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世,我还会等你。】
窗外有雨。
在这个连绵的雨季,小雨如蚕吃桑叶般沙沙作响。油纸伞上的两朵睡莲被雨水打湿,仿佛盛开一般。
伽蓝寺的雨天是安宁的。月不甚明亮,只有四周闪烁的星辰,忽明忽暗。远处传来的钟磬之声在雨中回荡开来,一声声都如石沉大海,坠落入无底的夜色之中。
“师父,你在想什么呢?”
毋缘在我的蒲团边磨蹭着,瞪着一双闪亮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在想什么呢.......
是啊,我在想什么呢。
那场盛世中的烟花已经落幕,我还有什么理由再去眷恋这荼蘼的红尘。
再去回忆这红尘中的你。
我低头,摸了摸毋缘的小脑袋,含笑对她说:“师父什么都没有想。”
——因为一切早就成空。
那一场盛世中的烟花,在一个傍晚,惊破了江南小镇平静的水面。
六月梅雨纷纷。过往的行人无暇停留,只是匆匆赶往自己要去的地点。
我在醉仙居的二楼楼阁上,远望向涟漪点点的湖面。
醉仙居,秦淮河畔最有名的烟花之地。在这里的歌女舞女,个个身价千万。若是远方来人能在这里一睹她们的芳容,抑或只是听她们小唱几句,听她们婉转的歌喉,已足以醉生梦死。
“芊音,你怎么还不下去?你知不知道,那个客人已经快等疯了。”小月一边向我抱怨,一边坐在我身边。
“我可真是搞不懂你。”小月撅起小嘴说,“从洛阳到江南,多少达官显贵追着你,你看这秦淮河,河面也快被他们的船给铺满了吧?他们平时看惯了多少美丽女子,哪个女子不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就只有你,脑子也不知是怎么长的,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没事出个什么谜语,你也不想想,那些官宦哪来的这么好学?”
我淡笑不语,只看向天边的晚霞。
“生时万朵花开,殁时万事成空。这个谜语很难猜吗?”
“当然难了。那你告诉我,答案是什么?”小月问。
我看了她一眼,“不要处心积虑的套我的答案。你想让我走,我离开了你就是花魁,对吗?”
“哼,我才不稀罕。不过我要提醒你,千万别惹恼了那些个达官显贵,要不然......哼。”
我依旧笑着看小月婀娜的身姿在楼梯消失,然后转头继续看着天边的夕阳。
我当然知道,在这样的乱世中,女子的命运,就有如浮萍。一切都身不由己。
但是,我偏偏不想做那可怜的随风飘摇的草,我想自己来选择。
【初相见】
那日也是阴雨天。
我乔装外出替老鸨买胭脂,却忘了带伞。回来时已经下起了雨。
我躲在屋檐下,望着雨水顺屋檐像一条珠串般落下,湿润的水汽拍打在耳畔,仰望是无边的天青色。
眼看着这雨没有丝毫减小的趋势,我横了横心,干脆护着包裹冲出了雨帘。
雨水将我淋得湿透。我一路冲上石桥,脚底忽然一个打滑,就往石栏撞去。
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跌入水中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抱住了我的腰,同时头顶已经不再是晦暗的雨幕,而是半边泛黄的纸伞。
那纸伞做工精美,伞面印着两朵水墨勾勒的睡莲。一朵莲瓣微开,一朵莲瓣盛放,两朵交缠在一起,茎叶重叠,好像是双生的姐妹。
“姑娘可还好?”
一个男子问我道。我堪堪站稳身子,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
他的模样很是清秀,眉眼间有淡淡的忧郁,似乎正与这天气相契合。他一手打着伞,另一手扶着我,笑着叮嘱我:“姑娘以后可莫要如此心急了。”
我红着脸点点头。他将伞举到我面前,“这伞给姑娘用。”
“那你怎么办?”
“无妨,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怕淋雨不成?姑娘莫要推辞。”
我含糊地应了几声,小心翼翼接过了伞。伞很轻。我抬头望,一眼便能看见两朵睡莲,正在朝我微笑。
我正要对他道谢,他却早已扬长而去。隔着雨幕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勾勒出一个美妙的轮廓。
我向他大声呼喊:“到醉仙居找我!我把伞还给你!”
雨幕中,他似乎是微微地转了身,好像还朝我微笑了一下。他说的什么,我却没有听清。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就好像一朵荷花在雨中傲然倔强,风骨灼灼,风华逼人。漫天的风雨不再有可怕的气势,反倒变成了他的陪衬。
有他在,万物都好像很渺小。
我默默地微笑。这一场雨,淋得有价值。
回到醉仙居,我小心翼翼将纸伞收起,放在靠窗的角落。刚刚放好,便响起叩门声。
我随口应了声“进来”,小月扭着轻盈的腰肢走了进来。
“今天晚上开宴,你得弹琴。你好好准备一下。”说罢又扭着腰走了出去。
我嗅着鼻边龙涎香的淡淡香气,忽然叩门声又响了起来。
不同于小月叩门时像是要把门敲烂一般的火力,老鸨叩门的声音一向是很轻的,尤其是敲我的门时。
“芊音,今天晚上的宴会,打扮得漂亮点。地点是在秦淮河上,我会为你选一个特别的表演地点。你只需要好好表演就可以了。”
我透过铜镜看到身后老鸨脸上浓妆艳抹的脸,带着些谄媚的神情。
我略微低头,含笑轻应:“知道了,阿妈。”
老鸨的声音渐渐消失。我望着铜镜中的脸。
双眉微蹙如烟,双瞳剪水似波,玲珑瑶鼻,朱红樱唇。肤白胜雪,细腻如玉。鬓边一绺碎发轻轻散下,平添几分成熟的风姿。
什么为我选一个特别的表演地点,再别出心裁的地点,也不过是为了拍卖我而裹上的华丽外衣而已。红颜祸水,不论在盛世还是乱世,这一条定律都坚定如铁。
但是,我就偏偏不会让她们得逞。我不信什么所谓的宿命,我只信一句话。
叫做——
我命由我不由天。
【再相遇】
忘忧亭,秦淮河河心的石亭。河畔有石柱通往石亭,但若是涨水,石柱就会消失。
今天下了一整天雨,石柱刚好与水面平齐。我不慌不忙踩过石柱,在忘忧亭中坐下。
石柱一会就会消失,我只能靠船只上岸。
我不由冷笑,这是老鸨的心计。我这几年拒绝任何官宦的赎身,无疑已经把她逼到了底线。
谁有船只?当然是河畔停靠的达官显贵,我若是让他们来接了,上了船只,那也就说明我这个花魁,自此名花有主。
——但是,上了他们的贼船,我也就失去了主动权。会发生什么,还在我的预料之外。
我摆好绿绮,弹拨出第一个音符。
四周的夜色一下子被撕破。好像因为绿绮的琴音而愧疚,喧嚣悄然褪去,只剩下无尽的静谧。
“喂,那个是不是芊音姑娘?”
“对啊。刚才的琴是她弹的?真好听!”
“嘘——别吵!好好听着!”
“.......”
月光无声倾洒在琴弦上,我指尖轻轻勾勒,迎着夜风,石亭四周丝幔随风舞蹈。
夜静,风轻。
我将四周的窃窃私语声完全抛掷脑后,只专心弹奏眼前这一曲《蝶恋花》。
泪湿罗衣脂粉满,
四叠阳关,
唱到千千遍。
人道山长水又断,
潇潇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
忘了临行,
酒盏深和浅,
好把音书凭过雁,
东莱不似蓬莱远。
潇潇微雨闻孤馆.....
潇潇微雨.....
虽然眼前是无比沉寂的黑暗,白日里在屋檐下躲雨的一幕,还是就这样闯进了我的脑海。
缠枝莲。莲瓣微放,茎叶相缠。
纵不生死同时,有生之年,亦可相拥取暖,相偎相依。
我轻轻勾出最后的一个音符,河面上完全陷入了沉寂。不一会,掌声雷鸣,震动天际。
老鸨在河畔呼喊:“各位大人尽可开往湖心亭,若能打动芊音姑娘,便可迎她入府!”
河面上的无五色灯笼忽然就靠近了不少,入耳是一片喧哗。
我静静站起身,正襟而立。
“芊音姑娘,我爹乃是朝中宰辅,你若能入我府中,定然不负此生!”
“芊音姑娘,我家中家产黄金不计其数,望姑娘考虑!”
“芊音姑娘,我乃新科状元,以后必定入朝为官,姑娘若是跟了我,不愁好日子!”
“芊音姑娘......”
我淡然望着渐渐靠近的鎏金船只。
风吹动我的发丝,拂动我的衣袂。
在那一刹那,我再也感觉不到其他,只有今日油纸伞下那一张脸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闭上眼,然后,纵身一跃。
——跳入河中。
“快救人!芊音!”
“芊音姑娘!”
“....”
老鸨的呼喊声和人群的嘈杂声,在我淹没水中的那一刻尽数湮灭。我抬头向上看,水面在我头顶,将岸上灯笼明灭的光点晕染得模糊不清。我闭上眼,任由自己往下沉没,堕入一个虚无的空间。
“姑娘以后可莫要心急了。”
“这伞给姑娘用。”
“姑娘莫要推辞。”
“.....”
都说人在临死之前都会听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听到的声音,那是自己最爱的人。
只可惜,我就只有他说过的三句话。
仅此而已。
【2015.8.10】