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生活记趣》
看门的巡警倒有两个,虽不是双生子,一样都是翻领里面竖起了木渣渣的黄脸,短侉与长统袜之间露出木渣渣的黄膝盖。
新绿的豌豆,熟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
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驰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
《烬余录》
我们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只听见机关枪“忒啦啦啪啪”像荷叶上的雨。
冬天的树,凄迷稀薄像淡黄的云。
铜锅坐在蓝色的煤气火焰中,像一尊铜像坐在青莲花上,澄净、光丽。
现实这种东西是没有系统的,像七八个话匣子同时开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
那暴躁的二房东太太,斗鸡眼突出像两只自来水龙头;那少奶奶,整个的头与颈便是理发店的电气吹风管;像狮子又像狗的,蹲踞着有传染病的妓女。
《存稿》
你可以听见悠扬的音乐,像一张桃色的网,从山顶上撒下来,笼罩着全山。
《童言无忌》
童年的一天天,温暖而迟缓,正像老棉鞋里面,粉红绒里子上晒着的阳光。
《私语》
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诗与胡说》
夏天的日子一连串烧下去,雪亮,绝细的一根线,烧得要断了,又给细细的蝉声连了起来,“吱呀、吱呀、吱……”
《忘不了的画》
她把头低着,头发横飞出去,就像有狂风把漫山遍野的树木吹得一边倒。
玉兰从里夹杂 着一支迎春藤,放烟火似的一路爆出小金花。
两棵细高的白树,鳗鱼似的在空中游,互相绞搭。
因为那倏忽之感,又像是鸡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远的梦。
《传奇再版的话》
我要我最喜欢的蓝绿的封面给报摊子上开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
《谈音乐》
常常要走过那座音乐馆,许多小房间,许多人叮叮咚咚弹琴,纷纷的琴字有摇落,寥落的感觉,仿佛是黎明,下着雨,天永远亮不起来了,空空的雨点打在洋铁棚上,空得人心里难受。
《被窝》
连夜抄了一万多字,这在我是难得的事,因为太疲倦,上床反而睡不着。外面下着雨,已经下了许多天,点点滴滴,歪歪斜斜,像我的抄不完的草稿,写在时事消息油印的反面,黄色油印字迹透过纸背,不论我写的是什么,快乐的、悲哀的,背后永远有那黄阴阴的一行行;墨蓝水它盖不住——阴凄凄的新闻。……黄黯单调的一行行……滴沥滴沥,搭啦啦啦,雨还在下,一阵密,一阵疏,一场空白。
《谈画》
那炎热的下午,草与树与淡色的房子蒸成一片雪亮的烟。
《我看苏青》
黑夜里狗的吠声似沸,听得人心里乱乱。
荒蛮的日夜,没有钟,只是悠悠地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日子过得像钧窑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晕,那倒也好。
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划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桃花。
炭层发出很大的热气,星星红火,散布在高高下下的灰堆里,像山城的元夜,放的烟火。
《姑姑语录》
信里总有一种无聊的情绪,总像是春夏的晴天。
《中国的日夜》
我路走得多,晒得久了,日光像个黄蜂在头上嗡嗡转,营营扰扰的,竟使人刺痒痒地出了汗。
《华丽缘》
逐渐暗下来的天,四面展开如同烟霞万顷的湖面。
《天才梦》
生命是一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初中时的非主流时期,一段时期郁闷至极,把作者最后一句借过来改成了?生命不一定是一袭华美的袍,但一定爬满了虱子“”。张爱玲果真热爱生活,不折不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