他曾住过的小东屋就能看出:屋子不大,泥墙上贴满了读过的旧报纸,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有他勾画的圈点,大概藏着他没说出口的憧憬。我曾跟着他在夜里去串门,也就是姥爷家北边的邻居 —— 两人年纪相仿,凑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与聊不完的题,聊着聊着就兴奋起来,连坐在床沿的腿都忍不住晃,弄得床吱嘎吱嘎的反抗。至于找女朋友的事,我从没听他提过,想来或许和我后来的样子差不多:心里明明盼得紧,表面却装得满不在乎,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他和那位北邻的关系好得没话说,是哪种好呢?我不知道他们是初高中同学,还是早年间一起长大的伴儿,只觉得像我和发小---宝站那样 —— 好到能把心里的话都掏出来的那种。
姥娘走得早,没等到三舅成家,成了一辈子的遗憾。姥爷病重时,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三舅的婚事,家里人为了让他咽气前能了却心愿,大舅、二舅、大姨还有妈妈没少忙活,四处托人打听。最后是二舅跑在前头,他能说会道、路子也广,费了好大劲,总算把三妗子 “连哄带劝” 娶回了家,没让姥爷带着遗憾走。
大舅的性子和二舅、三舅都不一样,耿直又思想守旧,虽在村里当民办教师,日子过得紧巴却安稳。他有心帮三舅,可自家日子也难,实在没力气多帮衬,所以三妗子一家对他不算热络,平时来往也少。二舅就不一样了,性子外向,敢出头,三舅的婚事是他牵头办成的,后来家里大小事,也总由他拿主意定方案。
按说,三舅性子软、人憨厚,三妗子性子强,两人该是互补的,日子该顺着安稳的路子走下去。可穷日子里,柴米油盐的琐碎、锅碗瓢盆的磕碰,早把 “圆满” 磨得没了形。八十年代的日子苦,他们一路熬过来,满是心酸 —— 三舅勤快得很,却总留不住好日子。为了给两个儿子攒钱成家,供两个闺女读书,他没日没夜地忙:白天出去打工,夜里还要去给办厂子的亲戚看家护院来挣更多的钱,虽然大儿子的四间两层的小楼房已展现在其面前,可下一个二层四间小院的重任有落在肩上,所以也就有了没日没夜的干。谁也没想到,他没累倒在忙不完的活计里,却意外死在了农用拖拉机的轮子下。
最惨的是,他冰冷的尸体躺在太平间好几天,家里人竟都不知道。因为他平时白天打工、夜里护院,家里人以为他还在忙;打工的地方和护院的亲戚,又以为他回了家 —— 两边都没当回事。直到村里有人跟二舅说:“看见个出事故的人,长得像三舅,不敢确定,就是觉得像。” 再加上三舅好几天没回家,家里人才慌了神,去问他打工的地方和护院的亲戚,都说好几天没见着他了。三妗子赶紧带着儿女去认人,一去才确认是他。可肇事的人家也穷,根本拿不出赔偿,后续的事格外曲折,具体细节我也说不清…… 三舅就这么走了,连最后一面,我都没能见上。
三舅是家里最小的,妈妈一直疼他,或许是这份疼,他对我也多了几分偏爱。后来他结婚有了孩子,因为三妗子的性子,我就再没跟着他玩过了。小时候我总像个小跟屁虫,最盼着他带我去看民兵打靶 —— 那会儿村南头的岭上有片开阔的空地,每到傍晚或农闲就成了训练场。我在姥爷家的时候他总会在没事的时候带我去看打靶,我攥着他瘦长的手指,呀的另一只手则按在我肩上:“别往前跑,枪响会吓着。”
民兵们穿着洗得发白的绿上衣,蹲在土坡后,枪托抵着肩膀时,三舅就赶紧用手捂住我的耳朵。“砰!” 第一声枪响炸开时,我还是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他低低地笑,掌心的温度裹着我的耳朵,声音顺着衣襟传过来:“不怕,你看他们打得准不准。” 打完一轮,他会拉着我去捡落在地上的空弹壳,铜色的壳子还带着枪膛的余温,他用袖口擦干净了,塞到我上衣口袋里:“留着玩,别给弄丢了。” 我捏着弹壳,看着他蹲在地上找壳子的背影,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瘦得像根被风吹弯的麦子。
除了看打靶,他还常带我去村里的卫生室串门。我趴在冰凉的柜台上玩弹壳,他就坐在墙角的长凳上,跟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不多,大多时候是听着,偶尔点头应一声。我对姥姥姥爷村子的印象,差不多全是那时留下的。姥姥走得早,我三岁时她就没了,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姥爷也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三舅刚结婚没多久就走了。
三舅给我的最后印象,是家里菜园重新分地的时候:妈妈种的树要砍了,地要交给新分的人家,三舅和二舅来家里帮忙,在我家住了几天。他睡在我的床上,我则去邻居家借宿 —— 那之后,我则来到了父亲工作的地方上学,远在几百公里的老家也就很少回去,等到工作,条件稍好,自己有了车,方便了,三舅却不在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就再没见过三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